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话 拒绝与借人
当李迎勤颓丧着从御书房离开,另有一人则匆匆从外进来。
周帝先前因为银子之事而引起的余怒仍在,所以此刻见到宋辰时也没有什么好声气:
“宋卿有何事?”
尽管听出周帝话里的不耐,但宋辰时却并未在意,只行了一礼,答话:
“微臣想向陛下奏请调用西山军。”
周帝闻言皱了眉头,连按着眉心的手也顿住了:
“朕先前不是说必要的时候,可由你调用西山军人手么?这样的小事就不要再来问朕了。你现在是抗灾赈灾之事的总统筹,若是事事无有巨细都要来问朕,那朕还要你做什么?”
周帝显然已经临近暴走的边缘。
然而宋辰时略一沉吟,还是开口道:
“微臣需要调动的人马,逾越千人。”
一听这话,旁边的周恒倒吸一口凉气。
周帝原本闭着的眼睛也陡然睁开。
御书房内陷入死寂。
“你说什么?”
半晌沉默之后,周帝迟疑开口,似是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
宋辰时于是又说了一遍。
这次周帝听清楚了。
看来他方才耳朵没有出问题。
可宋辰时这家伙的胆子怕是出问题了。
“朕让你必要时刻调动西山军人手,你知道什么时候是必要时候吗?”
周帝从坐榻上起身,一步步向宋辰时走来。
“大灾一出必有乱民,必有不轨之徒趁机滋事,朕是让你在这些乱民和不贵之辈滋事之时维系我大周安稳的,不是真让你去带兵打仗的!”
“维稳震慑,需要千余人?!”
周帝觉得宋辰时在逗自己。
他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当初他领兵抵抗大金敌军的时候,宋辰时还是个无名小卒。
真当他对调兵之事一点也不了解吗?
“西山军的人手你可以调动,但最多不过三百。”
话到最后,周帝一锤定音,给出所谓的“必要时可调动西山军人手”这一说法中最大的人数限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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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周帝对自己调兵的原因产生误会,宋辰时不由出言解释:
“微臣申请调兵千人,非是为了防设镇压流民或变乱,而是为了铲雪清道。”
“眼下是落雪的第二日,上都城中纵有民宅受损,所幸并不严重,在大雪再降之前,可以及时防御加固,免受灾害。”
“但是上都周边三府和西南十府却不一样了。如今这些地方已成灾区,百姓或有年节屯粮,但寒冻之下怕是撑不太久,所以当务之急,是在百姓存粮消耗完之前,在更多人因为天寒冻死之前,及时疏通从上都到十府之间的道路,以便抗灾物资和各府灾情消息可及时送达。”
“如今大雪未停,若不趁着现在落雪还未凝冰之时及时铲除清道,越往后怕是越难疏通。”
“且不说上都这边无法在短时间内凑齐十府百姓所需物资,需要从其他未受灾的地方调请。便是可以凑齐,若是官道不通,这些物资怕也无法及时送达十府,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所以臣恳请陛下,准允微臣所奏。”
事实上,要铲除数千里的官道落雪,千余人完全不够。
但是宋辰时到底为官多年,也知周帝对武将的忌讳,所以并不敢多要人。
如今西南七府官道不通,灾情的消息还是罗刹司暗桩送来,因此疏通官道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所以他只能麻烦罗刹司传信给西南七府府军大将,调动各府府军从两头铲雪疏通官道。
至于上都至临近三府的官道,同样是两头疏通,但因为上都去往这三府是三条不同的官道,所以这一千人分作三队,每一队三百三十人,分作三班,每一班一百一十人轮休开挖。
所以这一千人的数字,乍一听很多,其实已经是压缩到不能再少。
毕竟还没有将后勤保障之类的人算在里头。
然而,这样清晰明了的计算摆在面前,周帝却仍旧不肯松口。
“朕也知道疏通道路很重要,但一千人着实太多。”
“既然是两头挖,宋卿不妨传朕旨意,让宁城、平豫、松阳三府多派些人手。”
宋辰时闻言,紧皱眉头,再次跪请:
“三府已成灾,府军大将必然需要留足人手在府城,防止有人借机滋事。相较各地府兵,上都尚未受太大影响,自然可以出更多的人手。”
“届时上都至三府官道疏通,必可救三府于危难,到时候可撤回西山军,直接征用三府人手疏通七府,这是最稳妥也最便捷的方式。”
然而周帝闻言却是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真朕阻拦你便是不稳妥不便捷,影响你的抗灾安排了?”
宋辰时忙不迭开口:
“微臣不敢!”
“不敢就好。”
说完这话,发现自己这会儿好似有些过分紧张,周帝不由以拳掩唇咳了一声,适当在震慑之后做出让步:
“西山军的人手最多调动三百,剩下的人手,只要不调用军中人马,随你调用多少。”
听到这里,宋辰时不由苦笑领命。
他明白,这已经是陛下能给出的最大退让。
可是若不调用西山军人手,其他人又能有什么用呢?
西山军是他自己带出来的,最是踏实勤恳,而且最重要的,是绝对服从。
只要这些有着钢铁意志的人,那么莫说天上下雪,就是下刀子,他也敢保证手底下这些人能一往无前,绝无退缩。
反观其他人,京畿卫养尊处优,御林军更是娇贵,如何能受得了这份苦?
哦对,他差点忘了,便是京畿卫和御林军,也算是军中人马。
也是不能用的。
那么还有谁能用?
各府府兵?
这就是笑话了。
太尉府的五十府兵或可一用,可其他府邸且不说能不能借到,就是借到之后能不能用,还是问题。
空有满腹锦囊计,却无人可施宏图。
宋辰时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御书房,又怎么从宫中走出来的。
待他回过神,人已经在宫道的尽头。
天上的阴云越发低沉了,红墙碧瓦飞甍的皇宫就在他身后,可他的身前,却是空落落的街道。
各家铺子已经三三两两的关门了,就连行人也少得可怜。
谁能想象,这是繁华的上都城年节时期的景象?
劲叔见自家主子出来,忙不迭凑上前去,然而却只见宋辰时似是带着几分无力挥了挥手,便兀自向前走去。
离皇宫的方向越远,街道上的人便越发多起来。
只是多出来的不是当街叫卖的摊贩,也不是出行的行人,而是捧着碗衣衫褴褛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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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上都府尹为了在陛下面前表现,所以暗中着人将城中丐子全部赶出上都。
谁曾想,此举却被皇寺住持释慧大师参奏一本,最后皇寺更是得了陛下准允,拿出这些年来攒下的香火钱在寺外施粥,据说要一直施粥到元宵节。
消息一出,不仅是先前城中的丐子回到城中,便是临近地区的丐子也被吸引了来。
许是释慧大师真有度化人的能耐,原本还有不少人害怕这些乞丐滋事,谁曾想这些人倒是极其规矩,三餐排队领粥,其余时间皆待在破庙之中,竟是比平素还要老实许多。
斗殴抢食之事,更是闻所未闻。
昨日一场大雪,压塌的不仅仅是部分民宅,还有先前丐子们留宿的破庙和旧屋。
如今皇寺正在想法子帮他们修缮,所以这些乞丐便只能暂时留在街上。
一眼望去,街道左右的铺子门前,竟是坐满了乞丐。
而这些人的目光,在宋辰时一开始露面的时候,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些目光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打量,并没有半分恶意。
可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恶意,倒让宋辰时心中更加酸涩。
若非无可奈何,谁愿意沿街乞讨?
可如今受灾的十府中,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正和这些人一样,已经沦为或是正在沦为让人避之不及的乞丐与流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所谓流民滋事,大都是人在食不饱穿不暖的处境下,被逼无奈的举动罢了……
抬头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九层佛塔和摘星揽月阁,宋辰时不由叹了口气。
竟是无意中走到皇寺外了。
然而,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呢?他要的人手终归是没有法子凑齐。
摇了摇头,宋辰时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诧异的声音:
“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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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宋辰时转过头来。
待瞧见身后的天歌时,不由微微愣怔:
“林贤侄?你怎么在这里?”
不等天歌开口,旁边送她出来的寂然认出眼前是宋辰时,忙不迭抢先说了话:
“林施主是送银子和药材过来的。”
“银子和药材?”宋辰时不解。
寂然嘿然一笑:“我师叔不是施粥嘛,林施主知道后,年前便捐了五千两银子过来,今儿个知道上都三府落了灾,生怕流民涌入上都,所以又送来一万两银子,还送来了养心堂林神医亲自开的防风寒的药,正好寺里施粥的时候再搭个锅灶一并煮了,散给大家。”
天歌此举显然出乎宋辰时意料:“林贤侄有家国天下之心,我代百姓们谢过你了。”
见宋辰时拱手躬身,天歌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作为中州子民,自是看不得百姓们受苦,尽些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宋辰时正感怀于天歌的这份赤诚,所以并没有留意她的说辞。
二人又叙了两句话,宋辰时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寂然身上:
“这位师父是……”
见宋辰时终于注意到他,寂然忙不迭介绍自己:
“小僧法号寂然,释慧大师是我的师叔。”
“原来是寂然师父,宋某有礼。”
瞧着寂然那得了便宜的模样,天歌有些无语。
本以为这家伙从临安来到上都能规矩一点,最不济在皇寺这样的地方,也多少有点出家人那清心寡欲的样子,谁曾想,这种巴结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
不过也难怪,他那个师叔释慧,有时候也不像表面上那样脱俗,能带得寂然变老实那才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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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朝太尉面前刷了下存在感之后,寂然这才心满意足地折返进寺,剩下天歌和宋辰时二人仍在皇寺门口。
天歌知道宋辰时如今主掌抗灾赈灾之事,又见他身后并无车驾,于是主动邀请:
“宋叔可是要回衙门?不如晚辈捎您一程?”
最后望了一眼皇寺,宋辰时点了点头,随天歌上了马车。
虽然陛下那边不同意调兵,可赈灾之事却不能随意耽搁。
他这一路走来,已经耗费了不少功夫,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在饥寒中丧生。
身上的担子,由不得他这么快就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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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宋辰时按着眉心长叹一口气,天歌一边拿起车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一边关切道:
“宋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愁的事情?若是不介意,不妨说给晚辈听听,看看可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时候。”
宋辰时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周身霎时一暖,身子也由此一松。
从宫中一路走来疲惫与紧绷,似都在这一刻释放开来。
尽管知道天歌一个少年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可这个时候有人关切,先前的苦闷霎时有了倾诉的发泄口。
当宋辰时将先前御书房中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如今的困惑难处一股脑儿倒出来之后,他这才后知后觉失言:
“方才宋叔那些话也就随口一说,你别往心上放,出去也记得莫与人提及。”
天歌自是应了下来,不过还是带着几分忧虑开口:
“那宋叔接下来怎么办?缺的这些人得到哪里去寻?若是人手不够,耽误的可不仅仅是三府,还有西南七府那么多人……”
“只能先从宋府调些府兵过去,我再去寻些以往营中有府兵的故友,从他们哪里搜腾些府兵过来应急。寻常勋贵府邸的人,只怕半日的活儿都干不下去。”
“若是届时人还不够呢?”天歌问。
如今还缺七百人,太尉府兵也才五十,其余武将有能有多少府兵?况且大周朝又哪里有那么多有资格配备府兵的武将?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宋辰时自然也考虑到了。
“若是还不够,那我便去罗刹司借点人。陛下只说不能调动军中之人,罗刹司又不算。况且昨儿个晚上胡司正也进宫面圣,与我一样都是奏请防灾之事,所以他应当也是挂怀那些百姓的,想必这个忙应该会帮一帮。”
然而天歌听到这话之后,却是摇了摇头:
“那位司正大人,应该不会借人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