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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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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廷,两仪殿。

    被召觐见的几名大臣刚刚离殿,鎏金涡纹熏炉里焚着气味沉厚的龙脑,浥浥烟雾正往华贵的藻井升腾而去。

    皇帝端坐于龙案前,神情微有不耐,大太监颇擅察言观色,立即看出了皇帝心思,赶忙命宫女将那熏炉里的香料撤了下去。

    大太监恭敬道:“陛下,已经戊时了,您要到哪个贵主的宫里用晚膳?”

    皇帝蹙眉摆了摆手,脑海中全是大臣们适才说的话——

    “陛下,此番北宛一战,定北侯的狼骑团死伤近两千,骊国边军死伤近两万。”

    “陛下,定北侯和京畿道的军队刚刚大战归来,士气必然有失,南境黔中道的节度使趁乱,越格招募了大量的壮丁兵员,其余那几个监察道的州郡兵,怕是不能相敌啊。”

    思及此,皇帝叹了口气。

    大太监劝慰道:“陛下,定北侯这不是从边疆回来了吗,您还担心什么呢?”

    皇帝眸色微深,摩挲了下拇指上套的玉扳指。

    霍平枭未死,反是平安归来之事,令皇帝的心绪格外复杂,既有喜悦和释然,亦有忌惮和忧虑。

    待缄默半晌,皇帝冷声道:“朕白养了南衙的那十六卫禁军,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太子在东宫仆寺竟还能遇刺!”

    大太监回道:“陛下,今晨您的旨意已经宣下去了,金吾卫和监门卫那两个卫长的官职都被削了。”

    皇帝越想,越觉心中憋闷,他原以为骊国能太平个几年,便在四年前,将霍平枭从剑南道调到了长安,想借此削了男人的兵权。

    皇帝不想让外人认为他苛待功臣,也曾赐霍平枭大宅,想用金银和美女将男人软化,最后再封他个无实权的加官,将他的权势架空。

    甚而,皇帝还想过干脆让霍平枭尚公主,男人一旦当了驸马,就意外着要远离权利中心。

    哪儿曾想,而今时局不易,骊国境内风云诡谲,境外依旧群国环伺。

    若是没了霍平枭,非但疆土不保,他这把龙椅或许都坐不稳当。

    霍阆卧虎潜龙,一直待在相府称病不出,在霍平枭出征的这几年,他竟不动声色地拿捏住了南北衙禁军的部分权柄。

    皇帝甚至有些怀疑,太子遇刺一事,会不会是霍阆对他的敲打?

    从皇帝还是皇子时,他就看不破这个幕僚的深沉心思,皇帝清楚,当年夺嫡,皇兄个个比他出众,霍阆之所以选他,也是觉得他更好控制。

    皇帝心中虽然憋闷,却也深知,大骊最厉害的骑兵军队,当属霍平枭的狼骑团。

    狼骑团的三万兵员,便足可抵其余大军三十万,可这些将士却不会听从他这个天子的调配,他们只会忠于他们的上将霍平枭。

    现如今皇帝依旧离不了霍平枭,眼见着南境又要生乱,皇帝再度叹了口气。

    若是再不给霍平枭一些实际的好处,让他生出叛心来,那就不好了。

    次日。

    紫宸大殿的形制巍峨宏大,气势沉雄森严。

    散朝后,文武群臣穿过阁门,依次离开外朝。

    说来皇帝已许久未在外廷举办过大型的朝会,今晨金吾监的卫兵挨个搜了大臣的身,还查验了他们的勘契。

    皇帝象征性地让群臣禀奏了些事,可殿内却没几人仔细听政,诸人惟震撼于——定北侯霍平枭在今日被封为大司马之事。

    大司马一职禄比丞相,赐金印紫绶,位列上公,却不仅仅是个名号好听的虚衔,而是正儿八经管着举国军政的实职,于内亦可掌控朝务枢机。

    当然皇帝并不傻,长安也不是只有霍家这一个军功世家,可其余府兵分得的那些兵权,却无法对霍平枭拥有的权势造成什么影响。

    已有儿孙的大臣纷纷感慨,霍阆到底是怎么养的儿子?怎么他就这么会生?

    有了霍平枭这样的骄子,别家儿郎再怎么努力,也难望其项背,怎么与他比较,都是相形见绌。

    他们都觉得,或许到了霍平枭这一代,霍家的荣光便已到顶,等霍平枭的儿子出世,他们霍家定会走下坡路。

    霍家肯定再出不了比霍阆和霍平枭还要更优秀的子孙,他们倒要看看,这一门二侯簪缨世家的气焰,到底还能嚣张多久。

    霍平枭行军向来讲究上楚的兵礼,每逢春冬两季,若无敌人犯境,必会歇战屯田,修养生息。

    是以,长安流传这样一句话——

    五月长安有两景。

    一看,官道两侧初绿槐杨。

    二看,鲜衣定北侯御街打马。

    朱雀门外,烟柳楚楚,颇带异域风情的胡笳之音不绝如缕。

    霍平枭平素不喜乘车舆,皇帝曾赏过霍平枭宝马无数,可在征战时,男人还是喜乘那匹顽劣野烈的金乌墨马。

    霍平枭命人将金乌拴在了马厩里,它若行在官道,很容易伤及无辜百姓,是以,相府的马奴一早就在皇宫的高墙外备好了一匹血红色的大宛马。

    男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身形高大峙然,蜂腰长腿,背阔肩宽,那劲健的窄腰被泛着寒光的皮封束住,通身散着王侯的骄矜和冷傲,气度亦带武将的嶙峋硬朗,正往大宛马的方向阔步行来。

    “见过侯爷。”

    马奴对着他恭敬问安。

    霍平枭漆黑的眉眼略显冷淡,他身手矫健地纵上马背,待套着墨色手衣的明晰指骨顺势挽住了缰绳后,男人低声命道:“去沛国公府。”

    沛国公府。

    前日阮安让黎家下人按照约定的时间,给贺馨芫送了药,贺馨芫的生母房小娘也跟着她到了那处,还差黎家下人央求她,为一个病患治疾。

    阮安已与黎意方约定好,他会在五日后,护送她们母子回嘉州,身为京兆少尹,黎意方手下掌管着部分的金吾街使,李淑颖的人找不到她,她和孩子的安危都有保证。

    阮安虽然更惦念阮羲的安危,却仍记得她幼年初次诵阅《千金方》时,内心的深深触动。

    《千金方》的首章便是讲孙思邈提倡的大医精诚,有两句话仍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阮安亦将这两句话奉为圭臬——

    “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想当年岭南有霍乱时,阮安没因为贪生怕死,就对病患弃之不顾,她思忖了一番,还是应下了房家小娘的邀约,去国公府给个姑娘看诊。

    入府前,她也从黎意方那儿探得了些公府和霍家的渊源,原来老国公的长女大房氏,便是霍平枭的生母,亦是霍阆已故的元妻。

    而贺馨芫的母亲房小娘则是沛国公府上的庶女,房家也是骊国大姓,房小娘虽为妾室,却在贺府极有地位。

    房小娘也对贺馨芫屡治不好的痘疮起了疑心,贺馨芫那日回府后,将她与阮安的对话告知了她,房小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贺馨芫饮的药、吃的食物,都被主母院里的那些人动了手脚。

    可这些内宅的阴司,房小娘也不便与阮安提起。

    待邀阮安入了内室,房小娘语气温和道:“我这外甥女也是从剑南过来的,她啊,不喜欢做女红,就喜欢研究药理医方,我跟她说是嘉州的阮姑来给她瞧病,可把她高兴坏了。”

    阮安无奈失笑,她要见的这位病患名唤房姌,听房小娘说,她今年刚满十九,还未出嫁。

    房姌算是房家的偏支,她自幼丧父,半年前笃信佛教的母亲也走了,身旁并无兄姐弟妹照拂。

    房小娘觉得她可怜,便求沛国公将房姌从剑南接到了长安,想着等她安定下来,便给她择个家风清正的人家嫁了。

    未曾想,房姌来长安没多久,就罹患恶疾,终日缠绵病榻,看了许多医者都无用。

    房姌年岁尚轻,正值妙龄,房小娘自是不想让她这么早就离世,虽说许多医者都说她撑不了多久,她还是决定让阮安试一试。

    阮安进室后,见四柱床上躺着的姑娘面色苍白,双颊往里凹着,已然有些脱了相。

    房姌看见她后,神情却显露了兴奋,她强撑着精神半坐起了身,待在丫鬟的帮助下虚弱地靠在床背后,朗声问道:“是阮姑吗?”

    阮安冲着房姌颔了颔首,觉出这姑娘似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诊病为先,她还是先为房姌诊了番脉。

    纤细的手指搭在姑娘瘦弱的手腕后,阮安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她掀眼,强自镇静地问:“最近有无咳血之兆?”

    房姌的眼型偏细,虽病着,可看人时却依旧有神,她如实回道:“有过…今晨就咳过血。”

    听罢这话,阮安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依她的病状,若咳血,脉紧强者死,滑者方生。

    而房姌的脉搏,却属紧强……

    霎时间,阮安温良的眼中闪过一瞬黯然。

    纵是她也死过一次,纵是她曾经历过战争霍乱,自诩见过无数的死人,却还是不能将生死一事看淡。

    她对房家的这位姑娘很有好感,可却深知,房姌的时日无多。

    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并不是医者能让已经死亡的病患活过来,而是尽力地去将仍有生存希望,却濒临死亡的病患从阎王爷那儿救回来。

    但房姌的将死之兆,已是回天乏术。

    “阮医姑,你别伤心,已经有好多医师都跟我说过这件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阮安蓦然抬眼,见房姌正神情关切地看着她,她不禁在心中连连责怪自己。

    孙神医曾批评过她,她很容易在罹患恶疾或是即将死亡的病患面前流露出伤感和脆弱的一面,这对于一个医者而言,是万万不该犯的大忌。

    她做出那副神情,只会让房姌更伤心。

    可这姑娘的性情过于良善,阮安很少遇见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乐观坚强,甚而还有心思安抚医者情绪的病患。

    适才突然来了个丫鬟,附耳与房小娘说了几句话,是以阮安为房姌看病时,房小娘并不在内室。

    断完病状后,阮安还是针对房姌的病状,给她开了副方子,寄希望于,尽可能延长她的寿命。

    阮安刚要开口对房姌再叮嘱一些话,屋外传来的对话声却让她的神情骤然一变——

    “你说说你,突然来国公府,怎么不提前跟姨母知会一声。”

    “姨母不欢迎我来啊?”

    “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哎呦,我们仲洵瘦了好多。”

    那道男音的质感偏冷,低沉且极富磁性,虽然听上去比几年前沙哑了些,可阮安却仍能辨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的手颤了下,心跳的频率也蓦地加快,呼吸亦不受控制地变得紊乱,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前世临死前,男人为她覆尸的画面。

    其实阮安一直以为,霍平枭或许早就忘了她,毕竟二人相处的时日不长。

    可却没想到,纵使她的容貌被毁,形容枯槁,那个骄然恣意,唤她恩人的男人,竟还能记得她是谁。

    阮安的眼圈逐渐转红。

    她万万没想到,纵然自己已然重活一世,可当她再度听见霍平枭的声音时,情绪还是会失控。

    阮安已听不见房小娘同霍平枭讲了些什么,只觉男人说话的声音难得带了放松和朗然。

    他低哂了声,语气透着笃定和桀骜:“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乌合之众,真要打起来,也就一个月。”

    房姌记得房小娘的叮嘱,阮安来之前,她们曾答应过她的要求,不会将她的身份往外露。

    见阮安神色失常,房姌压低了声音同她解释:“那人好像是定北侯,我没见过他,他每次出征回长安,好像都会来国公府看我姑母。”

    阮安强自平复着心绪,朝着房姌点了点头。

    这时,房小娘问:“对了,你有个远方表妹正好在屋内,她还病着,你要看看她吗?”

    阮安的心跳蓦地一顿,亦觉出二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能明显觉出,隔着那道近乎透明的绡纱屏风,霍平枭凌厉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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