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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4.几度隔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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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萤本待在茶室中昏昏欲睡,忽听远处传来呵斥声,连忙打起了精神。

    透过帷帘的缝隙,只见韩琦被人推搡着,踉跄走进了屋中。

    屋内之景已于王镬在时大相径庭。案几上一应陈设也无,摆件架上原来的奇珍异宝已完全被大大小小的卷轴所代替,仅剩的两处屏风皆被推到角落里,于正中间放置着一个样式朴素的矮床。

    矮床上端坐着一个青年,另有几人坐在他左右两侧的矮几上,其他人等分列于矮几背后。

    韩琦心中冷哼一声,拍拍袖上的尘土,看着青年徐徐道了一声:“孟将军。”

    众将见他虽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脸上更是青肿异常,却神色倨傲,心中皆是不悦。

    倒是孟绩和颜悦色,吩咐左右道:“韩相为我等长者,断没有让长者站着的道理。建州,还不给韩相看座上茶。”

    孟建州在他面前放下一凳,韩琦也不推辞,掀开衣摆跨坐下来,更是接过他递上的茶盅大口牛饮起来,一盅饮毕,又递给孟建州道:“再来一杯!”

    孟绦脸上浮出不忿,见孟建燎在看自己,忙侧开脸去。

    孟绩倒是颇有耐心地等他茶汤,又和声细语问道:“韩相可还需要用饭?”

    只见韩琦抹抹嘴角,大喇喇道:“生脍便免了,若是有炙烤鹿肉,便给我来上一盘罢。”

    孟绩听了便使人去做,又对韩琦抱歉道:“解鹿分肉、生火腌料、炙之烹之、切之奉之,恐怕所耗时间不短,若是韩相不嫌弃,这段时间便由晚辈陪着韩相聊天打发时间可好?”

    韩琦可有可无道:“既没有别的事,听你说说话也未必不可。只是如今庆国已亡,此处再无朝堂,再唤我韩相,未免讽刺。你既自认晚辈,便称我一声韩老丈吧。”

    孟绩笑道:“韩相何必如此自谦,便是如今已无庆国,唤声‘老丈’村野匹夫皆可应答,未免辱没韩相数十年为庆国所谋事之功。”

    韩琦也笑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既为你手下败将,便再无所谓功劳,我与区区村夫并无分别。”

    孟绩摇头道:“何处村夫能将清城布置得固若金汤,便是平原作战也使永北无全胜可能?当日更是将永北两路大军拦在鹃都之外,又能当机立断舍弃鹃都而领兵退于下阳,竟叫我手下大将近一月攻之不下,还折损我数百士兵?更不说用粮草辎重助庞未都与永北厮杀,便是教那庞未都用浸泡过雨水数日的箭头与我应战也是出自韩相之手吧?即便是今日,韩相被俘前还连伤我两员大将!”

    韩琦大笑:“孟将军怕是听岔了吧?老夫一介书生,哪里懂领兵打仗之事?”

    孟绩也笑道:“世人皆知韩相是文臣肱股,晚辈却有幸从父亲那里听过关于韩相的一点不一样的故事,至于幼时还读过:‘羌笛悠悠催杨花,冷月残云渡寒鸦。剑光朝天胜白昼,男儿何惧卧黄沙。’的诗句,说起来这也应是韩相当年出征北庭所作。”

    韩琦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旧时拙作而已,传出来倒真辱没了文豪大家之口,孟将军便休要拿此再笑话老夫了!”

    孟绩摇头道:“韩相实在是过谦了,幼时读得此文,晚辈便叹服于韩相戎马之上的豪情壮志,心中料想韩相不愧为顶天立地之男儿。”

    韩琦呵呵一笑,并未接他的话,“不过,想不到镇国大将军虽年轻老夫许多,倒有些见识,且心细如发至斯,竟能串联起这其中的蛛丝马迹,倒是老夫小瞧了你!”

    孟绩谦虚道:“被韩相如此称赞,晚辈真是受之有愧,不过是有些运气,又懂些门道,再恰好有人递上了几个消息罢了。”

    韩琦一听,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恢复如常,“手中人越多,管辖越重,变数便越大,倒是多谢孟将军提点老夫。只是这句话未尝不是送给将军的,需知人心隔肚皮,将军如今将将得势,便更要小心身边之人,再不要学老夫这般,被人卖了方到身败名裂才知其关窍。”

    众将听到此处,皆愤然变色,有些脾气火爆的已经忍不住喝骂起他来。

    孟绩左右环顾,众人立刻哑然失声,只见他依旧从容道:“谢韩相关心,晚辈自会常常自审。只是韩相既擅谋略,又是悍将,声名百里相闻,何来身败名裂之说?”

    韩琦哈哈大笑道:“孟绩,你我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杀我庆国之君,便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老夫错判形势,又有国中奸贼带路,你未必能攻入鹃都!倘若不是如此,今日我便要砍下你的头!如今我既已落入你手中,你大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是杀是剐早点给我个痛快!”

    孟绩道:“韩相对晚辈之恨当属人之常情,只是于晚辈而言,韩相如此大材,世间所能及者凤毛麟角,若是死于晚辈之手,岂不是要令世人扼腕?”

    韩琦奇道:“你是要我投于你帐下?你可是听不懂我所言?你我之间仇恨根本不可能消解!”

    孟绩道:“乱世之中,争夺厮杀是家常便饭,今日不是你吞下我几州,便是明日我杀你百人。何为私怨,何为国仇,韩相可说得清楚?既仇怨无解,何不暂且搁置,大家各取所需,各为所用罢了,韩相大可不必担心入我帐下却被晚辈以怨报之。”

    韩琦叹气冷笑道:“‘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先王于老夫有再生之恩,临终前更是向老夫所托,老夫既已誓于先王,便不能再贰其主!若要老夫背主,便与杀我有何异?”

    孟绩一笑,“自古以来,忠君之臣最为史官所钟爱,本该是青史上最浓墨重彩之笔。但王镬其人,天下皆知,为如此不义之君赴死,韩相倒不怕后世之名狼藉?”

    韩琦狠狠瞪他:“竖子不知其故休得胡言乱语!既是为君殉死,老夫自有老夫的道理!”

    孟绩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忠于王镬却不忠于民,韩相便是一心求死,也当真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

    韩琦猛地看向他。

    孟绩道:“‘为山者,基于一篑之土,以成千丈之峭。’万民即为国之厚土,所以成就其国。若无当年以天下为己任的感同身受,韩相后来又为何留下‘可怜故国三千里,蹒跚乞儿遍地行’的未完之句?可见百姓是韩相仕之初心。但自先前庆王过世之后,韩相便将忠君与爱民泾渭分明,根于民众所望背道而驰。俨然以王镬为天,任凭他作恶人间毫不加以阻止,甚至对其恶行视而不见,全然不顾百姓之死活。这些年里,韩相冷眼旁观王镬所为,再看看如今庆国之状,一心忠于这样一个与百姓决裂割席之君主,韩相便真的没有一刻曾有过后悔?”

    韩琦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有些凄凉。

    在这漫长的许多日夜里,他反复说服自己的,关于抱负与情谊、良心与恩惠,他那些经苍白无力的妥协与赤/裸现实,一直在彼此碰撞。他那颗世人皆以为足够苍老足够历经世事足够无坚不摧的心,突然因着孟绩的话猛烈地动荡了一下。

    当年,他于远赴鹃州的路上得知洛京之变。

    不久后便有消息传到彼时已到鹃州的他耳中:他的父母族亲,乃至刚刚成婚不久的妻子,皆丧命于那场动乱之中,已经把持朝堂的李守光传令于王庆,要他将他缉拿送入洛京候审。

    他本已存死志,当夜便自缚手脚跪在王庆门前。

    谁知王庆抽出匕首,将绳索割断,更是亲自扶他起来,任他在他肩头嚎啕大哭一场。

    这之后,王庆坚持为他已永世相隔的至亲建起衣冠冢,更是每逢忌日必亲自到场祭拜,对他亦是重用如往昔,甚至等风波稍定还使人悄悄从洛京给他带回了亡妻的遗物。

    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他几乎倾尽所有助王镬拥兵自立为庆,他们两人携手打造和共筑了他们理想中的几乎如梦幻般富极一时的西南四州。这十年,对他来说是他人生中最闪耀的岁月。

    伐矜好专,举事之祸。

    他何尝不知这便是庆国即将崩塌的先兆。但王庆在他面前唯一一次流泪的乞求,便是他病榻前将王镬交予自己的嘱托。

    这大概也是王庆此生唯一一次,向他流露除去家国大事之外的私人情感。

    没有国家,没有百姓,只有他唯一的儿子。

    他怎么能拒绝,他又怎么忍心拒绝。

    他何曾记不起自己的初衷,只是向死而生的出逃稀释了他对困苦的共情,亟待还清的感情消减了他想要放手一博的勇气,对残酷现实的不甘与无力麻木了他的灵魂,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江山自己依然能为他守住,他身后的烂摊子自己依然能帮他收拾,他不断安慰自己劝过、谏过、试图制止过,便能问心无愧了。

    韩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开口时,赫然如老了十岁,“老夫刚才说自己小看了孟将军,这话如今再说一遍,还望孟将军不要嫌老夫聒噪。老夫能得将军青眼,实在是老夫末路之幸,适才老夫以忠君为理由推脱,经将军点拨,这才发现我这辈子所谓的坚持竟然如此不堪。”

    孟绩满怀期待道:“那韩相可是要……”

    “恐怕老夫依然要让孟将军失望了。”韩琦缓缓摇头,“先王于我确有大恩,我明明答应他要好好护着王镬,却依然让他死于你刀下,实在是愧对先王所托。王镬之死,于你,这或许只是胜者的战利品,但于我,却是不跨越不过的心底一根刺。若我昧着本心投效将军,终究是自欺欺人。而若是将军重用于我,便不怕这根刺终长成一把利剑?”

    孟绩道:“‘非得贤之难,用之难。非用之难,信之难。’我既用韩相,便敢信韩相。”

    韩琦一怔,终是露出苦笑,“时至此刻,老夫不得不由衷对将军说一句佩服!只是‘鲍鱼兰芷不同箧而藏’,老夫怕一再易主,今日负先王,来日负将军,再来更不知要负谁。如此忠不忠,奸不奸,便是连自己都嫌弃。今日与将军这番对话,老夫可大言不惭一句,将军资质远于我之上,永北有军实在大幸,再有老夫已是百无一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将军与永北不会仅止步于此,老夫愿遥祝将军早日登上峰极!”

    孟绩的神色渐渐冷凝,半晌才道:“还请韩相再加以考虑……”

    “不!”韩琦打断他的话,“老夫既然此生一直忠于王氏父子,便求将军继续成全老夫这愚忠,也求将军保全一点先王的颜面吧。”

    一直隐忍着火气的王霜闻言站起来道:“既然韩相还惦记旧主,便是不能为我永北所用。将军虽宽厚,但我永北之门却只对诚心之人敞开。将军与韩相推心置腹,仍不能打动韩相,韩相这便是要与我永北为敌?”

    他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孟绦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我大哥言辞何等恳切,你却一再推脱不愿,莫不是忘记你已是我永北阶下之囚?既你如此不愿为我大哥所用,又不能放下心中之仇怨,那留着你有何用!倒不如一刀将你了结,好成全你去下面见你那两个主子的情谊!”

    “孟绦!”

    孟绩倏地站起,众人也赶紧随他一同起立。

    韩琦脸上掠过一丝惊惶,旋即便恢复了平静,语气从容道:“孟将军息怒,这位少将军说得没错,老夫既要保全忠名到底,大概唯有一死以示之明志,将军尽可动手。”

    一时间,房间内的空气凝结得比坚冰还冷硬,众人皆屏息凝神,将视线齐刷刷投向了孟绩。

    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眼底更是一片黑沉,盯着韩琦的目光尤为可怖。

    孟绦得意地看着韩琦,似乎只等孟绩下令,就要立刻冲上去。

    “如此。”却见孟绩忽而表情一松,恭敬朝韩琦一拜,“晚辈愿尊重韩相之意,待韩相身体康复,便着人送韩相离开。”

    这下不仅众人与韩琦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连身处茶室中的卓萤也惊得微微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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