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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浮生明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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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渡边凉到底在做什么事,初华从没有问过他。

    她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朝鲜人的报道,也会猜测是否与他有关。

    他很少会把外面的事带到书店来,除了那一次她拾到了那块带血的帕子,她选择了沉默与隐瞒。她并不擅长说谎,只有真的一无所知时才有勇气与前来打探消息的日本军人冷静对峙。

    他们是各怀心思生活在日本的两个异邦人,唯一不同的是,渡边凉可以回国,但她不能。

    而近来发生的事情让初华越来越有种预感,渡边凉会很快回到朝鲜。那晚关于结婚的谈话也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将会在日本孤独地死去,她无法接受除程繁之以外的人,哪怕是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渡边凉。

    年少时遇见的人,如果分开得太过刻骨铭心,不是什么好事。

    芝芝自从开学后就很少来书店了,商科的功课难,她又是刚来日本的第一个学期,既要适应生活,又要兼顾学业,只有偶尔一两次周末能抽出半天时间来书店找初华,同她讲一讲在学校发生的一些趣事,或是帮她整理书籍,权当一种暂时放松身心的活动。

    章长清先生倒是来找过初华一次,问她译稿的事怎么样了。

    关于译稿的事她一直压在心头,不知道对面那个人是程繁之还好,她可以从满屋子的书中随便找出几篇文章翻译好给过去,可现在既已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又没法当做不知道,再译什么稿子都觉得笔尖生涩,无从下笔。

    最后在约定时间到来前她将一张白纸塞进了信封里,给章长清送了过去。

    章长清虽不知道里面只是一张白纸,但信封摸起来薄薄的,不免觉得奇怪,却也没再做声。

    初华本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她原本沉寂如死灰的心却被那封只有白纸的信勾得再次悸动了起来,在她的信送出去的第三个月,大阪渐渐入夏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回信。

    信是托章长清送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四个汉字。

    孟小姐,收。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是程繁之的笔迹。

    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接过信,指尖在笔迹上来回摩挲着。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本书,被旧报纸严严实实包了起来,连章长清也不清楚是什么书,他只说:“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

    “麻烦您了。”

    初华接过沉甸甸的一本书,她想这大概是他要自己翻译的东西。

    她一直忍到从书店下班后才回家拆章长清送来的包裹。

    系着包裹的麻绳是用手细细捻出来的,大概是怕里头的书在运输过程中遭到损坏,系得非常有技巧,现在让全然不知解法的她解起来却有些费心思,但初华不想用剪刀直接剪开,在电灯下摆弄了半个小时才终于彻底解开。

    剥去外面包着的两层旧报纸,里头是一本白色硬封的书。她的名字被写在封面上,还特别制成了烫金的样式。

    她略有疑惑地翻开书,里面的每一页竟都是她在中国时翻译过的文章,有短篇小说,也有时事新闻。

    是她曾整理好交给辛眉去做的那本用于纪念的书册!

    初华只觉得心脏在胸口噗噗跳着,她本以为这本书在她被处以“间谍”的罪名后,会同她往后的人生一样归于再也无人能见的深渊里,未想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它。

    她将书拿起紧贴在心口,闭上眼睛,似在感受这本漂洋过海而来的书本的温度。

    书页中忽然有一张纸从她手腕处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裙角,初华捡起纸,上头是辛眉写给她写的一些话。

    吾妹初华,

    知你在上海所遭不幸已是深秋,诸多感触临表难言,只加紧印刷此书,聊以慰藉。

    中日汪洋远隔,再见之日茫茫无期,托程先生将此书转赠予你。

    此祝大安,盼再相见。

    姊辛眉

    八年十二月七日

    民国八年,正是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年,而那年的十二月七日,她应是被困在工藤府邸上,难与外界联系。所以虽然是早就印刷出来的书,却在程繁之身边待了三年,才送到她手中。

    初华望了望放在桌上的那封信,犹豫再三她终于将书放下,鼓起勇气拆开了它。

    指尖伸进信封中小心地从里面抽出信纸,打开一看,却是空白一片。

    她哑然。

    她寄给了他一张白纸,他亦回赠了一张白纸么?

    是他一贯的风格,初华只是不晓得他这样做的意思,难道是在气自己偷懒不肯译一篇文章给他么,但她又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初华对着电灯仔细检查着纸,想判断是不是自己寄过去的那张,却发现那张纸两侧边缘各缺了小小的几块,像是被人用剪子细心剪成的模样。

    而将缺少的几块对折起来拼到一起,透过光看,恰好能看楚清是一个字。

    相思的“思”。

    初华看着那个字,突然笑了出来。

    本以为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些心思,也不怕自己会以为只是一张废纸连看也没看就扔进垃圾桶去。

    刚回来的渡边凉看到她在电灯下对着一张白纸傻笑着,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初华收起纸,望着他说:“我收到程先生的来信了。”

    渡边凉愣了愣,然后“哦”了一声,转身去倒了杯水喝。

    过了会儿,他又问她:“程先生还好么?”

    初华将那张纸塞回了信封里,回答他道:“我不知道他好不好,他给我寄来了一张白纸。”

    渡边凉眼中的初华,就是从收到了程繁之的信后有了改变的。

    以前的她大多数时候都怏怏寡欢,除了芝芝来时会有一些笑容,其余的时间只像机器一样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将多余的感情都隐藏在她那双本就寡淡的灰色眼睛里。

    而在收到那封信后,她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连冈川夫人来时都说她像是变了许多,能从她身上看到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她以前曾私下里找过渡边凉,要他注意下初华的精神状态,冈川先生自杀前就是她这个模样,有人分析过他可能是得了忧郁症。

    只是初华曾告诉过他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渡边凉一直都相信她。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一封空无一字的书信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作用。

    渡边凉也曾因为自己的私心观察过初华一段时间,在收到那封信后她并没有与中国的程先生再有过书信往来。他不耻于自己的小人行径,他知道只有在中国她才是真正开心快乐的,他也知道终有一日她会离自己而去,但他还是自私地希望这个日子能来得迟一些。

    时间很快到了一九二三年的元旦。

    芝芝和顾淮湘都没有回国,他们申请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交换生,要在春节前赶到东京。

    年少求学不易,两个不过还是孩子的年纪,却已经是第二年不能回家过年。初华是自十三岁就一个人在外流浪,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

    故而元旦这一天,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招待芝芝和顾淮湘,同时也邀请了章长清夫妇。

    “我很久不做中国菜了,可能不怎么好吃。”虽然听起来像是自谦的话,但她确实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什么信心。

    渡边凉帮忙摆桌子,将一盘又一盘的菜从厨房端出来。

    章太太是个在吃的方面特别有研究的人,一看到她做的菜便感兴趣地问道:“这都是粤菜么?”

    初华点点头:“我做菜的手艺,大部分都是在广州学的。”

    那时是在武馆里,被人用鞭子赶着学的。

    “怎么会不好吃!光闻着就要流口水,我可等不及动筷子了!”芝芝笑着,兴奋地搓手,俨然一副要大吃特吃的样子。

    渡边凉给大家倒了一些低度的米酒,新年团圆饭正式开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烟花炸裂的声音。

    芝芝眼尖,先指着窗外说道:“是学校那边在放烟花。”

    “以前这里不被允许放烟花,今年正是第一次。”章长清提议,“不如正好,我们以烟花的‘花’来对飞花令,输了罚酒。”

    游戏由年纪最小的芝芝开始,她托腮想了一会:“花近高楼伤客心。”

    顾淮湘接她:“桃花依旧笑春风。”

    初华低头想了片刻:“树头花落未成阴。”

    轮到渡边凉,他自罚了一杯酒,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明白这是个酒桌游戏。

    章长清笑着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欺负外国人了?”

    渡边凉摆摆手:“没关系,我很能喝。”

    游戏继续开始,章太太胸有成竹道:“枫叶荻花秋瑟瑟。”

    “殿号长秋花寂寂。”章长清拿出了一个大家都没听过的诗句。

    芝芝望着屋外堆了满枝落雪的樱树,应景地说:“千树万树梨花开。”

    最后轮到顾淮湘了,他的面色有些纠结,想了一会却什么也没说,拿起酒瓶就要倒酒。

    芝芝抬手阻止了他,问道:“这样简单的句子你都不会么?”

    顾淮湘拿着酒瓶,嘴唇耸动,终于还是说了那个在心头氤氲已久的句子:“隔江犹唱后庭花。”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是个亡国词。

    芝芝呸呸呸了几声,嗔怪他:“新年不许说这种词。”

    她说着马上自己又想了一个诗句,故意大声念了出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最后还是章长清出来打了圆场,他拿起酒杯邀大家共饮:“愿来年你们年学业进步,你们事业有成,愿我们身体平安,山河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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