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年伊始(二)
彼时外头已是暮色深沉,船上亮起了灯火,照得远处深蓝的海面更加幽暗。
被闷在船舱一天,终于能闻到新鲜的空气,初华把刚才的不快都忘在了脑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即使空气中夹着咸湿的海水味,也让她心情愉悦。
程繁之带她去餐厅吃了晚饭,因正值换客之际,餐厅人并不多,比起甲板上这里反倒安静了不少。
初华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程繁之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初华只觉得一阵疼痛传来,她赶紧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刚刚摔的?”
额角鼓起了包,好像还擦破了点皮,刚刚一时心急她竟还没发现。
“应该是,不过没什么事,只是——”她可惜地说,“行李箱坏了。”
“别担心,等会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初华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她觉得其实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用行李箱占座确实不太体面。
吃完饭,程繁之带她到了楼上的一间一等客的船舱。
他说因为临近年关,票不太好买,只买到了一张因故不能上船的乘客的退换票。
初华看着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两个一人座的沙发,犹豫着说:“那你住这里吧,我回下面的船舱。”
“你我同行,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挤在三等船舱,书上教过你这个道理?”
初华摇了摇头。
他将她的行李放在了桌子上,道:“今天累了一天了,早点洗漱好休息,我先去看看船上有没有一些跌打药,你的胳膊不擦点药怕是明天要更疼。”
他说完离开了房间。
一等船舱里都配备了单独的盥洗室,初华简单洗漱了一下,又检查了自己的伤口,额头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胳膊青了好大一块,她不知道那个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一下子就能把人扔出去。
她想起在广州时,武馆里的那些师兄弟也喜欢打人,那时候自己的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洗衣服不小心把老师父的衣服洗破了一块,被罚在武馆的练功房里跪了一整晚,第二天膝盖都疼得难走路。
不知道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初华笑笑,她坐到沙发上捣鼓坏掉的行李箱。这个行李箱她用了很多年了,是以前程老太太给自己的,陪着她从天津到广州,再到日本,没想到最后坏在了离开香港的船上,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似乎需要再钉几颗铆钉。
可能因为太累,初华不知不觉抱着行李箱就睡着了,最后还是回来的程繁之将她叫醒,拿走了她怀中的行李箱,让她去床上睡。
初华迷迷糊糊上了床,脑袋刚沾上枕头突然想起来自己睡了床等会程先生睡哪里。
她坐起身寻他,程繁之已经进了盥洗室,初华撑不住困意又睡了下去,她只睡了很小的一块地方,应当挤不到他。
再次醒来时,她听到了很轻的“咚咚声”,初华意识模糊地坐了起来,发现程繁之正坐在沙发上修她的行李箱。
沙发旁的窗纱被海风吹得轻轻飘起,外头的天已是大亮。
“早上好。”程繁之抬头看她。“新年快乐。”
“新年……”初华想起来,今天是一九一九年的一月一日。
“新年快乐。”她对程繁之说。
新年不是过年,她小时候家家户户都过年,很少有人庆祝新年,可她的父亲是是日本人,那里很早就开始庆祝新年了,每逢新年只要他在天津,就一定要按照过年的排场来对待,所以每到新年前她的母亲都要去一枝春筹些钱。
“初华?初华?”程繁之的轻唤将她拉出了回忆,他催促她去洗洗漱。
“记得把跌打药擦一擦。”他用眼神示意她桌上放着的药酒。
诚如程繁之说的那样,昨晚没擦药酒的胳膊,今天已经痛得难以抬起来了。她有些艰难地擦好了药酒,猛然想起了程繁之昨晚似乎没有在床上睡,他的外套没有挂起来而是搭在了沙发上,难道昨晚他是在沙发上挨了一宿?
初华走出了盥洗室,程繁之将修好的行李箱递给她看:“你试试,还好不好用。”
手中的行李箱又变成了完好无损的样子,除了两根用作系紧的皮带不一样长,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
“船上找不到替换的带子,只能将就一下了。”
“谢谢四哥,我以为它修不好了。”
“戏院里的东西大多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时常会出现破损的情况,这个箱子比起那些情况要好得多。”程繁之将茶几上的小零件收拾好,“这些工具都是找水手借的,等会吃完早饭陪我一起还回去。”
“好。”初华抱着行李箱,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他们一齐来到了甲板上放风。
上午的阳光很好,船刚出广州不远,所以连风也是温柔的。程繁之颇可惜地说:“今天应该出来看场日出。”
初华想起来自己看过的一篇文章:“我看过一位日本作家写的关于海上日出的散文,他说海上日出时的曙光是‘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
“德富芦花先生的文章?”
“你也知道他?”初华有些惊喜,她在国内都找不到几本德富芦花先生作品的译文。
“看过一些。”程繁之望着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海水,“你知道德富芦花先生有个哥哥吗?”
初华摇了摇头。
“他是甲午战争的积极推崇者,还写了一本叫《大日本膨胀论》的书,主张战争强国。”
“日本很多人都是这样想,政府还会定期派人来村里宣传。”初华望着他,“那时冈川先生每次见到这些人来都让我们把门锁好,假装家里没人。”
“他们企图唤起疯狂的民意,好让普通民众来承担政治后果。”
“说得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男人的声音,把初华吓了一跳,她回头看去,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旁还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士,看起来应该是他的妻子。
男人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说得好,那些日本人现在所为,就是在给无知的民众洗脑,把军国主义的思想烙进每一个日本人心里,就连咿呀学语的孩童也不放过。”
他说完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柳志敏,刚从巴黎政治学院学成归国,这位是我的妻子。”
“我叫程季怀,”程繁之与他握了手,他说的是他在程家的那个名字。
“方才我听了你的观点,与某一些想法不谋而合,斗胆插话希望不要介意。”
程繁之笑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是一些片言之词,让您见笑了。”
“哪里的话,我刚回来中国不久,又在香港见到了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样子,能在今天听到程先生的这一番话,实感欣慰,可否与我同去餐厅喝杯酒长聊?”柳先生做出了请的手势。
程繁之回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初华,还未开口,柳夫人忙说:“你们去谈吧,程夫人我可以陪着她。”
“那有劳了。”程繁之说。
两个男人从甲板拐进了餐厅,柳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说:“希望程夫人不要嫌我先生冒犯,他只是在巴黎憋得太久了。”
柳夫人口中的“程夫人”叫得她实在有些羞赧:“您叫我初华就好。”
“好,我叫辛眉,不过初华小姐看起来好小,好像不到二十岁?”
“过了年十七岁了。”
辛眉听后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当时我嫁给我先生的时候,也差不多像你这样大,我在国外看到很多女人,她们结婚很晚,有自己的人生,不像我们中国女人,到了可以生子的年纪就被家庭束缚住了一生。”
正说着,怀中一直乖巧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辛眉说:“孩子可能困了,他们聊天估计还要一些时候,初华小姐不介意就来我们屋子里坐坐。”
“好。”初华答应下来,跟着辛眉去了他们的房间。
巧的是,柳氏夫妇的房间同他们的房间是正对门。
哄睡了孩子,辛眉为她倒了杯茶。
“船上条件简陋,初华小姐不要嫌弃。”
“谢谢,太麻烦了,”初华起身去接。
“我先生爱喝茶,这些都是带去巴黎剩下的,他常靠喝茶缓解思乡。”
辛眉坐在沙发上,做起了女红:“他靠喝茶,我就靠这些刺绣打发日子,你看,这是我绣的并蒂双莲。”她说着将自己的秀面递给她看,密密麻麻的针脚让莲花看起来栩栩如生。
“我娘以前也喜欢绣花,可惜我手笨,学不好这些。”初华说。
“对了,还没问你,你和你先生是哪里的人?”
初华想了想,回答说:“北京。”
程季怀是北京人,程繁之才是天津人。
“那真是巧了,我先生的老家也在北京,以后若有机会,还可以一起吃顿饭。”
初华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程繁之用“程季怀”这个名字与他们交往,应当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程繁之”,但若以后再有深交,他们迟早会知道程季怀就是程繁之。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餐厅里因为畅谈而情绪高涨的二人早就坦诚相待,程繁之也表明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柳先生很是诧异,可惜地说:“如果你不是一位京剧演员,我相信你将会比在京剧上有更大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