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南武之血
殿门雕刻着标志性的玄武勾云纹,虽紧闭着,却无法隔绝殿外的风雨声。
“不是舅爷想威胁你,弈儿。”祝峤收起那副调笑表情,“其中缘由复杂,又与南武的未来有关,舅爷便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你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
祝峤叹了口气:“坐下罢,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话。”
傅弈看着掩盖不住疲惫的南武帝,内心也有些波动。
他的五官,和记忆中的母妃确实很相似,但气质却天壤之别:母妃温柔且善解人意,而她的哥哥却像个街边二流子,不得入眼。不过话说回来,如若母妃只是普通农家女,会有那样得体的礼仪教养吗?
“朕的五个儿子——”祝峤看着他,“也就是你的表兄弟们,都被人害死了。”
“有还未出世便夭折的,也有刚弱冠便暴毙身亡的。”
“已抓获真凶?”
“处死了许多人,却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傅弈没说话。
“弈儿,舅爷真的没办法了。”祝峤的声音有些颤抖,抬手捂住眼睛,“朕如今只剩下两个女儿……”
“不若传位于她。”
“胡闹!女人怎可当皇帝?”
“有何不可?”傅弈淡淡地说,“为帝之人,心系苍生百姓便是好皇帝,与性别何关?”
“你说得倒轻巧,放眼四国,可曾出过女帝?”祝峤皱着眉,“就算朕愿意,这条路也只会是害了她。”
傅弈哼笑一声。
“朕之所以选择你,除了你身上确实流着祝氏的血外,更因为你是个可造之材。”他想了想,“不,已然是人中龙凤了。”
“哦?”
“东龙国的人反倒看不清他们的四皇子,真真可笑。”
“南武帝今日第一次见本王却如此谬赞,不敢当。”傅弈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恒王是个风流成性的废物。”
“是真废物,还是装个废物?”
傅弈抬眼,凤目深沉犀利。
“你敢派奸细监视我?”
“当舅爷的保护侄子罢了,弈儿不必动怒。难道东龙没在南武境内安插眼线吗?”祝峤露出一个笑容,“舅爷知道你不仅不废,手腕气魄还相当出众。”
“更是个一心一意的痴情种。”祝峤沉默片刻,从袖袍里拿出个小瓷瓶,“拿去罢,这是云雨蛊解药,但是剩下的量必须得你乖乖听话之后,舅爷才能给。”
傅弈当即走过去,从南武帝手中接过解药。
四妹妹身上的毒性愈来愈重,他端不起架子。
“朕不讨厌她,更不想赶尽杀绝,掳你来是因为别无他法。”祝峤抬头看他,“想知道关于你母妃的事吗?”
傅弈的手捏紧药瓶,微微颔首。
三十年前,祝峤确实很疼爱妹妹,即便祝瑛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摘下来,但是善良懂事的祝瑛从没说过自己想要何物。
直到有一日,妹妹突然跑到东宫,哭着求他让父皇收回诏书,她不愿意远赴西虎国,嫁给传说中狠厉却放荡的太子。他自然也为妹妹着急,二话不说便去求父皇,跪了整整三日,直到被罚禁足东宫,没曾想从此之后再也无法得见祝瑛。
“弈儿,你不会知道舅爷有多痛心。”祝峤声音沙哑,眼眶微红,看上去竟比方才说皇子们惨死时更难过,他苦笑着,“从来都乖巧得体的公主瑛,竟敢独自一人私自离宫,流离民间。”
“她一个弱女子,舅爷都不敢去想那段路途有多艰辛。”
若当时他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即便不当那太子,他也会阻止让妹妹嫁过去,然后他会当一个坏兄长,把妹妹锁起来闭门思过、好好劝导。
到处找不到她时,宫里都乱套了,连父皇都急得一病不起,再过几月便含泪而去。他继位皇帝后也坚持不懈地寻找妹妹,他听说她死了、听说她剃发为尼、听说她隐姓埋名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日密探来报,东龙国的皇帝册封一乡野村妇为贵妃,日夜宠爱,民间津津乐道。传闻中,那不知从何处寻得的农家女清丽脱俗,优雅如天上谪仙,见过一目便不可忘。
他气疯了,那哪里是什么村妇,分明是他苦苦寻找数年的心头肉。可是他却抢不回来,彼时南武国力孱弱,还无法与东龙为敌。
听说她过得很好。
听说她诞下一个皇子。
听说她生病了。
“听说她……”祝峤流下泪水,“朕恨呀,你父皇为何不保护好她?她分明就是被人害死的。”
他把写着妹妹名字的木牌放进永明宫里,他发誓绝不放过东龙帝。
“朕要让那老贼血债血偿,也要把瑛唯一的骨肉抢回来。”
傅弈静静听着,收在衣袖里的掌心却已滴血。
是了,母妃的眼中总含着忧愁,常常哼着某不知名音律哄他入眠,还有那数十次的欲言又止。
看着眼前真情流露的男人,已然无法再讥讽相向。
“弈儿答应母妃,定要与兄长们和睦相处,可应允?”母妃躺在榻上,费力地对他说,“你非嫡出,母妃又无皇亲国戚为靠山,未来之路怕是要走得艰辛了,羽翼未丰时应敛去锋芒。”
“但弈儿是个好男儿,母妃相信你。”她温柔地笑了,为少年的他抹去泪水,握住他的手,“母妃也有兄长,如果有机会带你去见见舅爷该有多好。”
“如果母妃能回到那去该有多好……”
“弈儿,定要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所爱之人。”
他知道,母妃是被人害死的,她却装做是自己生病了。
父皇难道会不知道?
他现下才知道,母妃没有说出他的身世血统,是为了保护他。
而失去母妃的庇护的他,从万人追捧的小皇子,堕为被嘲笑打压的四皇子,却也得以知晓人性之险恶。
“母妃曾提起过你。”
祝峤的眼中爆发出光芒,充满期待。
“她也思念你。”傅弈坐在他身边,低声说,“舅爷。”
“好——好!”祝峤又哭又笑,根本不像一国之帝,真情流露如寻常百姓。
和父皇不一样。
“给我三日时间思考,这段时间不得出兵。”
“把这当做自己寝宫便好。”祝峤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傅弈打开掌中药瓶,倒出一点粉末舔去。
姬千秋独自回到恒王府,已然探不到周围的气息波动,想来姐姐已把派来监视的暗卫们撤回。
跟着傅弈的师傅学习武功已经有段时日,只要不是遇到习武多年之人,她或许都能与之一战。
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
领兵打仗这等重要关头,若非特别紧急之事,他定不会弃军事于不顾。
不,哪怕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傅弈都不是那种会临阵逃脱的人。
姬千秋坐在房中,越想越焦躁。
“小姐,你回来了吗?”
“进来。”
绿萝推门而入,在脚边跪下。
“何事?”
“奴……”绿萝咽了咽口水,声音颤抖,“奴做了许多错事。”
等不到回应,绿萝抬头看向小姐,却被她冷淡如冰的眼神震慑。
小姐已经知道了吗?
她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可怖的神情。
绿萝从衣襟内拿出一叠书信递上,手都在抖。
“这是奴斗胆包天私自扣下的飞鸽传书。”
“为何要这么做?”
“是燕后指使的。”
姬千秋心头一跳,接过书信。
没想到绿萝竟会主动承认,上一世这位与她情同姊妹的婢女也是被燕后收买,下了好几年迷魂药,再配合熏香,最终置她于死地。
“多久了?”
“从燕后绑架奴那日开始。”
“可有下毒?”
绿萝震惊地看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未曾有过,但燕后确实给了奴一些物什,奴藏在房中的衣柜里。”
“请小姐放心,奴定不会做出那等卑劣背德之事!”绿萝眼眶湿润,“小姐对奴恩重如山,奴不敢背信弃义。”
“你知道燕后给你的是何物吗?”
“听说是专供西虎国贵族用的迷香,可短暂迷惑人的心智,乃疏解忧愁的珍贵之物。”
姬千秋哼笑了声。
想来上一世绿萝便是每日给她食用这迷药,一喂竟是数年,她临死之时已然分辨不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此招真真残忍歹毒。
“你信她?”
“奴不信的!”绿萝着急地解释,“奴本以为是毒药,已经先尝过了。虽没有察觉出对身子有何不适,却也不会任由燕后摆布、残害小姐!”
“你可知晓若喂了那物与我,我会变成何样?”
“奴不知……小姐待奴如亲生姊妹,奴除了扣下王爷的书信外真的没再做别的事。”绿萝的双眼含满泪水,“奴自知对不住小姐的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
她竟从衣袖里抽出一把掌心大小的匕首,抬手便往脖子抹去。
幸得姬千秋已苦练几月有余的武功,眼疾手快地出指夹住那刀刃,暗暗使劲,绿萝果然再动弹不得。
“松手。”姬千秋垂眼看她,“这么多年来,我与母亲是如何教导你的?”
绿萝满脸是泪,又惊又喜:惊的是小姐何时变得如此身手不凡;喜的是再没有人可随意伤害她。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绿萝松开手,那匕首跌落在地。
她恨燕湘和傅扶疏母子,却不知道该不该恨绿萝。阴招是那两人盘算好的,执行者却是眼前的婢女。
“我很难说是否能原谅你。”
看着绿萝变得死灰的脸色,她又说:“你从来不是奴隶,也没有卖身契,以后好好过你的人生。”
这姊妹情终究是断了。
“我会让管家备好钱财与你,你收拾好的时候便离开吧。”
这一次,她没对嚎啕大哭的绿萝心软,却也没立刻赶人走。
绿萝直愣愣哭了一炷香,知道是无法挽回了:“小姐,奴会终生吃素,每日每夜为您祈福。”
“这些都是虚的,再不要做害人害己的事便是最好,人生一世但求于心无愧。”姬千秋说,“退下吧。”
绿萝第一次对姬千秋磕了三个头,深深看她最后一眼,关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