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白色的景象像是没有首尾那样占据了公主目夷的全部视野,一眼望去,呼吸产生的热气似乎也能破碎为冰冷的雾气,缓缓上升,然后迅速坠落……这里是哪里的云端?
在每年秋日将尽之时,神明台会举办一场所谓秋猎的活动,不过那一年,大雪来得比往昔的任何时候都要早一些,在涂山氏身为大祭司都没有得到一点消息的时候,大雪即是将整个山谷倾覆为了一片冰天雪地,石头与树木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在那风涛雪野之中,当夜便是冻死了不少人,于是早便定好的秋猎活动只能无奈拖延置后。
有人说这是因为上贡的贡品不够新鲜招致的祸患。
也有说是祭师们心灵多有不敬。
总之那理由种种,却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传进田昌意的耳中。
谁都不知晓容器与神明之间的联系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但是身为容器的田昌意若是对此产生了反应,谁又知晓神明会不会对此做出更加过激的反应呢?
唯能督促自身而已。
公主目夷却是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茫茫的大雪中,大家身上所着的都是一色的白色绸衣,又是雪难之后,有两个小孩子不在眼前,多数人也是难以把心神放在这个方面。她依稀能够在山坡上看到一座被大雪掩埋了大半的建筑,那是奎章阁,是往常她们的读书之所。
在她身旁,高于积雪的一块圆石上,田昌意正盘坐着,用一块绸布擦拭着手中的长剑,这剑取自宋国王宫宝库的宝库,听说宋国王宫宝库之中本来是没有这柄剑的,但是在田昌意出生那日,这剑便是凭空出现。
古有湛卢随明君现世。彼时这剑出世时,大喜过望的宋太子便是将那剑上所刻字取为公子昌意的名字。他没有将剑第一时间奉献给宋王,这也是两宫之争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神明台中有教田昌意剑术的夫子,但是宋国本就不善武斗,宋太子能够招揽的人才也便要更弱上一层,能够陪田昌意拆招的都在少数。一起学习剑术的同伴就更弱了,往往连她一剑也接不下来。练习用的木桩挡不了神剑之利,而普通的剑……田昌意是不
用佩剑便是宁愿不用剑的人。
那剑轻易也不让人碰,到现在,公主目夷也没能就近仔细看上一眼。当然,她也不会自甘堕落要去求看。那多丢人啊。
可讽刺的是,明明剑术已是非常高绝了,每一年的秋猎,田昌意都只能站在高台上当做是个摆设,当个吉祥物,如果说是年纪尚小,恐有损伤倒还摆了,但往日与夫子们对练,就是重伤,那些人似乎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田昌意在神明台中的地位挺微妙的。人们不担心她会被人所伤,却担心她被物所伤。
好在这天降大雪将山林之中大多数去处都给封存了,那些地方有许多尚未冬眠的野兽,神明台的祭师等闲也不敢过去,所以,直到这场混乱停息之前,她们都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一场属于她们的‘秋猎’。
可能时间与规模上若要准确形容,也就跟小狩差不多。
既然是打猎,那武器使用合该是弓箭,而非是长剑。但是也说了,田昌意是那种不用佩剑也不用剑的人,好像舍了那剑,她就会变心似的。但弓箭跟剑又不一样,公主目夷总在心中嘀咕这种话,她的箭术是田昌意在百忙之中偷偷教给她的,田昌意理所当然要比她更好。当然,这话,公主目夷从来也没敢说出口。
田昌意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拿她的话来说:“我可是神啊……”
她能够质疑神明的话语么?这世上就没有能够忤逆神明而能够存在的东西。
在有积雪压实枝叶的密林之中,公主目夷张弓瞄了三次,每一次在与猎物的目光接触之时,她便是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张弓的手。
兔子,眼中还都是未知。
鹿,那懵懵懂懂的眼神太让人心疼了。
还有小狐狸,显然是出生没多久,她是真的下不去手。
太过于可爱的东西,总能让本意伤害它们的人心中多上那么几分不忍以及怜惜。
“怎么?”田昌意就执剑站在她身旁,声音很小,像是怕惊着猎物,“瞄准了,不能直接让箭离弦么?”
被田昌意认为自己无能或者是自己不符合期待,某种意义上,公主目夷宁愿去死。她就是会
在这方面格外较真,较真到会在田昌意明亮的眼睛黯淡之前,拼尽一切也要实现它。
哪怕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有多勉强自己。
她想了会儿,再次张开弓。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匹狼,它的毛色和无甚杂色的雪地相比是截然不同的,黑色,从头至尾的黑色,它的右眼处有一处极为锋利的抓痕,因为是新造成的伤,眼球大半都被血浸染成了红色,而半条腿像是被啃食过,跛着,拖曳着,那幅画面让她忍不住张大眼睛要看个清楚,是的,伤口处虽然还有些毛发遮掩着,但是仍有些被雪冰冻过的血碴子像是细小的宝石那样散落在雪地上,那伤口是白与红的交汇,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但它的步子依旧能够体现出一种稳健感,极为自然的,有种俾睨天下的气势。
这是一匹在狼群中吃了败仗而被赶出来的狼。
也许是老首领。
也许是不自量力要与首领抢夺狼王之位的狼,还很年轻。
它的毛发与眼神无法让她辨识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心里的杂念却在这时沉淀了下去,一时间,公主目夷不知道是这匹狼跟自己很像,还是自己跟这匹狼很像。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这第四次张开的弓弦不可以那么轻易就放弃让箭离弦。不想去想这匹狼背后的故事。他们仿佛成为了一体,她就是它,它就是她。
现在,她要射杀它。
田昌意的注视也完全忘记了去在意,她紧盯着那只拖曳着伤腿的孤狼,而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与对方对视了。
一黑一赤的两只眼睛,里面盛着的是一种凶芒,那种要择人而噬的饥饿感,足够凶厉。
被发现了。
长箭离弦,择人而噬的孤狼也扑杀过来。
很想要逃跑,被那样的眼神打了个照面而已,浑身就像是被汗湿透了那样,她被吓得几乎是魂不附体。
根本不敢去想箭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的问题,她抓着田昌意的手臂就要逃跑,但是抓住田昌意手臂的那时,对方脸上露出的却是略有遗憾的表情:“射偏了,差一点。”
“……但也无所
谓。”仿佛是为了让她安心,田昌意拂去她抓住的手臂,小小少年脸上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来,“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长风卷袂,长剑影随。
田昌意也穿着和她一般的白色绸衣,那有些错乱的花纹在匆忙间根本看不出差别。衣装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之后每一寸的画面都像是烙印那般印在公主目夷的脑海中,那长发的发梢有一点扫到了她脸上,痒痒的,袖子往下落了一点,露出一截手腕,鹿皮所制的短靴踩进厚实的雪地里,仿佛踩踏的是她的一颗心。
田昌意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再一步步往前,就像那日夜更替。四时乱序已久,但日夜更替却是从未变过。就像夜幕降临时无法避免会吸收一切自然的光芒。
公主目夷看见她刺穿了孤狼的喉咙,右手又一甩,那本还有些抽搐的孤狼便是静静地躺在一侧任由自己的尸体变凉。
“地上跑的归我,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都归你。”小小少年如此说道。
这样的小狩,那一个冬天她们进行了许多次。
“阿嚏。”姜奢打了个喷嚏,像是要把自己的肺从喉咙里咳出来似的。
公主目夷被姜奢的喷嚏打断了思绪。她摇摇头,看了眼箭袋,里面的箭矢所余不多。而再看看周围的环境,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方才白日做梦的影响,她今日所射杀的动物除了狼也便没别的了。
飞廉刚开始切割狼皮时还很手生,割的时候坏了好几张,心里感觉十分愧疚,但是之后,他已经麻木了。
他觉得这函谷关附近的狼群差不多要被这位美人给杀绝种了。
一箭射不死的,那用剑补刀的技术也是熟练得很。不知道她是对喉咙有什么执念,箭矢和剑口全是落在狼脖子上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现下已经能够好好割下一整张的狼皮下来了。那喉咙处所造成的伤口小,对狼皮成品的影响也小。
这物什不卖给药行,他们卫守府这边也是能够直接收购的。这可是保暖的好料子。
“应该够了吧?”公主目夷问向男童。
“肯定够了,这么多狼皮,就是把你们书肆所
在的那一条街给买下来都行。”飞廉浑身都是血,但他笑的非常开心,单人雪橇上用麻绳捆绑好的都是狼皮,再没有一丝对于公主目夷的隔阂。
“那便回去。”公主目夷对男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