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从红牛酒吧返回殷妙位于老城区的宿舍,最快的路线是先上山,爬到半山腰的缓坡后,改道一条名为“哲学家小道”的幽静小路下山,再从海德堡古桥横穿内卡河,然后抵达宿舍楼。
时间将近午夜,周围万籁俱寂,只有路人踩在树叶上发出的咔咔响声。
皎洁的月光下,殷妙真情实意地道谢:“路德维希,谢谢你呀。”
路德维希戴着兜帽,酷酷地闷头走路,完美诠释了沉默寡言四个字的真谛。
他的步子太大,殷妙颠颠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微喘着气,马后炮地解释:“其实你刚刚不出现的话,我本来也打算跑路的,你看我报警电话都摁好了,啊还有大使馆电话。”
她的酒劲还没过去,山路上小石子又多,不小心踩到一块,歪歪扭扭地惊呼出声。
路德维希背影一顿,迅速地转头扶了她一把,不经意间却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的汗。
再出发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殷妙没察觉到他难得的体贴,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你后来说得是什么语言啊?”
路德维希冷着脸:“土耳其语,我警告他们如果再往前一步,就等着因为刑事案件进局子吧。”
殷妙抿了抿嘴角,把上翘的弧度压了下去:“路德维希,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呀?没关系的,你知道布鲁斯李吗,就那个啊~打~那个,我们华国人都是会功夫的!”
路德维希侧过头,眼里的光焰跳动了一下:“你也会?”
殷妙大言不惭:“会啊。”
她以前体育课选修的可是太极拳,成绩还是优秀呢!
树影晃动间,夜风送来一声轻笑。
“哲学家小道”是海德堡著名的一条曲径,它隐藏在绵延的绿树青山中,据说许多学者和作家如黑格尔、歌德、荷尔德林等都曾在这里散步,捕捉思维灵感。从小道上往下俯瞰,能看到远处婀娜的内卡河,特别适合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安静地思考。
“路德维希,你很喜欢黑格尔吗?”
“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逻辑思维,是我目前主要研究的课题,他的理论就像一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是近代整个古典哲学的高峰,直到黑格尔,哲学才真正拥有了内容。”
看得出来,路德维希真的很热爱哲学。
谈到自己喜欢的话题,他的话多了起来。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路德维希从传统形而上学讲到理性形而上学,从“有限”和“无限”的对立统一讲到辩证法内核。
他讲得全身心投入,讲得滔滔不绝,而殷妙听得双眼冒金星,脑袋嗡嗡响。
殷妙想到自己白天选课时的犹豫不决,心里一动:“路德维希,你为什么会学习哲学?”
路德维希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挺直脊背,居高临下地望向远处静谧的内卡河。
“为了自由。”
“自由?”
“就算身体被束缚,四肢被斩断,至少我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他又在说殷妙听不懂的话了。
但当她望向他的背影时,却清楚地体会到某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其实我也很喜欢哲学的!”不想看到他低落的样子,殷妙昧着良心安慰。
路德维希低头望向她,挑了挑眉,这个略带痞气的动作为他平添几分风流。
殷妙越说越心虚:“真的,我、我平常很喜欢读哲学著作的,比如、比如……《罗素自传》。”
繁星与虫鸣间,路德维希勾勒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明天下午有课吗?”
他要约我吗?殷妙开开心心地应道:“没有呀。”
“明天我们系有kolloqium(学术研讨会),主讲教授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中坚人物,我这里有多余的门票,如果你真的对哲学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听听。”
哲学讲座…法兰克福学派……
殷妙终于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代价。
她咽下心里的苦涩,强颜欢笑:“那可真是太棒棒了呢!”
很快两人来到河边,最后几层台阶有点高,路德维希伸手扶她下去。
殷妙顺势搭上他的掌心,然后迟迟没有松开。她捂着脑袋假装难受,东倒西歪地撒起娇:“路德维希,我喝醉了头好晕,需要你牵手才能起来,你放心,过了桥我就会好的。”
路德维希沉默地注视她,似乎在评估她究竟有没有说谎。
殷妙心如擂鼓地回望,最终他还是没甩开手。
海德堡的古桥有九个拱门,桥面距离很宽,两人手拉手,像对普通小情侣一样慢慢散步。
殷妙走着走着,发现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金色猴子铜像。
她现在看见什么都好奇,忍不住悄咪咪地伸出手指。
“我可以摸吗?”
“这不是我的。”
殷妙现在渐渐能听懂路德维希说话了,这就是可以摸的意思。
于是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猴子周围的小老鼠。
路德维希偏过头,这次他是真的笑了出来。
殷妙莫名其妙。
“怎么了,小老鼠不能摸吗?”
“可以摸。”
可以摸,那你为什么笑啊?
很快殷妙就知道路德维希为什么笑了。
因为她回到宿舍后心血来潮,手贱地上网搜了古桥上的猴子铜像。这座铜像的讲究不少,旅游百科上赫然写着:摸铜猴手中的镜子可以带来财富或健康,握住铜猴伸出的手指会再返海德堡,摸小老鼠……摸小老鼠会多子多孙。
excuse me,多什么东西???
她差点怒摔手机。
第二天下午,殷妙顶着两个彻夜未眠的黑眼圈,提前十分钟到达哲学系的主楼。
没想到大课教室里早已人满为患,只剩最前排还空着几个位子,甚至有不少晚到的学生把书包往屁股下一垫,直接坐到地面的阶梯上,明显打算就这么将就着听完整堂课。
殷妙东张西望,终于发现路德维希以及他身边的空位,惴惴地摸过去坐下。
“路德维希你好机智啊,竟然知道提前占座。”她戳戳他的胳膊,厚颜无耻地拍马屁。
“不是我,是马修的功劳。”路德维希指了指他右手边,一个鼻子上带点雀斑的棕发男孩。
马修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严肃地向殷妙点了点头。
殷妙被他强大的学者气场震慑,不敢再随意造次,收起爪子乖乖坐好。
讲座开始前三分钟,教授准时登场。
他是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中年人,戴着黑边眼镜,看上去儒雅又渊博。
跟大家打完招呼后,他从容不迫地正式介绍起自己目前研究的方向。
殷妙听着听着,渐渐睁圆眼睛。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天书。
以前听留学生们讲笑话,说是上课时老师讲得每一个单词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听不懂。
她就不一样了,她连单词都听不懂。
身边的同学互相讨论的都是什么理性批判,什么价值中立,什么什么人类旨趣的三种类型……
而她耳朵接收到的却是:“……&康德……&弗洛伊德……”
她抽空瞄了眼旁边的路德维希,他正支着下巴悠闲地转笔,留下个极为专注的侧脸。
不知道台上那位风趣的教授又讲了什么,底下同学们时而会心一笑,时而佩服地鼓掌。
人类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殷妙痛苦地翻开笔记本电脑,打开在线德汉词典,麻木地一个个敲单词查询。
她在这一刻,开始由衷地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水平。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讲座进入到最后的交流环节。
教授停止板书书写,面带笑容地鼓励大家各抒己见,可以提问也可以说自己的感想。
不少同学积极踊跃地发言,教授低头看了眼时间:“好,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他环视全场一圈,在各种肤色的学生中,注意到某个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努力写写写的面孔。
“那位穿蓝色衣服的女生吧,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疑惑。”
殷妙还沉浸在自己可能是个傻子的猜疑中,被邻座提醒才茫然地抬头。
教授贴心地安慰她:“别紧张,什么都可以讲,比如你觉得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有什么不同呢?”
你有没有体会过上课被老师点名却回答不出问题的恐惧?
殷妙脑袋被各种陌生的单词支配,乱成一团毛线,她讷讷地回答:“叔本华…叔本华讨厌女人…”
满堂大笑。
连路德维希都忍不住用拳头挡住嘴唇,发出轻微的气音。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整个人懊悔得头顶冒白烟。
教授笑眯眯地问道:“同学,你是哲学系的吗?”
殷妙赶紧摇头澄清,她可不想给学校的名声抹黑:“不是,我就是喜欢哲学过来旁听的。”
老师点点头,慈爱的目光地落到她身旁:“是喜欢哲学,还是喜欢我们的哲学家啊?”
殷妙的声音轻不可闻:“哲、哲学。”
“既然你遇到了困难,那么路德维希,快帮帮你可爱的小女朋友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明目张胆地“噢——”出来。
路德维希抬起眼眸,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纠正教授的错误称呼,而是平静地回答了问题。
他的观点犀利,切中要害,和教授你来我往地深度探讨了一番,将原本有点松散的气氛重新拉回到严肃的学术讨论中。殷妙在一边垂着头,与有荣焉地用两个食指的指腹偷偷为他鼓掌。
讲座结束后,她兴奋地追着路德维希跑出教室:“路德维希,我现在是你女朋友了吗?”
路德维希无情拒绝:“不是。”
殷妙嘴巴翘得都能挂茶壶了:“那你刚刚为什么没否认啊?”
路德维希脚步微滞,回头认真解释:“一个人的外在表象是内在意识形态的具象化体现……”
殷妙愤怒地喊道:“你说人话!”
“你们华国人有句老话,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据我观察,你好像将此奉为真理,为了防止你像迎新晚会那天一样贸然冲出课堂,扰乱讲座秩序,我觉得我有义务维护你薄弱的面子。”
殷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都什么啊,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长篇大论的,但她怎么听着就不觉得像好话呢?
路德维希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眼角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殷妙委屈巴巴地准备回宿舍时,马修来到她面前。
“你好,请问你知道路德维希去哪里了么?我需要和他商量下周的小组选题。”
殷妙冷漠:“我不知道。”
马修面带疑惑:“可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殷妙直直地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马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重复:“你、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殷妙心花怒放地指了个方向:“他去marstall(食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