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类似爱情(5)
林锦书曾经想过, 她和蔡允泽的关系,应该会风平浪静地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哪一天蔡允泽心生厌倦,两人心平气和地握手结束, 成全彼此的体面,继而分道扬镳。
或是哪一天她终于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回归和别人相亲约会再无奈结婚的“正途”当中。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发生,这大概率就是他们最终的暗淡结局。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周五的下午, 临近下班前的几个小时,是每周工作效率最低的时刻。
忙碌一周的白领开启消极怠工模式,助理律师小彤则趴在前台和小姐姐摸鱼聊天。
余光扫到眼熟的身影, 她立刻站得笔直,收起惫懒的态度, 恭恭敬敬地和来人打招呼。
“蔡律师,回来了啊。”
蔡允泽今天穿了一身英式的灰色西装, 标准的三件套, 肩线和腰身的剪裁无比贴合, 配上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 换成别人就是不怎么正经的雅痞打扮,偏偏他气场冷峻, 硬是穿出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端肃感,让人丝毫不敢轻视怠慢。
他脚步未停,向小彤颔首示意,转而进到办公室。
等到办公室的门彻底合上,小彤立刻转过头说起八卦。
“哎, 你不觉得最近蔡律师心情很好吗?”
“不是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都不敢和他对视。”
“这还不明显吗?你看咱们律师那些实习生, 以前天天被他折磨得哭天喊地, 只要他不走大家都不好意思撤, 你再看看现在?连着好几周周五他都没加班,脑筋转得快的,早就看出名堂了,保准今天一到点大伙溜得比兔子还快!”
“而且上次我报告写错日期都没挨骂,只是打回来让我重写。”
“真的假的,你说得是蔡律师吗?”
两人正聊到上头,内线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
前台按下通话键,蔡允泽平和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四点我要用楼上会议室,安排好了吗?”
仿佛背后议论人家被抓到小辫子,前台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核对日程。
“对、对不起蔡律师,我忘记录进系统了,但是会议室还空着,可以用的!”
“等会客户来了,直接带过去。”
“下不为例。”
前台挂掉电话,正好对上小彤同情的眼神:“你看我说什么?这都没挨骂。”
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蔡律师是不是恋爱了?”
小彤表情夸张:“姐妹你在讲恐怖故事吗?恋爱?何方神圣才能搞定他啊!”
两人头凑着头窃窃私语:“哎哎,那你说蔡律师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必须得特别温柔,特别贤惠,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那种。”
“有道理有道理!”
……
和“柔情似水”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林锦书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肢从容走进审计大楼。
负责接待她的是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浓眉大眼,皮肤白净,长得挺帅挺精神,难得的是嘴巴特别甜,看到她就“姐姐长姐姐短”热络得不行。
男生将她带到会议室:“姐姐,你想喝拿铁还是摩卡?我找人下去给你买。”
林锦书把包往边上一放,施施然坐到椅子上:“我喝美式。”
她看了眼时间,距离会面时间还有十分钟:“你们经理呢?”
“哦,她还在开周会,完事就过来。”
过了没十分钟,男生拎着袋咖啡进来,护着杯底贴心地推到她前。
林锦书伸手去接,一抽没抽动,疑惑地抬头。
会议室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男生朝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问道:“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林锦书哑然失笑,果然是弟弟,仗着年轻长得俏,勾搭的手段简单又直接。
她心里无声地吐槽:男朋友没有,优质炮友倒是有,不谈感情那种。
抬起下巴往椅背一靠,林锦书面带微笑地回应:“你问这个干吗?和你有关系吗?”
男生笑起来虎牙若隐若现,意有所指地指指桌上的咖啡:“没有的话我就可以放心追你了啊。”
林锦书没有应声,不言不语地打量他。
她不是傻白甜,也不是恋爱脑,随随便便被人告白就情不自禁地陷入爱河,男生的胸牌上明明白白写着审计助理,估计是听领导说起过她家里的情况,所以才主动出手。
他的野心和欲望全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想要往上爬的冲劲不加任何掩饰。
撞上她审视的目光,对方不躲不闪,反而阳光灿烂地冲她笑。
这样的性格,倒是让她恍然想起另一个人。
不过比起那个人,男生的境界显然还差得很远。
那人更内敛,更沉默,宁可自己拼到筋疲力尽,头破血流,也不会妄想通过捷径,一步登天。
林锦书缓缓摇头:“你不是我的菜,把心思好好放工作上吧。”
男生被她拒绝,表情也不懊恼,反而将椅子往里挪了挪:“那姐姐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林锦书抿一口咖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有特定喜欢的类型反而好办了,偏偏她只会被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吸引。
那个满身傲骨,永远不会被流言蜚语压弯脊梁的少年;
以及那个世故圆滑,行事凌厉却又始终坚持自己原则的青年。
林锦书喜欢的那个人,或许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被很多人尊敬和崇拜,也被更多人诟病和痛恨,但不管他身上存在多少缺点,对她来说,只要他还是他,就能牢牢吸引她的目光。
哪怕他最大的缺点,是根本不喜欢她。
林锦书红唇微翘,刚想开口,桌面上的手机忽然有来电进来。
拿起一看,竟然是蔡允泽打来的电话。
……
蔡允泽在等待客户的间隙,拨出一个私人电话:“喂。”
话筒那头的女声散漫又轻佻:“怎么了蔡律师,难得你给我打电话啊?”
他翻阅桌上材料,捏着手机平淡解释:“跟你通个信而已,我还有个重要会议,今晚回不去。”
“唔,我这边也没完事呢……”
“那今天就先取消吧,回头再定时间……”
“好啊。”
说完取消的安排,两人双双陷入诡异的沉默。
蔡允泽抿唇,刚想说话,那头的背景音里忽然响起惊疑不定的喊声。
“怎么回事?地震了?桌子怎么在晃?”
他翻材料的动作瞬间停住:“你那边怎么了?”
林锦书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噢,出了点小意外……我先处理下,你忙吧回头我打给你。”
紧接着,线路切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蔡允泽皱着眉头再打过去,对面长时间无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
他刚要第三次按下通话键,助理却在这时推开门,将约好的客户领进来。
“蔡律师,好久不见啊!”来人热情地和他握手寒暄。
重新坐下后,蔡允泽心不在焉地刷起实时新闻:没有地震,没有台风,没有任何异常。
他垂眸盯着刚刚无人接听的通话记录,显得有些出神。
“蔡律师,今天过来来找你,主要是想谈谈之前那桩合作……”
客户是个急性子,嘴不停歇地絮叨半天,对面却没给任何反馈。
他有些诧异地轻声提醒:“蔡律师?你在听吗?”
蔡允泽收起手机,沉默几秒,忽然起身做出惊人而突兀的举动。
“抱歉,由于我个人原因,今天的会面临时取消。”
“方便的话,我们再约时间,因为是我单方面的失误,具体的商务条款我可以让两个点。”
客户愣了愣,因为之前合作过,也熟悉蔡允泽的脾气,倒是没怎么生气。
“行,我的事没那么迫切,那我们再约吧,难得能占到蔡律师的便宜。”
“先失陪。”蔡允泽客气地告辞。
他推开门,在外面人或惊异或惊恐的眼神里,面色镇定地走向电梯。
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只是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越走越快。
……
林锦书电话打到一半,忽然感到桌面开始剧烈摇晃。
咖啡倾倒,浓稠的液体洒了一地,桌面上的文件纷纷跌落,顺着强波滚落地面。
原本排列整齐的桌椅也跟着噼里啪啦地位移,她扶住墙角的门把手,勉强稳住身形。
外间有人惊恐地喊叫:“地震了吗?怎么回事?”
“不对,不是地震,好像是楼在晃。”
“整栋楼都在晃!”
“赶紧出去!”
幸好大楼的安全部门比较负责,定期组织紧急撤退培训,这家会计事务所的楼层也不高,众人排队顺着楼梯勉强有序撤离,总算逃到室外广场的紧急避难点。
写字楼突然晃动的消息很快引起高度关注,相关部门及时抵达,迅速拉起警戒线封锁现场。
林锦书单手拎着高跟鞋,站在原地急速喘气,平复心跳。
她倒是没有那么惶恐,起码跑步的时候还记得脱掉碍事的高跟鞋,只是事情的发展瞬息万变,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一时感到有些后怕。
夏末多雨,外面不知何时飘起雨丝,映衬着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逃亡面孔。
眼前的大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左右摇摆,仿佛不是钢筋水泥筑成的建筑,而是风雨飘摇的柳絮。
紧急出口不断有人涌出,场面紧张又混乱。
那位年轻的审计助理和她一同逃跑下来,路上还记得护着她。
林锦书对他的观感稍稍好点,至少还有点担当,没有丢下女生独自落跑。
这会儿天上下起雨,他看林锦书穿得单薄,立刻识趣地脱下外套,披在肩头替她遮挡。
劫后余生的男生还有心思开玩笑:“姐姐咱这也算生死患难了,你以后可得多关照我。外套先借你穿着,刚刚是给男朋友打电话吧?我陪你等他,你今天吓到了,回去早点休息。”
林锦书拢了拢男士外套,心情大起大落之后,莫名就有些低落。
什么男朋友啊。
蔡允泽怎么可能会来呢?
他又不是那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人,而且马上就要开重要会议,她林锦书有何德何能,值得他抛下正事匆匆赶来,就为了马后炮一样安慰她几句“不要害怕”吗?
倘若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惊恐。
他们的关系,说好听点,是互相温暖的“特殊”朋友;说难听点,不过仅限于床笫之欢,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况且她刚刚明确拒绝,说没什么大事,蔡允泽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
林锦书想通关键,便觉得有几分意兴阑珊。
男生还在边上嘘寒问暖,她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向哪里。
大楼里疏散的群众越来越多,广场愈发显得拥挤。
林锦书不在这里上班,没必要非在原地等个结果,想了想就准备先行离开。
她掉头准备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视线忽然顿住。
不远的封锁线对面,一道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
他撑着一把黑伞,穿着灰色的西装,脚步又快又稳。
哪怕走得很快,他的身姿依然笔直,和周围忙乱的人格格不入。
伞檐上移,露出他弧度优美的下巴,清俊的正脸和琥珀色的眼睛。
蔡允泽很快也发现站在广场角落的林锦书。
他的脚步瞬间停下来。
隔着朦胧的雨幕,两人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最终蔡允泽缓缓抬步,向她这里走来。
那柄黑伞也跟着移动,缓缓停在林锦书头上,替她遮住风雨。
林锦书有些难以置信,夹杂荒谬的真实感,她怔怔地望向眼前的男人,迟迟没能说出什么。
蔡允泽似乎没察觉她的失态,平静地催促:“走吧。”
她宛如提线木偶,呆呆地跟着他的指令动作。
“等等。”
刚走出两步,他又语气冷淡开口:“衣服还给人家。”
脸上没什么表情,金丝眼镜看过来的时候甚至带点严肃。
林锦书没作声,他便自作主张,单手解下那件外套,客客气气地递回去:“多谢。”
道谢的礼仪无可指摘,偏偏这件事由蔡允泽做出来,就产生莫名的错乱感。
男生盯着他们两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再开口的语气也变得正经客套起来:“林总,不好意思今天出了意外,我和领导汇报下情况,看来只能下次再约。”
林锦书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和他告别。
*
说好不见面的周五,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脚步。
两个大忙人双双放客户鸽子,早早回到蔡允泽住处。
林锦书洗完热水澡出来,外面的雨还没停。
她趴在窗台上安静地看了会。
已经快十月了,今年似乎一直在下雨。
连绵的,潮湿的,湿答答的雨水充斥整个盛夏和初秋。
就像她和蔡允泽纠缠不休的关系,前路晦暗,不知道能持续到哪一天。
“林锦书。”
想得投入时,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全名。
林锦书转过头,蔡允泽手里拿着份文件,朝她缓缓走来。
他站到她旁边,将那份文件递给她面前。
林锦书挑眉:“这是什么?”
蔡允泽不动声色:“我仔细想过,之前我们的关系定位不算准确,所以抽时间拟了份书面协议。”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蔡允泽不愧是律师,就她洗澡这会儿,人家已经拟出一份协议,还要将两人的关系落到纸面。
真不知该说他生性谨慎,还是冷酷到极点。
林锦书心绪起伏,沉默地接过文件翻阅。
蔡大律师亲自出手的协议自然无可挑剔,原本他们之间还有些缱绻的关系,落到白纸黑字的条款上,就只剩下冰冷的当事人双方,以及刻板无趣的“权利与义务”。
她面无表情地往下浏览,直到某一条款时,目光倏地凝住。
“……双方关系存续期间,保证彼此身心忠诚,不得与第三方发生暧昧关系或者不正当行为。”
林锦书一字一句念出来,觉得这几句话满纸荒唐言,也像是对她无声的羞辱。
“蔡允泽,你这份协议好像不是对炮友的要求吧?”
“彼此忠诚,这是高层次的心理需求,我们只不过是生理上的搭档,有必要苛求到这一步吗?难道你对过去的同伴也会要求这一点吗?”
蔡允泽低头望向她,不言不语,冰冷的姿态衬托得她像在无理取闹。
林锦书得不到回答,收起笑容,神色看着有点冷。
“蔡允泽,你越界了。”
“是你说的互不干涉,你没道理要求我做到这份上。”
“还是说,连我心里装着谁,你都霸道得要管吗?”
蔡允泽心平气地解释:“我想你误会了,这是双方的义务,不仅是针对你,我也同样会遵守。”
他说得冠冕堂皇,林锦书却听得心头火起。
什么叫双方的义务?他们什么关系,不是情侣不是夫妻,凭什么就要承担互相忠诚的义务?
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她缓缓向前靠近他,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即使是最亲密的时候,他们也很少亲吻,因为以他们的关系,根本做不到这种地步。
“你是律师,你应该知道签下这份协议的意思。”
“我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蔡允泽垂下眼眸,无动于衷。
林锦书轻嗤:“果然。”
“我也不喜欢你。”
“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在这里谈对彼此身心忠诚,你不觉得可笑吗?”
说到“我也不喜欢你”的时候,心里忽然泛起止不住的涩意。
言不由衷的话,她说了无数次,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
可她还是觉得疑惑,蔡允泽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图什么呢?
在她怔愣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再度开口,如同无数次站在法庭进行陈词那样冷静。
“我不觉得可笑。”
“不管什么关系,如果事先定下规则,分崩离析的可能性就会降到最低。”
“同理,如果我想和你固定下来某种稳定的关系,这是最好的方式。”
林锦书心头猛地一跳,暗自琢磨着“稳定的关系”这个单词。
她本就是聪明的人,之前陷入自我封闭和怀疑的怪圈,所以才会看不清真相。
蔡允泽的话听上去冰冷不讲情面,但若推敲起每个字词本身的含义,目的就显得清晰起来。
她直直地抬眼望向对方,模糊的预感越来越明确。
或许他做这些事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和她确定关系。
他们是两个口是心非的成年人。
在蔡允泽眼里,她从不曾承认喜欢他。
或许是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温度,或许是觉得灵魂契合,总之他幼稚地用这种方法,强制维系这段开始得很随意的关系。
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再次出现,像是奔腾的汹涌潮水,在林锦书心里掀起巨浪。
她无法抑制地轻笑出声:“协议的期限呢?”
蔡允泽翻动页面,关于期限那一条的约定仍是空白:“你来填。”
林锦书拿起笔,像是在认真思考:“现在想想,我们认识也很久了,有十年了吧?”
“走到这一步,如果以后撕破脸,可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还是得慎重些。”
她嘴上说着“慎重”,落笔却毫不犹豫地写下“十年”,再干脆地签署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赋予她制定规则的权利,就别怪她肆意妄为,画地为牢将彼此圈/禁。
蔡允泽看了一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他接过笔,在她旁边准备签署自己的名字。
“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一方提出异议,这份协议可以随时中止。”
林锦书浅笑:“如果协议到期呢?”
按照目前的规则,协议到期,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
蔡允泽沉吟:“到期的话……”
“——你和我结婚。”
写到一半的动作蓦然停住,蔡允泽明显没料到这个要求。
应该说,他这辈子,或许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件事。
蔡允泽是不需要爱情的。
多余的爱情和繁杂的婚姻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林锦书提出了一个,他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同意的要求。
可在这刹那,他心里那只无脚鸟忽然被人毫无征兆地扯落在地。
十年。
如果十年后,她依然能够不后悔地说出这句话,他愿意停下他的时间。
“可以。”
最后一笔写完,协议正式生效。
他们不是情侣,不是法律认可的夫妻关系。
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捆绑在一起,不受世俗的约束,没有道德的制约。
旁人觉得他们荒唐可笑,觉得他们脆弱到不堪一击,永远不会被理性社会所包容。
唯有两名当事人甘之如饴。
他们不需要被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