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湘君难觅(三)
冈川先生点了支烟。
“我原以为,你和凉一样,是在本国受尽了苦楚所以逃难来的日本。”他抽了口烟,透过窗户望向船舱外:“不过初华,人生在世,谁都无法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你要学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然后把这份帮助传递给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这样方能形成一个互帮互助的社会。”
“我知道,先生,但是……程先生如果帮我太多,我怕会让他陷入像从前那样的困境。”
“我明白了,初华,读书这件事我会等回到上海后和程先生好好商议一下。”
“谢谢先生。”
初华站起了身,朝冈川先生鞠躬感谢。
她转身离开房间,刚推开门,就看到了在屋外偷听的渡边凉。见她出来,渡边凉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我、我找冈川先生有事。”
“那你进去吧。”初华侧身给他让了位置。
渡边凉将手放在门把上停了几秒,又突然转身说:“现在没事了。”
他伸手勾住了初华的脖子,将她往甲板上带:“等会儿船上有化妆舞会,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舞会原是只有一等舱的客人才能进去的,后来大概是一等船票卖的不够多,撑不起场面,船上又卖起了一块大洋的入场券。
渡边凉却连入场券都没有,大摇大摆地带着初华走进了舞会。
初华拽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他:“你这样不怕别人把我们赶出去?”
渡边指了指自己的浪客打扮,说道:“有些民族,就是有特权,在朝鲜是,在中国也是。”
他们走过两道门,才进了舞会内场,珠帘后的舞会已经开始,绅士们一律穿着笔挺的西装,女士们或穿着礼服或穿着旗袍,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灯光和悠和的音乐中翩翩起舞。
初华穿着一身墨蓝的袄裙,看起来倒有几分学生气,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渡边凉才不管这么多,拿了块水果和面包塞到了初华手中,告诉她:“免费的,多吃点。”
说完他钻进了人群,眨眼就不见了。
初华捧着水果和面包,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她不太喜欢热闹。向来如此。
没坐一会,面前的桌子上忽然多了一只装了红酒的高脚杯,她抬头看去,一个男人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男人背着光,又戴着帽子,她看不太清他的脸。
“又见面了,初华小姐。”男人说的是中文,“我刚刚在那边看了很久,还以为认错了。”
男人说完坐了下来,摘下了帽子放在手边,初华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生得白净,剑眉星目,可她却毫无印象。
“我们……认识?”
“初华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男人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我给你个提示,上个月在上海霞飞路的餐馆,我曾与一位英国水军大打出手。”
霞飞路、餐馆、英国水军……初华回忆着这些信息点,最后还是放在桌子上的帽子让她想起来他是谁——徐案将军的儿子,徐殊音小姐的弟弟,她曾与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餐馆外,一次是在徐家的花园里。
“您是徐长官?”
“你终于想起我了。”男人抽回了身,拿起空杯子让站在一旁的侍者倒了杯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从长沙来?”
“陪冈川先生去长沙游学。”
“哦,冈川先生,那位日本人,我记得你们还来过我家。”
“受徐小姐邀请,拜访过令尊。”
“家姐总喜欢这些小说、诗歌、散文……”徐长官将酒杯推到了初华手边,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认识程老板?”
初华狐疑地看着他,她没记得有在程繁之家里见过这位徐先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程先生相识,但初华并不想谈论关于程繁之的事,只模糊说:“以前……认识。”
“怎么认识的?”他继续问道,带着几分逼问的意思。
“程先生戏唱的那么好,认识很正常。”
初华有些焦躁地抬起头环视了舞厅一圈,她想找到渡边凉在哪,好停下这场单方面的“拷问”。
还没等她找到渡边凉,舞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有人拿着带血的尖刀从厕所的方向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舞会顿时乱作一团,大厅的灯全部被打开,初华看到了厕所门口有个人躺在地上,浑身都是鲜血。
船上的护卫队很快赶过来制服住了凶手,然而凶手被护卫队带走时却一边又一遍嘶喊着“不是我”!
“是疯子么?”
“看起来像是有精神病。”
人群里小声讨论着,船医赶过来抢救伤者,很不幸,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初华转头看到那个徐长官拿起帽子准备离开,她好奇问道:“发生凶杀案了,你不用去看看吗?”
徐长官从口袋摸出烟盒,低头点了根烟,无所谓地说:“在湘地犯的事,有湘军管,轮不到我,只可惜了这么好的舞会,明天我请你吃饭吧,你既是四哥的朋友,自然就是我徐某的朋友。”没等初华回答,他便兀自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对了,我叫徐启鸿。”
真是个奇怪的人。
船上这么多人,他怎么会觉得明天还能见到自己。
护卫队封锁了现场,宾客们被驱赶开始往舞厅外走。渡边凉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住了初华的手腕:“走吧。”
两人一边走下楼梯,初华一边问他。
“你刚刚去哪了?”
“去见了个朋友。”
“你有在中国的朋友?”
“嗯,一个朝鲜人,在这艘船上做水手。”
这是初华第一次听他提起朝鲜的人,她抬头看着他,却丝毫没有看到他眼中有任何和朋友久别重逢的高兴与欣喜。
但那时的初华是极信任他她的,所以连他衣领处斑驳干涸的血迹都当做没看到。
次日一早,船在武汉靠岸,凶手被护卫队押送了下去,尸体也被运往警察厅。
听说死的那个人是一位湖南商人,本打算去上海进点货,却没想死在了船上。而凶手与他无冤无仇,两人不过是在洗手的时候碰上,凶手却忽然拿刀刺死了他。
船上有传言凶手曾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晕倒在厕所,醒来时手中多了把刀,而正是那把刀杀了商人。
最后这件事被众人定义为疯子和可怜人的故事。
送走了凶手和死者,船继续往上海的方向航行,初华觉得有些没由来的烦闷,站在甲板上吹风,旁边有位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在拉小提琴,悠扬的琴声在甲板上飘荡。
“你知道那个商人为什么会死吗?”
初华被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发现徐启鸿不知道什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为……为什么?”
“因为他是湘西古酿的传人,前几年有日本商人想从他手中买走湘西古酿的配方,他没卖。”
初华猜测着他的意思:“你是说……是日本人杀了他?”
“这些不过是我没有证据的推测,不过这艘没几个日本人,更别说有能力杀人的日本人了。”徐启鸿笑了笑,“午饭时间快到了,走,我请你吃饭。”
“我还不想吃饭。”
她对他微微鞠了躬,逃似地离开了甲板。
初华知道他告诉自己这些推测的意思,船上的日本人并没有几个,而其中有能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的,只有渡边凉这个武士。
徐启鸿不想卷进湘军统辖范围内的案子,所以这是在警告她。
在那之后的两天,一直到船到达十六铺码头前,初华都有意躲着徐启鸿,没事只待在自己的房间,连甲板也不敢去。
她也曾拐弯抹角问过渡边凉,但当渡边凉将那个叫金民植的水手带到自己面前时,她放弃了自己的怀疑。
舞厅的凶杀案早已人赃并获,渡边凉领口的血迹是因为中耳炎复发才留下的,而这件事中她最不能理解的是,徐启鸿敢对着美国的士兵敢大打出手,却在中国人自己的事上划清界限。
初华觉得,这样子的人绝非善类。
所以还是尽快远离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