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铜(三)
这几日天气闷热,推开窗便能看到灰云堆在墙头上,沉甸甸的像是翻腾不起来,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应当不远了。
陆卿靠在榻上,光坐着都有些头晕目眩,先前他为了铸铜案狠忙了一阵,又遇上这个天气,真是吃饭积食,喝水堵喉咙,怎么都不舒服。
他怔怔地靠了片刻,还在想谢在欢登门拜访那日的表情,是他大意了。
陆卿年少时喜欢用小楷写簪花词,王府和大街上流传的比比皆是,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熟悉两种字体,对于瘦金笔书也很有造诣。
先前经刑部手呈递陛下的折子用的便是这一种,被谢帆看见了。
乙十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看起来令人作呕的汤药进来,陆卿一口干了,觉得反胃的难受。
“颍川那边查到,当年铸铜案的假/币都是从赌坊后的‘馆子’里出,真铜搁进去,再绕一圈出来就变成假的,换的极快又很难被官府察觉。”
陆卿有些意外:“这些年朝廷严打民间商客买卖寒食散,就连医馆入药都由宫里管着,如今颍川还有么,京中呢?”
乙十三说的馆子,其实是开在赌坊后,供人吸寒食散的地方,寒食散这东西原本能入药,但食多了容易令人兴奋上瘾,虽有醉生梦死之效,却对人身体有巨大伤害。
他点了点头:“这东西价贵利高还总有人买,尤其是不缺银子的达官显贵,别说官宦子弟,就算是禁军和南北大营里也有人好这口,没人真抓,京城也一样。”
戴小黑怀里揣着帖子走进来,听到他俩说话,插了一嘴:“这案子不是暂时搁住了,陛下都没有明旨,咱们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给你这个,李岘的请帖。”
帖子在半空中抛出一道曲线,落在陆卿手里,李岘请他去曾云渡喝酒。
这地方离得并不远,是喝酒的一处雅地,从前陆卿常去。曾云渡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几堂屋筑在湖心,中间隔着玉桥回廊,相互不必影响,不似酒楼那般桌挨着桌,热闹起来连陌生人都像一大家子似的。
戴小黑:“大人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往后案子还要查,不知牵扯朝中多少官员,先混着吧。”
戴小黑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您是个算命的道士。”
陆卿:“道士怎么了,本朝道士不禁酒。”
戴小黑:“……假道士。”
乙十三本来不大爱说话,可近来总觉得头疼,要说这两位其实也不曾吵过,相反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明确,就是一言不合容易夹枪带棒。
自然是因为,抛头露面找酒喝这等好事轮不上戴小黑。
曾云渡湖心的酒屋里有前后两扇门,陆卿到的时候已经迟了,里面的人不拘着,三两个闲聊,他便和李岘打了个招呼坐下,话很少,只是听和看。
陆卿酒喝多了不舒服,所以只是浅尝辄止,半天才喝下去小半杯,这种既不用扒谢在欢裤子,也没在秦楼楚馆笙歌的安静酒局,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他酒量不算极好,但也不见得醉,比谢帆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争气多了,好歹每次能竖着进竖着出。
记忆中,陛下第一次喝酒也是被他诓骗的,一杯倒的量。
然而陆卿并不知道,一杯倒的陛下此时正一个人坐在与他隔了三条回廊的雅间里喝酒,谢在欢难得休沐,身边并没有人。
酒欢宴散,席上宾客尽归,陆卿便让乙十三先去备车,自己将门拉开透气。门一打开,走廊上晃过了一个挽着酒壶的身影,步伐踉跄,路线却颇有章法。
“……”
陆卿愣了片刻,又默默把门关上了,可能是错觉。
他关上门,神色有些复杂的站在房间里,估摸着人走远了才再次打开,一张无限放大,贴着门站立的笔直身躯杵在面前。
“……”
陆卿无法,只好退后一步跪下,总不好撞在陛下脸上都不打招呼。等了许久,没听到萧洹让他平身,抬头一看有些发懵。
他就……这么蹲门框上了?
陆卿跪坐在地上,与皇帝陛下大眼瞪小眼,只见他半蹲半爬在门口,手上挂的酒壶开着口洒了一地,将衣服都弄湿了,他歪着脖子,那张深刻英俊,总让满朝文武摸不清喜怒的脸上,铺满了迷茫。
萧洹像是看不懂这张脸,往前凑了凑,鼻尖蹭到陆卿下巴上,视线从他眉眼缓缓下移,在鼻骨和薄唇上逡巡良久,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温热的酒气扑到脸上,带着点湿漉漉的痒,陆卿猝不及防,闻到了点说不清的气息,似乎是从领口里钻出来,与他寝殿的味道一模样。
他吞了下口水,往后一让:“臣不知陛下也在此处,呃……冒犯了。”
陆卿往后避一寸,萧洹就往前追一寸,皱着眉头似乎不习惯他四处乱躲,陆卿呼吸一滞,无奈道:“陛下您,”
他原本头部后仰,腰弯到了能保持平衡的极致,刚要抬手推开这个往他脸上凑的人,没想到萧洹直接扑了过来,或者说有些发晕的撞在他身上,两个人一齐后倒,陆卿‘咚’的一声撞在桌角上,疼的直抽气。
萧洹的手勒在他腰上,越收越紧,紧到他咬牙朝外面喊了一句:“来人,谢统领?”
没听到人回答,提高音量:“谢帆!”
在谢府休沐的谢在欢刚洗完澡,打了声喷嚏。
乙十三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狼藉,方才还端坐在席的白影被人压在身下,只露出了袖子上的一截布。
“大大……大人”
萧洹的胳膊垫在他腰下,黑亮的目光熠熠生辉,蹭了蹭他肩膀:“大将军,是你回来看朕了吗?”
“这么多年,都不给朕拖个梦,嗯?”
陆卿微微仰起下巴,那是对毛茸茸的头颅本能的避让:“还不把他给我拖起来?”
“拖,拖起来?”乙十三愣了,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大人曾问他敢不敢对陛下动手,于是惶恐道:“他是陛下。”
然后用手戳了戳萧洹胳膊:“陛下您还好吗,您压着我家大人了,能不能,能不能起来?”
萧洹‘咻’地回头,用大逆不道的眼神瞪着他。
乙十三:“……”
打扰了。
陆卿将他半哄半拽的扔进马车,衣服已被扯得松松散散,一脚迈进去听乙十三红着脸问道:“大人,直接回住处么?”
回答他的是一脑门车帘子:“回什么回,进宫!”
车厢里昏暗无光,带着点道路的颠簸,幽幽酒气就这么散开来,有他身上的,也有陛下身上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萧洹的眼睛就是车里最明亮的东西,漆黑的瞳孔似被酒水浸过,圈的点粼粼波光,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陆卿叹了口气:“陛下怎么一个人喝酒?”
萧洹嘴角弯弯:“大将军教的。”
好么,所答非所问。
他又问:“谢在欢人呢?”
这回想了好一会,笑着反问:“谢在欢是谁?”
陆卿说:“以后不许一个人跑出来,身边要带禁军,要带护卫,知不知道?”
萧洹乖巧的点头:“知道,大将军说不让洹洹贪吃别人的糖,不然卖到馆子里,每天伺候别人当小倌。”
“咳,咳咳!”
陆卿差点把自己呛死,洹洹这个名字是他七八岁的时候自己叫来玩的,因为小时候没人叫过,所以陛下格外扭捏,一叫就脸红,可是怎么能记到现在呢……
好羞耻,他捂住脸。
陆卿:“陛下……”
萧洹:“洹洹!”
“好,洹洹……噗,”他有点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问:“今年几岁啦?”
萧洹低头,有点不好意思的伸开一只拳头,张开五根手指,又伸出另外一只,将陆卿看的抿了下唇,再张开是十岁么。
另一手缓缓张开,里面放了两粒指甲盖大小的荷叶包,指了指他。
“给我的?”陆卿笑着拈起来,打开一看,眼睛瞬间热了,是两颗小粒粽子糖,他在萧洹紧张的注视下往嘴里放了一颗,冰凉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将酒气都冲散不少。
萧洹乐了,刚想说话,忽然双手堵在嘴上。
“怎么了?”
马车向上一震,然后前倾停下,萧洹眉头拧在一起,弯下腰来。
“是不是想吐。”
外面传来乙十三的声音:“大人,宫门到了。”
陆卿走下车,将鉴道司的腰牌给进军看了,将幕笠扣在萧洹头上,好歹没让别人知道陛下深夜出宫酗酒。天空传来闷雷的响声,他到底不放心,一面派乙十三去谢府请人,一面自己驾车进了宫。
李让一直等着陛下回宫,惊讶于在这时辰见到鉴道司的陆大人。
陆卿朝着掀起的车帘递过一只手,将声音放轻,带着点哄:“陛下,咱们回宫了,快点下来困觉。”
李让:“!!!???”
陛下竟然真的从马车里钻出来,站在高处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在李让和两排宫女的凝神注视下,双脚起跳,蹦下来时双臂展开,表演了个鸿鹄落地。
李让已经看傻了,惊恐的看着陆卿,仿佛再问‘怎么办,奴婢应该鼓掌吗’。
等了老半天,陛下仍然不肯起来,陆卿只好蹲下拉他,这时李让才恍然发现陛下半跪在地上,而自己竟然还站着!他当下老脸发青,尖喝着让宫女全都退开,自己五体投地,墩帽从脑袋上滚了下来。
陆卿左右开弓,可陛下却一个劲的往后缩,都快钻到车轮下面了,他只好询问:“怎么了?别闹了好不好,别人都等着你就寝呢。”
萧洹扒着车轮和他对峙了一会,眼眶渐渐地有些发红,见他张开双臂便一下子扑了进去。
陆卿晃了晃,明显看到李让瑟缩了一下,试着将人扯开,可他现在身形比自己还高,如何扯得开呢。他声音闷闷的:“父皇的寝殿,我不去!”
陆卿一愣,还没真正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胸口先疼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