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偷梁换柱(一)
初华强撑着到了六点钟,听到身旁有些许动静,她睁开眼,是程繁之起了床。她迷迷糊糊跟着站了起来:“锅里还有醒酒汤,我给你热一下。”
许是起身匆忙,走了几步重心有点不稳,还好程繁之及时扶住了她,才免得她跌跤。
“你回房间睡吧,这里我自己来。”
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在关切地问他:“你昨晚的酒都醒了?今天还能去丹桂苑么?”
程繁之颔首:“我都好了,昨晚辛苦你了。”
初华见状才放心下来,实在忍不住困意,回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她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她的老师史密斯女士打电话来,告诉她旁听班资格考试今日下午三点出结果,榜单会贴在复旦公学的门口,让她不要忘记去看。
初华匆匆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去了复旦公学。
才下午两点钟,复旦公学的门口早就挤满了人,有家长陪着孩子的,有妻子伴着丈夫的,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学校的铁栏杆后,脸上写满了紧张又期待的神情。
其实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初华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后翻着好几份招聘的报纸,想要尽快找到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可任凭她翻来覆去了几遍也没看到有人需要日语翻译,她猜想是因为最近总有消息传出,日本要在巴黎和会上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所以一时间抵制日货、反对日本人的风潮又开始盛行,此刻敢做日本人生意的,都是卖国贼,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三点一到,复旦公学大学被打开,几个人学生模样的人抬着榜单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光跟随着榜单移动,学生们挂好榜单,幕布被拉下来的那一刻,人群中的躁动便开始了。
有人兴奋高喊着“我过了!我过了!”,也有人看完后黯然转身离去,曾经一起参加考试的学生,生命轨迹在这里开始分流。
初华收拾好报纸装进包里,挤进人群去看榜单。
从左往右数第五个,是她的名字——初华。
她考上旁听班了!
初华看着红底黑字上自己的名字,蓦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去年这时候她还只是冈川先生的书童,在日本挨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一年后的今天自己竟然能进复旦公学读书,这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她想把尽快这件事告诉程繁之,可他现在还在丹桂苑工作,初华想了想离开海格路,去拜访了史密斯老师。
在史密斯老师的公寓里,老师为她泡了一壶咖啡,欣慰地说:“我一早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初华,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中国人。”
“主要还是有您给我的那些资料,非常有用。”
“初华,你未来想做什么?”史密斯老师问道。
她垂眼想了很久,程繁之问过她这个问题,冈川先生也问过,可她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想好一个具体的职业,但如果说对哪个职业熟悉,与她而言翻译家最好不过。
“如果真的要选的话,我想做一名翻译。”
“英语和中文通译?哦,我记得你还会日语。”
“我想学习更多的语言,翻译更多的东西。”
史密斯老师若有所思,从书架上给她找了几本书来:“翻译其实是一门学问,里面也有一些需要掌握的理论,这几本书你拿去看,或许会帮到你。”
初华拿着书从史密斯老师家离开,绕路去城隍庙附近买了程繁之爱吃的点心,回到公馆时天色已晚,渐渐起了低沉的雾霭。她远远地看到公馆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将整个身子都裹在大衣里,手边放着行李箱,看不真切,像是从外地过来的样子。
初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直到看清那张裹在大衣里的脸是徐殊音才松了口气。
“徐小姐。”她喊道。
徐殊音望着她笑了笑:“初华小姐。”
“四哥今天开箱,可能要晚些才回来。”初华一边开门一边说,“你等很久了吧。”
“也没有多久,下船时已经是傍晚了,不过今天我不是来找繁之的,我来找你。”
初华推门的手悬在半空。
她将徐殊音请进了屋,给她倒了杯水。
徐小姐坐在沙发上,将手套脱了下来堆放在桌角,转眸看到了她放在一旁的书:“你也读这些?”
“是老师借给我看的。”
“学些翻译对女孩子来说是个不错的前程。”
初华知道她今天来找自己想说的一定不是这些:“徐小姐,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初华小姐,你是个明白人,不相干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知道繁之要与我解除婚约么?”
初华点点头。
徐殊音身子微微向她倾着:“那只是他单方面的决定,我并不想和他解除这段关系,我有必须要和他结婚的理由。”
她抿了抿唇,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些文件,“我知道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他很早就抛下你们母女回到日本,这是我找到的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到你父亲的身边。”
初华乍听徐殊音的一番话觉得有些懵,她无法将他们俩的婚事和自己要回日本联系起来。
“你为什么要突然送我回日本?”
“因为我需要你离开繁之。”徐殊音一字一句地说。
初华这回听明白了徐殊音的话。
就像当初程老太太需要自己离开他所以将自己送到了广州,现在徐殊音希望自己离开他又想将自己送回日本。
她恍惚地看着眼前人,竟然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徐殊音还是程老太太。
良久,她回答了徐殊音的话:“徐小姐,我可能没法答应你这件事,我与程先生的婚约早已不作数,你与程先生的婚事是你们自己的事,不应该以我的存在与否作为代价,况且,”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刚刚考上了复旦公学的旁听班。”
“你去日本,有更好的学校可以读,有更好的前途可以争。”
“在我眼中工藤孝和早已不是我的父亲,如果徐小姐今天只是来跟我说这些的话,我没有什么话要和你说了。”
她知道她的语气重了,可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愿再被别人左右未来应该去哪里。
徐殊音显然也没想到向来温顺的初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过了很久,她才说:“那如果是渡边凉在香港被捕遣送回日本,你也不愿去日本见他最后一面吗?”
初华兀地抬起头,震惊地将她看着,努力消化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凉……他怎么会?”
“渡边凉涉嫌在香港杀害山地新田,被英国警方逮捕,他被逮捕那天就是繁之带你走的那日,他怕你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急着要回上海。”
初华仍是不愿相信她的话:“可四哥说,凉已经平安无事回到日本了,而且……他怎么会杀山地新田?”
“他参与了日本的党派斗争,接到了在香港刺杀山地新田的任务,他找到要与山地新田见面的繁之帮他完成这个任务,所以我们一起策划了谋杀案,秀吉先生的过敏不是偶然,橘子和海鲜一起吃就会产生那样的反应。”
初华想起山地新田死的那天早上,秀吉君在酒店吃了罗贝勒送来的桂花糕,有着浓浓的橘子味。
她瘫坐在沙发上,她不知道渡边凉离开冈川先生后是去做了那么危险、甚至会搭上性命的事。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消息,以至于后来徐小姐又讲了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走前,留下了一句:
“初华,我不是逼你要做什么决定,我只是客观地说,日本更适合你。”
初华一直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久到程繁之唱完了大轴回来。
客厅有了响动,初华这才如梦初醒,她的情绪已经在刚才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消化得差不多了,她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起身问程繁之是否要吃些宵夜。
程繁之正在收拾脱下来的大衣,只背对着她说:“不用忙活了,你既已通过了考试,以后就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不必再为我操心。”
初华没再说什么,拿起桌上的书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又想起来今天给他买了点心,转去厨房将点心拿给了他。
“你今天怎么了?”他注意到了她不同与往日的低落。
初华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了许多次,才终于问了一句:“四哥,你有骗过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算了。”
她转身回了房间。
那个答案也许并不重要,就算程繁之说谎,也是为了她,她不该因为这个谎言而生他的气。
初华仍是很担心渡边凉的安全,一晚上都没睡好,次日她一早就起了床,去邮局花重金发了封跨洋的电报给冈川先生,希望他能速回他所知道的关于渡边凉的事。
而徐小姐那边,初华依旧坚持不回日本的决定,她将徐殊音留下的关于她父亲的资料又让人送回了徐府,并写了封信转告她,如果渡边凉有事,她会想尽办法去日本看他,但她的根在中国,她不会离开。徐小姐想要和程先生重归于好,请另想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