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光与尘别(一)
姜汤喝罢,程繁之问她:
“你下午今天去哪了?我问夏卓,他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补课了。”
程繁之与她隔桌而坐,初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突然有种做错事被抓到的窘迫,她支吾着说:“之前学到的东西已经足够应付考试,林医生和moliy最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所以我就找了别的短工来做。”
看她慌张解释的样子,程繁之道:“你不用紧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好就好,明天还要工作么?”
初华将头压得更低了:“不去了,已经结束了。”
“也好,明天的风雨不见得会小,在家待着也安全。”
“那报社那边的住处……”
程繁之默了默:“夏卓在二马路那边有套房子没人住,离你即将入学的学校也近,你要是听我的建议,可以直接住进去,每月的房租给夏卓就好。”
二马路坐落在上海极繁华的地带,那里的房子,租金不可谓不贵。
晚上初华回到房间,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拿出来数了数,除了冈川先生赠予的,一共二十二枚银元。
这些钱得留着上学,留着日常开销,甚至现在还多了租房的费用……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上海生活多久。
可是倘若不在上海生活,她还能去哪里呢?发誓不会再回去的天津,充满了死亡与痛苦回忆的广州,像异乡人一样孤独生活的大阪,她不知道哪儿才是她能去的地方。
——活成你自己。
她又想起程繁之说的这句话了,可她仍是不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那晚初华思前想后睡不着,最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她还是要见一面程老板的,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让自己继续工作下去。
次日外头仍是狂风暴雨,公馆的厨房里除了面条已经找不到第二样能吃的东西了,程繁之抱歉说:“这几天都是出去吃的,也没料想到会有台风。”
“我煮些面条吧。”初华说,看了昨天程繁之煮的那碗姜汤,实在不知道让他下厨会做出什么来。
两碗极其清淡的面条被盛了出来,连一根青菜也没有,初华怕他会吃不惯,没想到他却吃得很香。
“倒有点像小时候在师父那吃的清汤挂面。”程繁之说。
“师父?”
“嗯,学戏的师父,小时候大多时候都住在他那边,吃不上几顿好的。”
初华望着他愣了愣神,原以为他是程家四公子,是生来就娇生惯养的主儿,没想到却还有吃不上好饭的时候。
“怎么了?”看着她愣神,程繁之问她。
“学戏……很苦么?”
程繁之只是笑笑:“人前显贵,人后遭罪,所以那时我才不愿你学戏。”
在这之前,初华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嫌弃自己是个女娃才不收自己的。
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吃完饭,暴雨小了些,风也慢慢停了,初华坐在客厅温习功课,眼睛却不停地往外面张望,想趁雨停后再去雨衣厂走一趟。
程繁之见她这个样子,索性放下了手上放报纸,问她:“有要紧的事要出去么?”
“也……也算不上是要紧的事。”初华说,“昨天雨衣厂的老板突然跟我说不用去上工了,我想今天去问问原因。”
“雨衣厂,城郊的那家?”
她很诧异:“你知道?”
“我还知道,老板姓程,是留洋回来的,名下不仅有雨衣厂,还有面粉厂、纺织厂。”
后面那些是初华也不知道的信息。
他说完将报纸放在了茶几上,认真道:“厂长是我大哥程伯名。”
大……哥?初华一脸震惊地望着他,她是曾觉得程厂长和程繁之在性格上有几分相似,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血缘关系。
程繁之说:“不过你今天去了也没用,他这几天大约都不在上海,等他回了上海,我带你去见他。我想,他应该不那种随便就让一个员工失业的人。”
初华也觉得,程老板不像是那样的人。
台风过境带来的狂风暴雨,一直到傍晚才停了。
林夏卓风尘仆仆赶来,雨衣还没脱下就喊道:“我听说何妈回去了,这两日暴雨,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饿死。”
“那你怕要失望了。”
“四……初华小姐怎么也在这?”林夏卓这才发现客厅里有两个人。
“林医生。”初华起身打招呼。
林夏卓将雨衣挂好,扬了扬手上的东西,正经道:“我给你送些吃的来。”
“能劳烦林二公子亲自送来,怕是难得的山珍海味?”程繁之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他,“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林二公子郑重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望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我想和moliy结婚。”
林夏卓的话如扔在深谭里的石子,咚得一声,砸得人猝不及防。
程繁之望着他沉默了,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目光落在林夏卓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上。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沙发上,谁也没再说话。
初华怕是自己在这里他们不方便谈事情,便起身接过林夏卓手上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进了厨房。
她在厨房里将林医生带来的水果切好装盘,听到客厅终于有了声音,是程繁之先开的口,语气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冷峻:“你是认真的?”
“我和moliy都是认真的。”林医生的语气很坚定。
“你父母那边会同意么?”
“所以我才想找四哥你帮忙。”林医生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十一月我爹寿辰,我打算趁这个机会带moliy回去,想请四哥来家里唱次堂会。”
隔着厨房的窗户,初华看到程繁之的左手搭在桌上,指尖一搭搭地敲着桌面:“我去唱堂会倒是没问题,只是你爹愿意见我么?”
“那天……程老爷应该也会来。”
程繁之的手倏地停了下来。
良久,他才“哦”了一声。
“四哥,”林夏卓坐到了他身边,“我知道你和程老爷以前关系不太好,但这事须得你俩都在才能成。”
“我在他跟前唱戏,你不怕他把你爹的寿宴都给掀了?”
“您现在是名角,程老爷必然不会像过去那样待你,年初的时候我路过北京去了趟程府,程老爷还问过我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他。”
程繁之低头摸了摸额角。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中。
初华犹豫了一会,将果盘端了出去,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先吃点脐橙吧。”
然而两个人各自低头,谁也没有想吃的意思。
初华用帕子拿起橙子递到了程繁之的手边:“吃一个吧,林医生买的,很甜的。”
程繁之抬头看着她,接过了橙子,指尖试着拨开橙皮,却始终不得章法。
终了他还是轻叹了一声:“也罢,总归是要见的,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他说:“我记得你在二马路那有套闲置的房子,初华现在的住处被水淹了,能暂住你那边么?”
没料想他会突然提到自己的事,初华拿着递给林医生橙子的手顿在半空。
林夏卓却是一脸茫然,问他:“什么房子?”
“二马路的那件公寓,你大学的时候住过。”
“可那不是……”林夏卓突然收起了后面的话,“那间屋子好些年没人住过了,你给我时间收拾一下,马上能搬进去。”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你先忙你和moliy的事。”
“那我们就说定了?”林夏卓高兴地从初华手上接过橙子,眼睛都笑成了弯月。
“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过,”他沉了声音,“你爹那一关不好过,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林家与moliy二选一的准备。”
程繁之说这话的时候,初华心里怔了怔。她不晓得,原来公子哥自由恋爱结婚要付这样大的代价。
可林夏卓似乎早已下了决心:“四哥,你知道,那个家我早就不想呆了。”
送走了林医生,程繁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吃刚才的橙子。
“酸的。”他说。
“嗯,是有点。”
“差点被你骗了。”他笑。
可初华却笑不出来,倒不是担心林先生,她其实更担心moliy。
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嫁给了外国人,但林先生和她父亲是不同的,她也晓得。
程繁之见她满面愁容,挑了一块橙子递给她:“我猜,这个应该是甜的。”
“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初华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接过橙子低头咬了一口,没再说话。
程繁之却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感情这种事,终归是两个人的事,但我相信夏卓的为人,他是不会辜负moliy小姐的。”
他拿过帕子揩了手:“夏卓从小就不喜欢家里条条框框的规矩,这在他母亲去世后更甚,以前敢离家出走孤身去留学,现在与家里断绝关系的事怕是也能做出来。”他问,“你听过西方的一句话么?”
“什么话?”
“不自由,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