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关山难越（四）
自初华与那位小说家见过一次面后，一夜之间似乎整个东京的适婚男子都知道了工藤家有一位未婚生子的姑娘。
那位不喜欢写短篇小说的文学博士，还特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来讲述自己这段联谊的“奇遇”，虽然隐去了女主角的真实名姓，但八卦消息向来都是不胫而走的，最后传到她的祖父耳中时，已经变成了“她在上海留学时，为某个美国人生了儿子”这样的话了。
某日的饭后，她的祖父将她叫到了书房。初华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生气的样子，他板正着脸，面露愠色，连胡子都因为生气鼓起的嘴唇而微微翘着。
他将那位小说家的文章扔在了桌子上，厉声问她：“你真的生了一个孩子？”
“是的。”初华很平静地回答他，“在中国来日本的那艘船上，一等舱的106号房间。如果您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
她没有骗人，在那个房间里确实诞生过一个婴孩，虽然并不是她的孩子，但为了彻底断绝祖父和姑姑的念想，只能出此下策。
“那孩子，现在在哪？”
“送给了船上一对从朝鲜来的夫妇，现在可能在日本的某个地方，也可能回了朝鲜。”
“你——”她的祖父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又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真的如传言所说，是个美国人？”
初华想了想，她实在编不出来孩子父亲是谁这样的话，只能说：“我不知道是谁，但一定不会是美国人。”
祖父听了久久没有说话，他半靠在椅子上，微微闭着眼睛，胸口因为生气而剧烈起伏着。
初华低着头，隐隐担心自己的谎言是不是有点过了火。
半晌，她的祖父坐了起来，从抽屉里药盒，倒出几粒药仰头吃了下去，才开口说：“我曾经对你给予了无限的期望，初华，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因为那位从中国来的先生夸大其词的介绍，当初华从中国回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块粗糙的玉石，只需假以时日细心雕琢，就一定能成为一块美玉。
他把她训练成淑女，安排她与内阁大臣的儿子相亲，没想到最后却让他成了整个东京的笑柄。
“你的曾祖母，曾作为尚侍女官侍奉过天皇，每次看到了你的眼睛我都以为她又回来了。”他说完拿起拐杖，颤颤巍巍地往书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不是想去大阪吗，明天我就派人送你过去。”
玉石如果被切开，发现里面其实并没有多少玉的成分，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得在有限的时间里再为工藤家培养出有用的人。
一九二零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初华又回到了大阪，距离上一次离开，不过刚好过了两年。
经历了那样多的事，她觉得这两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渡边凉也随她一起回来了，他解释说：“我本来就是因为你才留在那里的。”
“可那里现在比哪都安全。”
“我如果想要平安的生活，就不会又回来日本了。”他无所谓地压低了帽檐，拎着她的行李走在前头。
他们找到了冈川府，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房子的新主人告诉他们，冈川夫人因为生活压力不得不变卖了大阪的房产，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了京都生活。
于是他们又乘坐最后一班火车去了京都。
按照新主人给的地址，他们找到了一条被热闹的居酒屋串联起来的街道，街道两侧挂满了低矮的红灯笼，上头还画着许多樱花图案，将春天的夜晚衬得更加温柔与绮丽。
街道上人很多，穿着浴袍醉酒的男人和身着洋装与钟帽的女人，背着书包的学生和背着孩子的母亲，偶尔还能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几句中国话。
初华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京都小道，她没想到冈川夫人会生活在这里。
“如果冈川先生还在，一定会嫌这里太过吵闹。”渡边凉难得站在冈川先生的角度说了一句话。
“但如果冈川先生还在，夫人也不用来这里租房子了。”
他们循着门牌号一间一间找过去，一直走到这条街市的尽头，才终于找到了新主人给的那个地址。
初华上前敲了敲门，没过一会，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个略显苍老的日本女人站在门口，小声问他们要找谁。
“我想找冈川夫人。”
“请问你们是？”
“曾受雇于冈川先生，我叫初华。”
“您等一下。”老妇人关上了门，不一会儿隔着门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
初华回头望着渡边凉说：“我好像知道夫人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了。”她指了指远处在蓝色夜幕下飘扬的旗帜，“那里应该就是学校。”
渡边凉有些不理解：“大阪的学校不是比这里更好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京都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
她话音刚落，刚合上的门又被推开，老妇人请他们进屋。
屋内陈设简单，虽被收拾的井井有条，但肉眼可见，现在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自冈川先生去世后直线下降。
冈川夫人正从楼梯上下来，生活的压力让她从一个体面的太太蜕变成了一位为生计打算的夫人，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一些皱纹。她打量了她一会，才终于记起她：“初华……你是以前专门为我先生给报社送稿件的？”
“是我，夫人。”
“没想到你能来看我。”冈川夫人下楼同她握着手，“我记得之前你还托渡边先生送给了我一些钱。”
“那是冈川先生在中国时给我的，我用了一些，剩下的本来是想还给先生。”
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他知道了你来了也一定会很开心。”
因为天色已晚，她们只聊了一些寻常的话题，初华约定明日再来看她。临走前冈川夫人建议道：“这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旅馆，你们可以暂时住在那里，那家店的价格也很合适。”
初华鞠躬道别：“好的，夫人，明天见。”
他们走回了挂满了灯笼的街道，此时行人已渐少，只剩下春日的微风还在此处肆意游荡。
初华长叹了一口气，渡边凉问她怎么了，明明这时候的京都最是美好灿烂，他以为她来了会开心。
“我有时候会觉得冈川先生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他爱的是博子小姐，却娶了爱奈小姐，最后他抛下痛苦和折磨走了，爱奈小姐却要独自承受生活的压力。”
渡边凉听后望着风中摇曳的灯笼，过了很久才自语道：“所以有些人，应该要选择孤独到老才合适。”
只是初华并未听清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完全被远处传来的锣鼓声掩盖，那锣鼓声愈来愈近，身前两三个行人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随着锣鼓声，在一众侍从和追随者的拥护下缓缓走来，女人的鞋跟有一寸半高，走路的步伐更是奇怪，一步划一步。
仪仗身后的追随者们高呼着“花魁澄花”。
初华抬头看向她，女人也正好看着她，头上的步摇叮啷作响，她的那双眼神却很忧伤，像是盛开在无人荒野的玫瑰。
花魁收回了目光，继续向着前方划去，只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
而花魁的头顶，是一轮明亮皎洁的圆月。
他们在夜色更深前找到了冈川夫人所说的那个价格合适的旅馆。
初华特意要了一间二楼有窗户的房间，她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打开了窗户趴在窗前，让夜风将头发吹干。
天上挂着的依旧是刚才见过的那盏皎皎冰轮，她凝望着月亮，突然想起了程繁之，想起了很多个放学的夜晚，自己去丹桂苑等他，然后他们在深夜无人的时候牵着手一起回家。
她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丹桂苑在一把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他现在要在哪里的戏园子里挂牌唱戏。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下意识地，初华轻哼起了《贵妃醉酒》的唱词。
这样明媚的春日夜晚，他应该在台上的珠光宝气间，折扇轻摇，唱一出繁华的戏。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是酒店的服务员送热水上来了。
初华接过热水，顺便问他：“有没有今日的报纸。”
“有的，不过没有新的了，是早上客人扔下的旧报纸。”
“没关系，麻烦给我一份。”她给了他一些小费，服务员很快将报纸拿了上来。
她拉开台灯，坐在窗前翻着报纸——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眼下发生了哪些事了。
报纸的版面大多都在讲经济的事，物价暴跌，股票下降，大量的工厂倒闭破产，工人失业，甚至还带来了不少治安上的问题。似乎不光如此，报纸上还有经济学家预测，此次的经济动荡将对日本周边国家，特别是中国，也会带来不小的影响。不过日本首相对此却表现出乐观的看法，美国正大量从日本进口的生丝、船只等商品，短暂的经济危机不会对日本有太大的影响，日本应该继续把眼光放在全球。
又是政治家的博弈，她今天来时已经在火车站看到有人当街抢劫了。
报纸翻过下一页，在中缝处，初华突然看到了一则启事。
“中国京剧代表团再度来访本国，本周日下午三点在藤原剧院表演，中方代表名单如下——”
初华仔细读着上面的人名，除了张春令老板，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没有找到程繁之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