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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兰因怎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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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启鸿告诉她,她在中国多待一天,程繁之就要多坐一天的牢。

    事已至此,唯一能救他们的法子,就是她回日本。他说年岁还长,等事情过去了说不定还能再见面。

    “事情过去了,我还能再回来中国吗?”

    那天的最后,她只问了徐启鸿这一个问题。

    徐启鸿低着头,没有回答她。

    她应该知道的,一个被暴露在大众视野下的间谍身份,是永远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的。

    初华跟着渡边凉回到了长三书寓。

    这将是她在上海待的最后一个夜晚。自回来后她就一直坐在窗前,外头渐渐风停雨歇,隔着一堵雕花红墙的前厅里灯影幢幢,不时传来几阵推杯换盏的调笑声,好不热闹。

    渡边凉给她端来了晚饭,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

    “多少吃一点东西,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

    初华看着眼前的热闹,喃喃自语地说:“他把我的后路都算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没给自己留后路呢。”

    又说:“在天津的时候,我也这样害过他一回。”

    她起身如行尸走骨一般起身坐到了桌子旁,端起了碗筷。可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白饭,味同嚼蜡。

    “我吃好了。”

    没吃几口她放下了筷子,转身慢慢绕过屏风走进了卧室。

    她侧卧在床上,枕着昨晚他们一起枕过的枕头,盖着一起盖过的被子,望着桌上摆着的墨绿色八角琉璃灯发呆。

    总是要灭的,不只是蜡烛,还有他们这辈子的缘分。

    初华想起来他说过要带自己回天津,要给自己买新式的婚纱结婚,要等老了一起归隐山林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都是假的,他与她,再不会有什么未来。

    再回想,她还记得那晚的风吹得窗帘簌簌飞起的样子。

    风花雪月从不肯等将来,山盟海誓其实说的都是今朝。

    她曾以为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家世门第,现在才晓得,那是国仇家恨,是即使再过千百年也跨越不了的鸿沟。

    有眼泪划过鼻梁落在了枕头上。

    月上中天时,外头有人敲门。

    初华擦了擦脸上的泪,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离了酒席的周小姐,她送进来一只皮箱子:“这是四爷几天前放在这的,应当是你的行李。”

    是她当时以为要去美国留学而收拾的行李。

    初华走到桌边,指尖落在箱子上,她想起来箱子的开口还是程繁之在船上修的,后来在程公馆他又修了一回。

    既然已经分手,既然已经说了那样决绝的话,为什么又处处让她想起他。

    她打开箱子,拿出那个一直视若珍宝的铁盒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张老旧的婚帖和一些燃剩的烟花。她用帕子将它们包起来,交给了周小姐,请求她:“能麻烦你帮我扔掉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等我离开上海以后。”

    周小姐没说什么,只接下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箱子里还有一封信,是文彦拜托她转交给顾愠的。

    初华拿起那封信,目光落在信封上许久,她怕是也没有机会再与顾愠见面了,在上海她没几个朋友,这其中又和顾愠认识的,只剩下眼前的周小姐了。

    她犹豫着,该不该将这份信交给她。

    周小姐以为这封信也是和程繁之有关,劝她说:“总要留些念想,也许十几二十年后,还得靠这些东西证明相爱过一场。”

    初华沉默了一会,同她说:“这是别人托我交给顾愠先生的信,你……能帮我转交给他吗?”

    顾小姐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接过了信,甚至连信封上的署名也没看。

    “如果他再来这里,我就帮你交给他。”

    好像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了。

    她合上了箱子,将它放在了烛光也难以照到的角落里。

    周小姐拿了药膏来给她的双手换药。

    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她端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撕下了绷带,涂好药膏,再换上新的绷带。

    “明天这些药也要带走,四爷早上叮嘱我说,你的手得再抹三四次药才能好。”

    “他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还是忍不住打听他的事,即使是一桩知道了也无用的事。

    “早上六点多徐警长就来堂子里了,原本昨天晚上他就要去警局的。”

    昨晚是她硬拉着他留下来过夜。

    周小姐突然问她:“你相信将来的中国吗?有位客人曾和我说,将来的中国,将不再落后,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兴旺发达,人人有地种,有饭吃,能活得有尊严。”

    她感慨:“我们要是能活在将来的中国该多好,你就不用去日本了。”

    初华相信将来会有这样子的中国,只是她是难以见到了,即使是再见到,也隔着茫茫的汪洋,从书卷上报纸里看到只言片语的描述。

    如梦里观花。

    次日她很早就起床了。

    她铺好了床,推开门时发现渡边凉已经站在了院中的海棠树下。

    浮光霭霭,夏日早晨的薄雾在空气中弥散着,他肩头的衣物已被雾气沾湿。初华觉得他应该不是刚来。

    她扶着门框,轻笑问他:“你是怕我不愿去日本么?”

    渡边凉反问她:“你会不回去吗?”

    初华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又说:“等到了日本了,我们找个医生,把你的脸治好,好么?”

    他答:“治好了反而不安全。”

    渡边凉在树下站了一会,提醒她说:“那些小报记者知道你要中午走,可能会来码头堵,我们要早点登船。”

    这句,应该也是程繁之提前叮嘱过的。

    上午九时,日本领事馆派来一辆汽车,将他们接去了码头。

    离开长三公寓前,周小姐在初华的口袋里放了一样东西,并告诉她,等船开了再打开。

    初华摸了摸口袋,似乎是一张纸,大约是因为她手上的伤,提醒她在船上时的注意事项。

    上船前,送她来的日本人告诉她,等到了日本,那头会有工藤先生来接她回家。

    “望工藤小姐回到日本之后深居简出,非必要不要外出。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她点点头,不知道是否应该谢谢他们,之前连她的抗议都不回应的人,居然也会这么在意她的安全。

    日本人在将他们送到码头后很快离开,初华却望着汽车驶远的路口出了神,即使她知道想见的人不会来。

    渡边凉从她手中接过箱子,提醒她该走了。

    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到真的要离开的那一步,初华还是觉得心里突然涌上的无限的后悔,连登船的台阶都走不稳。

    她扶着扶手艰难走到了甲板上,回头再看了一眼上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不知怎得,就突然想到了这一句戏词。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有恨,可奈若何。

    她想起了在台上看过的程繁之,玉骨天成,风华绝代。

    以前有人来程公馆,说要将他的声音刻下来,以后放在留声机里在家里就能听。

    她忘记问他这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渡边凉将她在一等舱里安顿好,告诉她:“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直接叫我。”

    初华点点头,仰头倒在了床上。

    她望着头顶的吊顶发了好一会的呆。

    船上摇摇晃晃,她半睡半醒,恍惚间分不清现在是民国四年还是1919年。

    两次都是不得已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船,也都是不知道下船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那个她素未蒙面的工藤家族,也是那种她所见过的独断专横、信奉天皇的日本旧世家族么?

    毕竟是培养出她父亲那样人的家族。

    短短十七岁的年纪,于她而言却像是走过半生。在短暂地成为中国人后,又要在名字前加上“工藤”的姓氏了。

    一直到渡边凉敲门叫她,她才从刚才的迷茫中清醒,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他们一起去了餐厅吃饭,初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些水果,然后盯着暗黑的海面深思。

    身后餐厅的门口处突然出来一阵吵闹声。

    她回头看去,是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瘦高个男人,口中说着的是夹生日语,他很有礼貌地说:“先生,能否借我一杯水?”

    餐厅门口站着的侍应没有理会他,这里是高级餐厅,没有一等船票无法进来就餐,而普通餐厅六点的时候已经关闭了。

    “连给陌生人一杯水都这么难么?”初华问。

    渡边凉抬头望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了那个男人。

    男人连声道谢,并在胸前划着十字:“主会保佑你。”

    看起来应该是个基督教徒。

    渡边凉坐回了位置上,发现初华一直盯着自己看。

    他不自觉地扯了扯头发挡住右边的脸,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

    “我觉得你变了,凉。”

    渡边凉不解:“哪里变了?”

    “以前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你不会主动给陌生人一杯水。”

    他听后没有说话,只继续喝着自己碗中的蔬菜汤。

    过了半晌他突然说:“刚刚那个人,应该是朝鲜人,他的日语有家乡的口音。”

    初华突然想知道一件事,她问他:“凉,你的朝鲜名字叫什么?”

    他顿了顿,而后一字一句地说:

    “崔——时。”

    “崔时。”初华模仿他的发音默念着他的名字,右手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来是周小姐给她的字条。

    那张字条应该是被人揉成过一团,然后又被另一个人展开,对角折了一次。

    她打开字条,上面写了一行字:

    “两处山河见废兴,相思更切卧云期。”

    是程繁之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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