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春蚕到死丝方尽
“给我?”黛玉没料到是这样的需她襄助, 想一想,林姑娘就应下了,还道:“多谢外祖母。”
连凤姐都怔了一怔,又连忙笑道:“鸳鸯很好, 老祖宗疼妹妹。”
贾母意欲早早了结此事, 当即就命给鸳鸯收拾衣履簪环、私房妆匣, 令她今日就随林姑娘去罢。鸳鸯又感激又不舍, 她方才听到琥珀偷偷来告诉的宝二奶奶的话,正不知如何自处, 当真上吊的心都有了, 这会子峰回路转, 老太太竟肯为她至此, 给她了个再想不着的好结局,当即泪如雨下。贾母言说累了,转到后头仍叫鸳鸯服侍最后一回, 暖阁内只留有这主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 又赏了什么。其余琥珀、翡翠两个一等大丫头亲手给鸳鸯收拾箱笼,许多与鸳鸯交好或得过她恩惠的媳妇、丫头听闻此事, 或亲来或托人送来好些东西作留念等等, 不必细说。
上院忙乱,凤姐和黛玉告辞出去,便往凤姐的丹桂苑来。
一进正房,已会走路的大姐儿就扑上来,藕节似的小手臂张着,两条小腿捣登的飞快,唬了黛玉一跳, 忙忙的伸手就赶上去扶。
只是她才进门来,离得尚远,眼看赶不及,却忽见一双细白双手从后面揽住了跑得太快往前栽倒的大姐儿,大姐儿揪住那人的大红留仙裙。
黛玉才松一口气,望过去却是一愣,这赶上来的红裙美人不是别人,却是晴雯。
凤姐慢了黛玉一步,却似丝毫不担心大姐儿会摔到一般,见黛玉愣住就笑了:“我的这个姐儿必是个猴儿投生的,一日日横冲直撞没个消停,把她两个奶妈子都累的瘦了一大圈!亏得晴雯伶俐,制得住她,这才好了。”
两人逗着大姐儿顽一会子,大姐儿毕竟年幼,吃过一碗米油和奶子后就困了,凤姐方要叫乳母把她抱去西梢碧纱橱里安睡,黛玉忙拦住,说:“先别忙,你前儿说要寻个有福寿的老人家给姐儿起个名字,我正认得一位这样的老人家,请教了她,她给姐儿起了个小名儿。”
说着,就拿出一个黄纸叠成的符递过来:“依你的意,刘姥姥是庄户人,老人家今年七十五了,又很有见识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从与她女婿一家同住后,不仅家务井井有条,连事务都兴旺起来了,这一家子都极好……凤姐姐看看,中意不中意?”
说的熙凤心就热了,赶忙接过那黄符来,见上面写着“巧姐”二字,字迹不好看,但看得出用心写的工整。
原来这大姐儿虽活泼少病,但睡觉易夜惊,请人给她叫了几回都不中,那些寄名符、百宝锁都带了,总不管用。打发人问了张道士,说是姐儿八字轻些,容易撞客,叫寻个替身或认个或穷苦或有道行的干娘压一压。
王熙凤被贾宝玉那个寄名干娘马道婆的事吓到,不肯给女儿认个不知根底的干娘,怕福没沾上,反惹得一身臊。至于那替身也不好言说,贾家没有女尼庙,这替身如何安置也是个麻烦,至于渊源颇深的水月庵并不是个好地方。整个荣国府到手后,王熙凤祥查了所有账目,发现府里从前往那个诨名馒头庵的尼姑庙里布施上供的钱粮十分之多,都越过了清虚观,凤姐生疑,打发人细细查过方知原来那庙里的姑子静虚与家中内管事余信家的合谋哄骗王夫人的缘故。不仅如此,那馒头庵里也藏污纳垢,老姑子时常会骗拐些丫头出家使唤,存的却并不是救人度难的心,那些丫头片子大都模样标致,老姑子大尼姑一面使唤她们做活一面带她们出入善信家中哄供奉,私底下不知作了什么勾当。这等脏污地方,王熙凤虽然早命断了那处的供应往来,但毕竟那馒头庵有些气候,不能拆她的庙,而且姑子静虚智通几个正不死心呢,王熙凤如何敢把女儿的替身送进那里修行。便是想一想,王熙凤都觉得恶心。于是便有了这一桩托黛玉的事。
凤姐儿想着黛玉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住在京郊的庄子上,识的庄户人家自然比自己多得多,便请她帮忙寻个庄户人家的老奶奶给大姐儿起个小名,借人家的寿,再者这等命里受过贫苦打磨的老人家起的名字,也能压的住孩子的八字。
“刘姥姥说大姐儿生日太巧,起个‘巧姐’的名字是以毒攻毒,若依了她,姐儿必定长命百岁,就算有磕绊也必能遇难成祥,都是‘巧巧得好’的命。”黛玉说。
熙凤果然大喜过望,林妹妹寻到的人合适,这起的名字更合她的意了,于是连连道谢不提,万般郑重的取来个自己作的荷包,亲手将那黄符放进去,给巧姐带上。
立刻便命:“姐儿有了名字,叫‘巧姐’,日后全家所有的人都唤她这个名字。”又令奶子好生照料,看好那盛黄符的荷包,她睡觉时给她摘下来放在枕下,醒了就带在身上。
晴雯一旁听了这话,觉得似曾相识,忽然心尖上一颤:这不正是宝二爷那块通灵玉的对待么。
凤姐这边又打发平儿辈上四色谢礼,明日派妥当人给那刘姥姥送去,多谢她老人家费心云云。
说毕了这事,黛玉笑道:“你方才说有一件事托我,是否就是这一则,我已给办妥了,凤姐姐如何谢我呢?”
熙凤笑道:“是也不是,其实另有一桩。”
转脸扬声叫晴雯来。晴雯从西间出来,凤姐拉过她来道:“给你林姑娘磕头罢。”
林黛玉惊诧,忙叫拦住。雪鹭把晴雯扶起来,见她满脸是泪,几个丫头唯恐碍着她的脸面,都悄悄的带着人退出去,只留下三个在厅里。
熙凤见无人,方说道:“也是巧了,也因着那边新宝二奶奶的缘故,本该是我先托付的,谁知老太太先将鸳鸯托给了你。”
她摇摇头,满脸瞧不上傅秋芳的样子:“这位傅奶奶是个什么样人,方才老太太那里你该有数了些。她这个人贤惠也有,可贤惠的过逾了些!并非是大太太那样三从四德的贤惠,而是一心一意为她房里打算的贤惠!你今儿见识着她为着老祖宗的梯己求鸳鸯了,却不知这并非头一件,远远不止呢,晴雯丫头就是一个。”
“晴雯的针线好是出了名儿的,比得上大内的绣娘宫人了都。可这灵巧却真真是祸非福,你道如何,这宝二奶奶打的好主意,劝宝玉将晴雯要回去,还要提拔她作一等大丫头,为的正是她的活计——原来晴雯从前留在那屋的一幅桌屏被这位奶奶看着了,不过团扇大小的一幅双面绣,她知道外头能卖几百银子……谁都知道那种技艺难得,可也实在费力气费眼睛,只那一小幅就用了晴雯丫头一个月的功夫,作完那个这丫头歇了一整个冬天,那时候还落下个‘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骂名儿,以为是那么好容易的事呢?傅氏全不管这些,这丫头也傻,听了宝玉的软话,虽未回去,却又接了那边的活计。好不?舍命似的又给绣了个炕屏,被宝二奶奶给娘家走礼了,后儿听说给她哥哥送去上峰讨好了。偏偏人心不足,这一件完了又派过来一件。”
晴雯早已泪流满面,抽噎不止。
凤姐气的胸脯子起伏:“这丫头眼里都快滴血了,实在撑不住找了平儿说,我才知道了!我向老太太借了她来,说给巧姐做衣裳,这才请大夫给她看眼睛。大夫看了说好险,若在这么累下去不出五年就瞎定了,连我们都吓的什么似的!我叫了宝玉来,问他知不知道他媳妇给晴雯派了那么些活计,知不知道晴雯丫头快瞎了,你猜猜宝玉怎么说?”
黛玉早红了眼眶,抬起晴雯的脸细细看她的眼睛,那双笑眼上还留有熏敷膏药的痕迹,可见如今还未好全了。
王熙凤讽刺一笑:“宝玉当时就哭起来,泪珠子掉的跟下雨似的,说‘晴雯姐姐,我来迟了’,偏偏这时宝二奶奶请他回去,我叫晴雯丫头闭里头去,看宝玉要如何做。这傅氏也了不得,那种温柔风度体贴情怀再无一个人及得上的,宝玉被这股子春风一暖,俨然心软意软,仍旧是从前不敢得罪了这个、又不舍得那个委屈的囊性儿,当着傅氏的面什么也没说出来,反跟着回去了。”
凤姐说着就看了晴雯一眼:“这背后教妻原也是正理儿,可却并非我们盼望的那样儿,宝二奶奶实在是把准了他的脉,有软有硬的把人制的服服帖帖,后儿全没了下文,这傅氏还遣人来催晴雯丫头的活呢。次月里宝玉倒来我这里瞧过几回,说了许多诉衷肠的好话,可有什么用!已是个娶亲的大人了,还一点担当都无有,真正叫我从此看不起他!”
当着黛玉的面,王凤姐全然不藏对贾宝玉的看不上,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宝玉作的是什么事情?依他这些行动,若没有她借来晴雯,这丫头牛性起来,真把命拼进去,只怕宝玉那里也难有作为,等晴雯死了,他再哭上几回,或者偷着祭奠,写些酸诗表白也就完了。于事无补,作的这些子事情也多是为了他自己心里好受,真真懦弱无用。
可偏偏正是他从前那些做小伏低将那屋子里的丫头都惯坏了,傅氏进门后许多作为都压得那些个‘副小姐’叫苦不迭,偏这些人也死蠢,为着宝玉那点子不当吃穿的温存小意都忍着了。比如袭人,傅氏才嫁进来多半年,她就显得老了许多,那容色早不如从前。
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明白了的。凤姐看晴雯。
晴雯分明听到凤姐的话,却已不肯为宝玉吐一个子,显见的是真的心灰了。
话说到此处,黛玉也明白了这里的为难。
不管怎么样,傅氏是明公正道的主子奶奶,而晴雯终久是个丫头,主子派的活儿,丫头有什么理不作?便是现下有凤姐伸手帮了一把,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林姑娘心有九窍,亦是个爽快人,当即就道:“姐姐将她的身契给我,从此后就是我的人了。”
谁知晴雯却摇头,跪下求道:“林姑娘,我想去投杜姑娘!”杜姑娘是家里头一个用女掌柜、女伙计的人,晴雯从前与她交好,知道她不看中什么奴才主子,只要能干她就会用。晴雯不想当奴婢了,她想堂堂正正的活出个人样儿来。
黛玉听了,并不吃味,想一想,点头笑道:“正该如此。我得了鸳鸯姐姐,大姐姐二姐姐自然也该有个好人才好。”
“你去大姐姐那里。”黛玉有意叫气氛松一松,因笑道:“二姐姐却还少了个人!不如凤姐姐把平儿也舍给我们罢?”
“呸!”凤姐啐一口:“明年春上平儿就出门子了,定下的那家是京郊的一位富绅家的公子,怎么去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