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孔雀东飞(三)
林府的寿宴如期举行。
林老爷在自家花园里搭了个戏台,请了丹桂苑的班子来唱堂会,晌午刚过,好戏便开了台。唱诗班是定在压轴戏唱完后再借戏台献唱,所以刚到林府时她们便被安排在了台下远远的地方看戏。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台下按尊卑长幼坐着,一大家子人,乌泱泱地。大人们在拍手叫好,小孩子们乱跑乱闹,阁楼上还站着几位穿着洋服的小姐,初华环视了四周,没有见到林夏卓的影子。
一出戏唱罢,前头有个中年男人起了身,身边的女人同他耳语了几句,他转身离开看台,没过一会手里捧着蛋糕过来了,身后跟着的竟是林二公子,他的手里拿着切蛋糕的刀。
林二公子蓄了胡须,头发也没用心打理,身形消瘦了不少,远没了平日里的精气神。初华想要是moliy看到了他这个样子怕是要心疼。
林夏卓将切下头的一份蛋糕递给了他父亲,林老爷很高兴,叫人给二公子安排了座位。
旁边小报的记者适时按下了快门键,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一番吵闹后各自坐定,好戏又开始了。
中轴是程繁之唱的《盗库银》,讲的是白素贞和许仙婚后,为助许仙开药店,派小青前往钱塘县盗库银,立败守库神盗银而归的故事。
“程老板还会武旦啊。”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
“您不知道,他就是刀马旦的出身,那身功夫跟广州拳师学的,硬着呢。”
“嗬,那不错,得好好看看。”
“嗳,不是说今个儿程老爷会来么?怎么还没见着?”
“估计是觉得没面儿,拉不下那脸吧。”
“这儿子都成名角了,还闹别扭呢。”
“谁说不是呢。”
——紧系起绣罗裙斜插利剑,罗帕儿罩乌云卸下钗环
——俺要学盗盒唐红线,俺不是月黑风高把仇歼,为娘娘与许仙济世活人设药馆
武旦的戏,求的是个热闹,讲究的是舞与打,大刀、双鞭轮番上场,扎实的跷功举重若轻,一出天花乱坠的“打出手”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小青盗得官银,回钱塘为白娘子开了药馆。
台下响起满堂喝彩。
正此时,外头来了三四个人个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年长者,穿着黑色暗纹的长袍马褂,头上还戴了顶西式的帽子。
“程某来晚了,给林老爷贺寿。”
“程总长,哪的话,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老爷赶紧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将人引到了自己旁边坐着,又让下人拿了块蛋糕给他尝尝。
人群里有人说他就是程繁之的父亲,前京津冀北四行的财政总长,可初华发现他至进了院子到入座,未曾往台上瞧过一眼。
程繁之的戏唱罢,登场的是张春令老板的《空城计》。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初华正观着戏,身旁突然来了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穿着洋服,她拉了拉她的袖子,似要有话同她说。初华低下头去,只听那个小姑娘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四哥喊你去后台。”
“你四哥?”
“程季怀,就刚才台上唱戏的那个。”
她想起来,刚刚那个程总长是带了个小姑娘一起来的。
初华跟着小姑娘去了后台。
程繁之正在卸头面,黑纱退下来,发际线处隐约可见一圈勒得通红的头皮,他闭着眼,半低着头,用手心按着头皮。
此刻的他,不似是台上那般风华绝代,戏服褪下,倦意从眼角爬上了眉梢。
“四哥,她来了。”小女孩撩着门帘喊道。
程繁之听言抬起头,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初华,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来,坐这。”
初华懵懵地坐在了化妆台前,程繁之让小姑娘关了门,他从抽屉里拿出扮相用的□□,沾了两下。
“闭上眼睛。”他说。
初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程繁之一只手勾着她的脸,一只手将□□在她脸上扑着。她听到身旁的小女孩问:“四哥,你这是做什么呢?”
“刚刚四哥教的话,芝芝记住的吗?”
“记住了。”小女孩欢快地回答他,“等会我就拉着林二哥哥,大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四哥可就把事儿全交给你了。”
“包在我身上!”
粉黛撩鼻的香气在屋子里四溢着,过了一会她听到程繁之说:“好了,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初华睁开了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差点被吓了一跳,刚才还好端端的一张脸一下子便成了面无血色的模样,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做戏做全套。”程繁之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膝前,拿了块帕子帮她擦去手心里的汗渍。
“等会别害怕,有我在呢。”他说。
张老板的戏结束,轮到唱诗班上台了。
初华低着头跟着唱诗班上了台,她个子高,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
她看到林夏卓神色怏怏地坐在台下,垂眼盯着桌上的杯盏发呆,那个叫芝芝的小女孩站在林夏卓的椅子旁,一边对着林夏卓说话一边抬头冲她浅浅地笑着。而在人群最后阴影深处的回廊里,程繁之负手站着,与热闹的相对,与日光相隔,定定地看着她。
与他的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初华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算这是一件错事,同他一起犯错,也不算太坏。
按照计划,初华在唱副歌的时候晕倒在了台上。
她闭着眼,听到台下吵成了一片,还听到芝芝的声音,有七八只手在挪动自己的身体,后来似乎有人奔上了台来,用冰凉的指尖碰了自己的脖子,又掀开自己的眼睑看了看。
“初华,初华!”那人轻拍她的脸,“你哪里不舒服?”
初华微微睁开了眼,果然是林夏卓,她皱眉捂着肚子,林夏卓见状忙将她抱了起来,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了林老爷的声音:“你要去哪?”
“送她去医院。”
“家里有那么多人,轮到你来送?”
“家里这么多人,只有我是医生。”林夏卓不再多说什么,抱着她下了台子,向回廊外走去。
初华靠在他的肩头,她惊讶程繁之居然能把人心看得这么清楚,早就猜到了林夏卓一定会这么做。
林夏卓叫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将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初华害怕他会再回去,趁他将自己放进车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袖子,同他耳语道:“林先生,我是来带你出去的,moliy在等你。”
林夏卓看着她,初华看到了他眼里闪过的犹豫,可最后他还是选择和她一起坐进了黄包车。
“师傅,去仁和医院,快点。”
一路上初华都在想如果自己是林夏卓是否会有这样的勇气。
可她无法设身处地,正如徐小姐所说,她不知道爱是什么。
那如果是程繁之呢?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名字,初华赶紧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
黄包车停在医院门口。
初华正准备下车,林夏卓按住了她的手,告诉她:“我家的车就在后面,得继续演下去。”
她看了眼身后,果然停了辆黑色的汽车,她本以为到了医院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没想到林家竟会派人跟着。
仁和医院是林夏卓曾经工作过的医院,他将初华送到了一间病房,拉上床帘,对初华说:“你就在这里待着,我等会会让医生来给你做检查,无论问什么问题,就说有点头晕恶心,我让她们给你打点葡萄糖。”
初华点点头:“moliy现在正在二马路的房子里,你去找她,程先生给你们安排了离开上海的船,明天凌晨从十六铺码头走。”
林夏卓脱了外套换上了挂在一旁的白大褂,“谢谢你,初华,如果林家有人问你,你就一口咬定你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从医院逃出去的,知道了么?”
“好……”
林夏卓说完离开了病房。
林夏卓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医生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初华简单地说了下,想来应该是林先生有过交代,护士只给她安排吊了一瓶葡萄糖。
一瓶水刚吊了一点,林家的人就冲了进来,急冲冲地问她林二公子去哪了。
初华按照林夏卓交代的回答他们:“我不知道,我晕倒了刚刚才醒过来。”
那些人听后依旧不依不饶:“人是送你来医院丢的,你得跟我们回去见老爷。”说着要上来扯初华的吊瓶。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医院!”护士上前阻拦被推到了一旁,初华忙去扶她,手上的注射器被连带着拔了出来,血立刻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都给我放下!”
病房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病房里的吵闹顷刻安静下来。初华从人缝里看去,是程繁之来了。
她偷偷长呼一口气,慌张乱跳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你们在这做什么?”
“程四爷,这里不关你的事,是我们林府的家事。”
“她也是你们林府的人?”
“二少爷送她来医院就不见了,我们得带她回去向老爷交代。”
“腿长在二少爷身上,有必要拿一个不相干的人顶罪?”程繁之走了进来,挡在初华身前,对林府的人说:“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你们再在这里闹事,就别怪我不顾程林两家的世交了。”
程繁之一番话说完,林府的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句,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说了声“得罪”悻悻离开病房。
护士扶着初华坐回到病床上,拿出棉签帮她处理好了伤口,并嘱咐他们:“等会从后门走吧,那里人少。”
“谢谢你。”初华说。
“不用谢,林医生也是我的朋友。”
护士收拾好病房关上门离开,初华抬头问程繁之:“你怎么过来了?”
她原本想着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露过面,就算林家追究下来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程繁之没有回答,只问她:“疼吗?”
初华摇了摇头:“一点小伤。”
“我该来早一点的。”他说。
“你现在出面帮我,林家人就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了。”
程繁之轻笑:“这件事本就是我的计划,岂能让你来抗?林家再怎么闹,也只敢怪程繁之,不敢怪程季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