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茉莉
钟雪茹与钟雨彦一路疾行来了布坊,布坊老板早早接到风声,又得知是侯府夫人亲自来访,带着铺子里所有人在布坊前等着。钟雪茹停在老板面前,翻身下马,动作伶俐,一身衣裙丝毫不影响她的轻捷。
布坊老板知晓两位主子心急,也不多耽搁,直说道:“昨日二少夫人来铺里取布料,又挑了几件成衣,那时铺子里只有另一位夫人,那位夫人我也不曾见过。当时不觉得,事后回想,她似乎一直在留意二少夫人的动作。”
“那位夫人有什么特征?你可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老板犯了难,谁又会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们在侯府眼皮下做生意的,只求个本分不出岔子。对于这些初来乍到的客人,他们也不会主动去调查打听对方的身份行踪。所幸的是,店里有个伙计正巧在门口卸货,那时门口停着钟家的马车,他便多看了几眼,也就瞧见了那位无名夫人。
“那位夫人面貌无甚特殊,着一身棕黑,唔……腰上似是挂着什么,像是铜制的。”他回忆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她朝着二少夫人相反的方向去。”
“从这儿回都督府,取南沣巷最近,相反的、相反的……”钟雪茹怔怔地盯着一个方向看,“那是往……等等,若是走东轲巷翻过去……”她猛地反应过来,这分明是绕了近路,如果没猜错,那无名夫人只会比唐月樱更快抵达南沣巷,把她堵个正着。
南沣巷那儿商贩极少,又不是要道,恐怕鲜少有人经过,想要继续追查行踪只怕不容易。
钟雪茹面色有些苍白,倒是钟雨彦此刻格外冷静,严肃道:“他们要绑走夫人,不可能劫钟家车马,各府车马皆有印,一查便知。我们去南沣巷,寻了车马,必能找到线索。”
“对、对。”钟雪茹定了定神,她也是关心则乱,钟雨彦毕竟身居大理寺要旨,涉于案中,思维也依旧条理清晰。
两人与布坊等人告别,又快马加鞭去了南沣巷,街上无人,长街中央有一颗突兀至极的石头。钟雨彦垂眸盯着路面,石头附近似乎有两道极浅的痕迹,他下了马,俯下身仔细一看,那是两道不起眼的车印,正在石头所在处有了起伏弯折,应是车轮硌了石头,车身不稳所致。他眉心紧促,街上又为何会有这样一块石头?他弯腰将石头捡起,边缘锐利,很容易割坏车轮,车轮若是裂了缝,半边轮子几乎会立刻散架,连同整辆马车都该翻个底朝天。
意识闪过脑海,钟雨彦立刻站起身:“就在这附近,搜。”
钟雪茹也没问钟雨彦到底发现了什么,听见他如此说,便朝身后的官兵做了个手势,众人即刻散开,以此为中心搜索起来。
等人们散去,钟雪茹才问:“二哥哥,那位无名夫人,会和你查的案子有关吗?”
钟雨彦摇摇头,他去京郊也是为了调查这件案子,自先前那些意外死亡的女子之后,五日前京郊又走失了一位姑娘,两日前发现了她的遗体,他带着仵作去验尸,自然不能让唐月樱跟着。这位女子与先前那些年纪相仿,这一回钟雨彦看到的不再是画卷而是真容,也终于确定了先前唐月樱提出的那个猜想——果然,所有的女子,都有几分钟雪茹的风采。
女子死前被人打扮成华贵模样,就像是钟雪茹的精致仿品,然而终究只是替代的工具,一旦被抛弃,只能落得个惨死下场。死状凄惨,是被人掐晕之后,投进了水井中,有人打水前闻见了腐臭,原先只当做不慎落水的意外,但大理寺放出消息,一旦有年轻女子无故身亡必须上报,这报到了钟雨彦手底。
仵作说,掐晕那女子的力道不算重,应同样是女子所为。昨日钟雨彦还未想明白,这下唐月樱被人抓走,嫌疑人又是一名女子,若真是冲着他来的,说不准那无名夫人就是溺死京郊女子的凶手。
钟雨彦忽然感到一阵后怕,所有不够像钟雪茹的人都逃不过身死的下场,那么唐月樱呢?她与钟雪茹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究竟是因为他钟雨彦才抓,还是将唐月樱给认错了?无论是哪一种,她的处境都极为危险。
钟雨彦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身边的钟雪茹听见,被吓得不轻:“二哥哥,你怎么了?”
“……无碍。”他长吁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也去寻,耽搁一分,阿樱就危险一分。”
钟雪茹惊讶于他脱口而出的阿樱,这真是个极难得从钟雨彦口中听到的称呼。她无暇调侃他,此刻去寻唐月樱比一切都重要。
“夫人,属下发现了都督府马车的下落,车夫被捆在车上。”江元佑乃是军侯,官兵出自卫所,称为属下倒也合情,“请夫人与钟寺正随我来。”
二人来到官兵指引之处,是一处逼仄小巷,马车停在那儿。车夫已经被人解了绳子,据官兵交代,刚找到他的时候,他手脚都被捆着,嘴里也堵了东西。车停在巷子里,黑黢黢的,路过的人只会当作这是辆废弃的马车,所以一整日都无人问津。
车夫一看见钟雨彦,饿了一宿头昏眼花,扑倒钟雨彦面前时候直接栽倒下去。钟雨彦讲他扶起,他忙不迭说道:“二少爷,是我没护好夫人!夫人……夫人她……”
钟雨彦心头一紧,皱着眉宽慰道:“别急,我并没有要责怪你,慢慢说,你们遇到了谁,夫人怎么了?”
“昨日,昨日夫人去取了料子。回府路上有人硌了马车,第一回我只当是意外,第二回直接砸了车轮,车险些翻了,夫人磕了车壁,额上也给撞青了一块。我停了车检查,谁知巷子里忽得蹿出三五个人,直接闯进车内掳了夫人,冬儿姑娘本想阻拦,他们将夫人和冬儿姑娘一并打晕带走。许是为掩人耳目,才将我捆在这里……”
“……我知晓了,来人不善,你不必自责。”钟雨彦顿了顿,又问,“夫人伤得可严重?”
“小人不知,那些人粗鲁至极,夫人娇弱,恐怕被吓得不轻。”
钟雨彦沉默半晌。
钟雪茹心里急得难受,但此刻也只能安慰钟雨彦:“至少他们并不图阿樱的性命。”
钟雨彦却不那么想,京郊女子的死状又一次浮上脑海,那些人手段残忍,就算不伤她性命,恐怕唐月樱也不会好过。已经过了一整夜,她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折磨过一回?
他定了定神,看向钟雪茹:“车上还有其他线索吗?”
“有,阿樱被那些人掳走之前,似乎撞掉了什么。”钟雪茹朝钟雨彦摊开手掌,掌心里停着一颗珠子,“应是从衣上落下的,但仅凭这个,应当辨不出那些人的踪迹。”
钟雨彦接过钟雪茹手中的珠子,那只是颗极为普通的明珠,实在没什么稀奇的地方。钟雨彦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得有股奇异的味道灌入鼻腔。他对这个味道印象极深,前几日下了一场雨,京郊满是雨水泡过泥土的味道,在京郊人家里被腐尸的臭味掩盖,险些让他忘了这个味道。
他又仔细闻了闻,珠子上沾着的味道,又像是混合了某些草木与花香。
像是……茉莉。
钟雨彦之所以会对这种花香熟悉,是因为他在国子监念书时候他所住的小院内正巧种着茉莉,每日闻着花香读书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这种味道也几乎深入骨髓。
他转身问钟雪茹:“城内外哪些地方有茉莉?”
钟雪茹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她没有回答钟雨彦,而是对身后官兵们说:“你们带人去搜生有茉莉的地方,你们两个人去通知郑二公子,他们去城北搜,我们在城南,若是城中搜不到,就去城外与郑大公子汇合,知道了吗?”
“是!”
有了搜索方向,寻人也只是时间问题。钟雨彦请了人将车夫送回都督府休养,他看着钟雪茹,建议道:“你先回去吧。”
“不行,找不到阿樱,我不放心。”
“你今日穿得不便,再骑马,你的腿会受伤。”
钟雪茹没想到钟雨彦会留意到这些,方才她一直强忍着,夏日衣裙单薄,她的腿根已经磨破了皮,但她执意要找到唐月樱不会罢休,就算钟雨彦劝她,她也不会松口:“没事的,回去之后上药就行,找不到阿樱我是不会回去的。二哥哥,阿樱对我也很重要。”
“……好。”钟雨彦知晓小妹执拗的脾气,也不多说,“走吧。”
“唔……”
唐月樱慢悠悠地睁开眼,额头疼得厉害,脑袋还晕乎乎的,看不太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视线所及之处多是黑色,也不知是谁,都已经过了黄昏还不在屋里点灯。
“小姐、夫人!”耳边似乎是冬儿在说话,唐月樱渐渐找回了些意识,迷茫地望向某一处。冬儿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她想揉一揉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她动了动,胳膊却抬不起来。
这才注意到,她的双手被人用布条绑在了什么地方,她摸不到,只觉得像是一根立着的木柱。
她这才慌乱起来:“冬、冬儿,你在哪里?”
“夫人,我就在这儿!”冬儿哭腔中夹杂了几分欣喜,“您终于醒了,您身上还痛吗?我记着您身上被撞了好几处伤,夫人您最怕痛了……”
唐月樱这会儿只觉得累,反倒没那么多精力去感受疼痛,她抿唇笑了笑,温声道:“我不痛的,你别担心。我记得……我们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掳了……啊!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阿茹和爹娘他们一定会担心我!”
“冬儿也不清楚,我们都昏睡了好久,我比夫人醒得早些,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可我听不太清说了什么,也不敢乱动……夫人,会是什么人啊?”
唐月樱也摸不着头脑,她确定自己在京中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如果是在宜州,她还能怀疑是她的那些表姊妹故意整她,她都彻底原地了宜州唐家,还能有谁这么讨厌她……她仔细想着,脑袋不知不觉中又痛了起来,她记得自己在马车上撞到了额头,后来被人绑下车,那人粗鲁至极,扛着她横冲直撞,她不知碰了多少个地方,最后都是一脑袋磕晕过去的。
后脑勺一阵剧痛,想来是磕破了,只不过都这么久,就算有伤口血也已经止住了。
“冬儿,你有办法解开布条吗?我们得想办法逃走。”
“不行啊夫人,掳了我们来的人身上带着刀,就这么跑出去太危险了!”冬儿劝道,“姑爷、姑爷还有三小姐,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
“不行……既然危险,他们过来找我们,肯定也……”唐月樱挣扎着想要起身,动作太大,手腕又被绑着,一股力量将她重新扯回去,身子不免后仰,脑袋又撞在了立柱上。她“嘶”了一声,伤口大约又裂开了,疼得她连眼眶都跟着痛了起来。
冬儿焦急地喊着:“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事……”唐月樱虽然觉得痛,但痛楚能让她比先前清醒不少。她忽然间觉得有些委屈,她怎么那么笨,有那么羸弱,轻易被人绑了去,连自救的本事都没有,只能等着别人来救。
又要给人添麻烦。
她扁了扁嘴,二表哥去京郊办案,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们能找到她吗?她好累,好痛,又好饿,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方才那一动,几乎已经是她仅剩下所有的力气。
可是她现在又不能哭,哭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情。
她张了张口,想跟冬儿说说话,这样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她想了想,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了屋外一声凄厉的尖叫。
哗啦啦,哗啦啦,紧跟其后的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最后是尖锐划开血肉,她在厨房做过菜,她听得出那是什么。屋外肯定不会是厨子在做饭,那么只能是……
她绷直身子,有人在屋外杀人……死掉的人,不止一个。
她终于感到了一阵恐慌席卷周身,屋外的人被杀了,是掳走她的坏人死了吗?杀人的人是来救她的吗,可是……来救她的人,不应该是这么残忍的人啊?钟雨彦在大理寺就任,不管怎么说,都该把这些人送去府衙才对。
唐月樱脑子很乱,既期待被解救,又期待屋外的杀人凶手不是。
然后她听见。
“头儿,屋里面两个人,要灭口吗?”
“你是不是蠢,还想多事?赶紧走,那俩小娘们会有人来带走。”
屋外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能听清的只有这么两句。
唐月樱脑袋有些懵,这个意思,他们不是来救她的吧?那为什么要把外面那些人杀掉?明明知道这里有人却不打算救?
不行,她还是好晕。
“冬儿,我想再睡一会儿……”
她的声音虚弱极了,冬儿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夫人,您可别吓我啊。姑爷他们肯定马上就来了,您别睡,别睡……”
唐月樱没有力气回答她,意识渐渐昏沉,后脑勺上的温热已经流淌到了脖颈,她仿佛能闻到一股腥甜将她的嗅觉笼罩。分明是才醒过来,可是她依然好困,好困……
她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胃里空荡荡的,搅得她难受。冬儿的声音悠远而又模糊,听上去很是激动。她的身子动了动,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外面又有人来了!”
“阿樱、阿樱!你在里面吗?!”
唐月樱一瞬间清醒过来,是钟雪茹的声音!
冬儿高声应着:“三小姐,我们在,我们在里面!”
话音刚落,门被人从屋外撞开。
唐月樱呆呆地看着门口,钟雨彦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钟雪茹站在钟雨彦身后,一脸心疼又欣慰。眼眶一热,唐月樱哇得一声哭出来,只是她睡了太久,连哭都没有力气,这一声哑得实在难听,她想收回声,却又如何都忍耐不住。
钟雨彦几乎立刻跑到她身边,解开捆着她的布带,轻轻把她抱在怀中:“没事了,没事了……”
“二表哥……呜、呜呜……”
唐月樱哭了好久好久,就像是想把最后的力量全部耗尽一般,钟雨彦耐心地等着她哭完,小姑娘抽噎了几下,最后吸了吸鼻子,鼻尖红彤彤的,仿佛一碰就破。
她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茉莉香,就算被困在这里整日,残香犹在。
“别怕,我在,我在呢……”他摸了摸她哭花了的小脸,“阿樱乖,已经没事了。”
唐月樱委屈地缩在他胸前:“我好痛……还好饿……”
“我知道。”钟雨彦语气格外温和,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是我不好。”
可究竟不好什么,他又没有明说。
唐月樱拽着他的衣袖,摇摇头:“不关二表哥的事,都是坏人为非作歹,二表哥不会有错……”
钟雨彦垂眸看着她,眼中情绪不明。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亲了亲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她点点头,任由钟雨彦将她抱起。此刻她形容狼狈,压根不好意思见人,只能努力朝他怀里缩,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钟雨彦抱着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她忽然开口问:“等等,冬儿呢?”
“小妹已经先带她走了。”钟雨彦在门边站定,又说道,“等会儿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好吗?”
唐月樱睡得够多,现在虽然疲累,却也不想再睡,只想这么盯着钟雨彦看,这样会让她感到安全。她明白钟雨彦是不想让她看见屋外的尸体,但她已经听见声音,知道外面有许多死人。原先在宜州,甚至追溯到在京中的岁月,她都不会觉得她会离死尸这样近。可是在钟雨彦书房里看过了大理寺的卷宗,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多,她的夫君要半生与死人打交道,她不能害怕,他所做的一切,她都该去接受。
心里虽这样想着,但她也不想错过钟雨彦此刻的温和,成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
她乖顺地点点头,佯装着闭上眼睛。
钟雨彦抱着她往外走,长靴踏在血污间,泥泞的声响刺耳且难听。他一步步的足音烙在她心底,却是那样坚定,那样响亮。
依赖在这样的臂弯中,就算是行过死人堆,她也觉得毫无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