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铜(一)
吏部六品主事在家中被刺,死了。
六品芝麻官,平日上朝听政都没有一席之地,按理说生死引不出什么风波,可谁让他死在天子脚下,死的时候就与陛下隔了两条街呢。
这位主事赵大人,听说是当今太后郑氏之旁支,其从母姐妹的侄女婿,听起来可笑又拗口,而如今弯弯绕绕,精明的人,总能从表象下嗅到阴谋的味道。
李让公公领着他的小跟班来宣纸,运气不错,还真在鉴道司堂里寻着了陆卿。
鉴道司本没有参政之权,平日若无祭祀司礼之大事,各部官员点个卯喝个茶,十分随意,就算本部官员,能寻到陆卿也得凭运气。
李让将圣旨左右一合,笑道:“这次吏部官员遇刺之事,陛下派了您做监察使,刑部只是从旁协助,也是没办法的事。”
戴小黑站在陆卿后面,用脚尖点戳了戳地板:“是,六品芝麻官嘛,我家大人就喜欢费那个事,您说是不是?不过这刑部该搜的证据搜完,仵作验完了伤,却什么也没送来,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尸位素餐呢。”
“嗨,哪能呢,这是刑部案宗,陛下特意让奴婢给陆大人带来的,嘱咐您若还有什么疑问,可直接同刑部吩咐,谁还敢藏着掖着呢。”
吏部主事赵大人昨日死于亥时,命绝时也已就寝,致命伤在腹部,仵作确认为刀伤,从伤口看不出兵器有任特殊之处,反倒是检校官搜查府邸时发现了一整盒铜钱,都是最近市面上流通的假/币。
所以最终,陛下还是将铸铜案的办案权交给了鉴道司。
陆卿见托盘里还有个白色幕笠,于是问:“这是?”
李让先用尖细的嗓子卡了两下鸡毛,看着他的目光饱含着‘求求您,千万别再问下去,奴婢说不出口,要命也要脸’等神色,答道:“这是陛下赏给您的。”
戴小黑看热闹不嫌事大,哪壶不开提哪壶:“哎,这是女子用来遮脸的,给我家大人?”
李让以袖遮脸,狠狠瞪了眼旁边的小徒弟。
小太监抬着托盘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因因……因为,说大人容貌太太太……丑,让挡一挡。”
李让临出门宣旨前,陛下正在看折子,不冷不淡的对他吩咐道:若有人问起缘由,照实说不用避讳,朕以后不想看到他那张脸,遮好了别出来乱晃。
“呜……”小太监快哭了,这可是下任的司祭大人,九州百姓的信仰,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噗”戴小黑看到姓陆的脸色一僵,拿着幕笠的手微微发抖,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来,起来”陆卿用牙撕扯着内唇,嘴角抽了抽:“告诉我,不是谢帆谢统领说的这话。”
如果小太监说是,那谢帆的狗头就先记在账上,容后再取。
陆卿刚认识谢帆那阵,他和陵王的关系还不大僵,母亲宴宁郡主也没有亡故,所以他还把谢在欢带回府邸过几次。宴宁郡主每日长吁短叹,只恨自己没生个女儿,将陆卿小时候梳辫子穿裙子所受的折磨讲过几次。
谢在欢听后滚在地上笑出鹅声,差点背过气去。
陆卿就因为这个记恨了他好几年,某次花楼醉酒,陆卿将喝成一滩烂泥的谢在欢扔在街上,借着酒劲替他圆了春闺少女梦,选了最色彩斑斓的罗衫给他穿上。
第二日酒醒,谢在欢发现有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谢少爷受不了这个气,蹦起来破口大骂才发现自己身姿婀娜,当时脸皮一红,抢了摊位上的幕笠夺路而去,一路捂着鸟逃窜,后来听说谢少爷被尚书大人一顿狠揍,足有大半个月没下来床。
陆卿脸上发冷,暗想:谢帆,他是有病吧!
“不不不……不是,”小太监恨不能钻回自己肚里,伏在地板上瑟瑟发抖:“是陛下,说的。”
“……”陆卿的表情在这一瞬有些麻木,他闭上眼,睫毛颤了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无奈又毫无办法地将幕笠往头上一搭,回头问:“好看吗?”
戴小黑往后退了一步:“大人,你还好吗?”
这人没疯?
陆卿在李让惨不忍睹的目光中转身,出了宫门还觉得脑壳疼。
戴小黑身体一抽一抽,深刻先前没有收拾姓陆的这个决定很对,毕竟有人只能靠天来收,他前后打跌了一会,终于被眯眼警告。
“咳,好事啊,铸铜案牵涉甚多,谁来查谁触霉头,况且您这张脸又这么招摇。虽说宁北大将军三年驻守边疆,容貌较少年时有所变化,可该认得还是有人认得,御赐之物就算当堂办案也不用取下,省了不少麻烦。”
陆卿不想理他言语里的揶揄,吩咐道:“先说说永和十七年的铸铜案。”
永和十七年案,牵涉毅平侯谋反一事,最终被草草结案,可大理寺卷宗写的很清楚,当年青铜铸币是在颍川一代流通,几乎在几日之内多到了影响粮价的地步,即便没有平阳宫宫女私通一事,也很快会爆发出来。
也就是说,铸铜案上报朝廷是迟早的事,将此事捅出来的人,其目的是毅平侯。
“当年我跟着师父长见识,了解天策秘府在各州都有收集情报的暗桩,所经案件不下百起,更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非收到位上位者指示,不可能就这么草率结案。”
可天策秘府是灵帝一手扶植起来的刀,比它还要位高权重的只有灵帝,太后,和……鉴道司。
“如果这次操纵铸铜案的人与前朝一样,那就不可能是鉴道司,而且八年时间,未免也筹谋太久了。”
戴小黑亡命天涯久了,身上有种生死以外无大事的赖皮:“那大人觉得,私造假/币之人有什么目的?”
“单纯私造官币应该是为财,据我所知市中所流通的假/币数量素来不足万一,历朝皆有,陛下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愿与吏部和‘置钱监’大动干戈。可这些人明里图财,暗中害命,将铸铜案当做杀人之刀,翻来覆去就是为了争权。”
“大人再想想永和十七年和现在。”
如果为争权,当年铸铜案栽赃的是毅平侯谋反,目的是打压荣妃,也就是当今陛下,可灵帝本就子嗣稀薄,萧洹年幼的时候,他上面的兄长便已夭折,幼弟才刚出生,储君之位无可动摇,是谁有一争之力呢?
“所以若当时陛下无法即位,那被推上龙座的势必为出生不久的幼子,太后不得不垂帘听政。”其实萧洹即位之初,太后也曾把持过朝政几年,可若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听政的时间可能有十年或者更长。
戴小黑摸摸下巴:“这么说,赵主事如果真和太后有层微薄的外戚关系,这事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可惜啊,赵大人死的太轻易了。”
“……”陆卿实在有点受不了了,说:“别装了小黑。”
他一哂:“是,大人,可昨天我到的时候姓赵的已死透了,真不是我下的手,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叫小黑,换个别的不行吗?”
陆卿侧头:“谁让你总穿黒的,你要是穿绿的就不叫这个了,走吧,先去赵主事家里看看。”
宫中,给陆卿传旨的李让已经回来了。
萧洹头也没抬:“接旨的时候可还安分。”
李让:“安分安分,陆大人什么都没说,出宫去见刑部的各位大人了。”
“哦?”萧洹似乎有些意外:“也没怪朕说他丑,骂朕眼瞎。”
李让在鉴道司那头没哭出来,现在有点泫然欲泣了:“哎呦,哪敢呢,拿着幕笠就往头上戴,欢天喜地的办案去了。”
他常年周旋在贵人身边,这份油嘴滑舌有时候容易过头,便显得油腻和没诚心,被萧洹一盯,马上哑声了,擦着汗道:“没,真没,刚开始陆大人还以为是谢统领的主意,神色呃奴婢说不出来,后来听说是陛下亲赐,才好好收下了。””
谢在欢拧着眉,尤其听到陆卿以为幕笠是他想出之后,更加苦恼纠结,眼中闪过疑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摇摇头,觉得是个巧合。
“谢帆,”
谢在欢吓了一跳:“是,陛下?”
萧洹神色不愉:“你再想什么,朕说去太后宫里你没听见?”
说起太后这个女人,谢帆便觉得她是个狠角色,前朝灵帝在的候就敢培养外戚插手朝政,私下里将天策秘府摸了个通透,后来嫁祸毅平侯谋反又与高昌私相授受,到现在也没死。
死是没死,只是她和陛下的关系早就反目成仇了。
尚在白日,太后就在自己宫中饮酒,见殿门打开,有人从光阴里缓步踏入,仰脖露出轻笑,意有所指:“陛下最近,政务不忙么?”
上次来还是个疯婆子,这次便又高高在上,太后的心思总是这么难猜。
“不,”萧洹命人关门,在幽暗之处找了张椅子坐了,眸色深深:“朕今日是来和你清算陈年旧怨的。”
指甲上染着豆蔻,太后一辈子都保养得当的皮肤干净白皙,可惜,心是脏的。
她倒酒的手微微一顿:“本宫还以为陛下是为了赵主事之死而来呢,毕竟他也算与本宫母家有些渊源,可惜了。”
萧洹见她神色镇定,低低一笑:“太后是不是觉得自己将赵主事一刀捅死,丢车保帅这手很妙?”
“问题是,你派去灭口的杀手回来了吗?”萧洹没去看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拈了拈指尖。
太后神色一变,又听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永和十七年朕年纪尚小还不记事?是不是以为这次案子由刑部主审,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说,这些年私开铜矿暗铸兵器的罪责,会被小小一桩铜币造假案揭过去?”
说完,萧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声音愉悦,可听在太后耳里,不啻于天降魔音。
“赵主事,其实是朕帮你杀的,是不是很孝顺。”
“你,”太后声音微微变调,厚重的宫装贴在她身上,捂出一层汗,不过又很快镇定下来:“你说的这些天方夜谭,有什么根据?”
即便这些是事实,她也不会坐等着萧洹来查,就算刑部和鉴道司一起查,也没有证据。
萧洹站起来,从她身后的屏风走到另一侧,手摸过茶案竟然有层浮灰,他姿态放松,却令旁边的人永远也猜不透:“朕说了,今日来不想跟你谈刑部的案子,想算点别的。”
他淡淡道“当年朕幽闭在平阳宫,险些淹死在蓄养荷叶的水缸里,后来,陪在朕身边的老嬷嬷也饿死了,朕对外是这么说的,可她实际怎么死的你和朕心里都清楚,还有……”
萧洹看着她,神色发沉:“当年一箭戳死宁北大将军的毒箭上抹的宫廷秘药从何而来,陵王既然谋反为何让陆世子出城,既然大将军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个计划,为什么他和陵王两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反倒是高昌将戏唱到了最后呢?”
他说:“朕真的很疑惑。”
杯子里的酒晃了晃,洒了满桌,‘啪’地一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