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若梦·三
“月行姐姐你来啦!”花行展开笑颜跑上前挽住了月行。
伽云轻盈地走上前去行过一礼,恭声道:“伽云见过冷护法。”
松风冷冽吹起月行墨色的发带,凌乱发丝虚掩住她的双眼,却仍能感受到那水光泠泠的冷意。
她侧过头看向花行时,面容上的凌厉之色淡去几分,她问道:“可有头绪了?”
花行望着伽云笑了笑道:“多亏伽云姐姐提供的思路,花行似乎有些头绪了。”
“孤云峰刚发生了一件事。”月行沉声道。
“是什么大事?”花行连忙追问。伽云似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恭敬柔顺地颔首倾听,一言不发。
月行瞥了一眼伽云,顿了顿继而道:“谢灵渊已被萧鸣羁押,除非有掌门或他的旨意,任何门人不得前去探视。谢灵渊那厮的左肩曾在数月前中了丹阳师姐的榴花镖,截信泄密之事大抵与他脱不了干系。”
伽云闻言不动声色,只默默地听着,脸上挂着合宜的笑,也没有丝毫要借故离开的意思。
花行想起月行和萧鸣出行探查漆雪师姐被害陨落真相时,寄与丹阳的信笺曾受损伤之事。她想到毒龙夫人的几次内毒发作,以及漆雪师姐的仙方配法。花行不由得将伽云要走的黄月季一事与门中接二连三遇祸联系起来,看来伽云果然不单纯。
但想起伽云很多时候与自己相处时的样子,又不像全然虚情假意,她的关心似乎也是出于真心,尤其是她对渡尘行僧的痴情是那样的深沉绵长让花行觉得伽云并不完全不懂真诚。
她隐约觉得伽云并非本质恶毒之人,她若做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被一些假象迷住了眼,被人利用了□□,而非真的出自本心。
花行不由得趁伽云不注意时向她看去,伽云只是恭敬地站在那儿,而月行握着剑柄的手,手背的筋骨却渐渐凸起。
就在三人静默的这一空当儿,一个离花苑弟子神色紧张地快步上前,向她们行过礼后便禀道:“长清堂出祸事了。海堂主的二公子海晏澜近日来旧病复发,今夜异常严重,恐怕已是弥留之际了。”
月行眉心一跳,她双眉微蹙,沉声问道:“长清堂现下如何?你可知海家二公子今夜病情加重是因何缘故?”
那弟子左右顾盼确保无他人在近处后,压低了声音道:“长清堂派人请遍仙门名医皆无法医治,甚至就连因由也查不出来。多亏我们门中所去的那位医师深谙香药之理,才查出海二公子枕下的香囊有异,而这枚香囊正是相思门中的解大小姐所赠。”
这位弟子在提起是毒龙门的医师查出真相时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自得,而花行却不由得担心起来。
听到那弟子提起是毒龙门派去的医师查出因由时,月行神色一沉,而听到弟子提及解鱼怜时,花行和伽云都脸色一暗。
伽云伸出手摩挲着腕间的佛珠,秀眉微皱,似是有什么忧虑般,花行注意到她的举止便知道只要一切与渡尘有关的人事都能勾起她的心绪,这一次也不例外。
“派靠得住的人接应我们门中前去的医师,至于我们的医师查出因由之事此后便不要对外提起了,”月行思忖片刻后沉声道,“海二公子垂危之事我们只做不知,等海家的人发讣文后再作打算。”
那位弟子应下后便下去做事,三人继而站在原地各有所思。
花行想月行所虑果然不差,虽说香囊出自相思门徒之手,若海家无力回天,解鱼怜便是首当其冲的被问罪者。可为何海家所请众多杏林妙手,却独让毒龙门医师看出因由,这一点如果被有心人利用,那毒龙门也将变得难辞其咎。
花行曾在相思门听过无数关于解鱼怜的事迹,也曾在丹城南郊见过解鱼怜。
在她听来,解鱼怜是骄横无理的贵门小姐,仗着家大势大无恶不作,喜欢年纪轻又单纯的男孩并一一下手,心性狡诈毫无善意;而在她那次亲眼所见,她却觉得解鱼怜并非心术不正之人,虽然解鱼怜为人任性刁蛮,可她也有自己的性情与纯真,反倒因被解情嗔保护得太好有些不识人心。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纯粹只通过听说来了解一个人。
“我怀疑这事的始作俑者并非相思门那位解大小姐。仙门中这一年来祸事不断,但似乎都指向毒龙门,长清堂,相思门三大门派。这会不会都是由一人精心所布的棋局,就为了鼎立的三大名门彼此仇恨,互相残杀?”花行沉吟片刻后细细分析道。
月行望向花行的眼神中颇有欣慰与赞赏之意,她点了点头似有所指道:“这棋局或许是由一人所布,可若无子,也是徒然。也得有几枚肯为他所驱使的子,才能布下这弥天之局啊。”
伽云听到这里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而面上的温然甜笑却半分不坠。
月行向她走近一步,平静的语气中却蕴含着一丝杀意道:“伽云,方才你为启发花行配药所言确实鞭辟入里,你也算得上是冰雪聪明。只是不知这一年来花行昏迷,观梦石失而复得,漆雪师姐陨落邙山,丹阳师姐焚身秘境,掌门一而再再而三内毒发作这一连串的事,你怎么看?”
伽云神色平静,躬身答道:“毒龙门为仙门中三大名门之一,自是不乏妒恨仇家。纵观仙门千百年,又有几时平静清欢?伽云不过沧海一粟,即使偶入迷途错作一子,也终兴不起什么风浪,更没有令两位护法都身陨的手段。”
“那花行昏迷,观梦石失而复得一事,”月行关切地看了身边花行一眼,继而神色一凝道,“也与你无关么?”
“这便是伽云一生中偶入迷途之事,伽云自知瞒不过,”伽云坦然承认道,却令花行月行颇为意外,她摩挲着腕间的红檀佛珠,温声娓娓道,“在临安那些年,我曾遇到一个隐姓埋名的散修女子,她说她能洞见我的心中所想,若我也能熨帖她的心思,她便助我续缘。”
伽云染着绯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叩动着红檀珠上的莲花坠,红莲轻动,她眸中的水光也分外潋滟。月行秀眉微挑,盯着伽云的双眼却窥不见半分假意。
“所以她的心思,便是让你杀了花行,抢走那仙门百年难见的观梦石,对么?”月行道。
花行听到此处心中一颤。
她曾无数次默默分析过这件事,她以为凶手只是要这观梦石,并非要取她性命,可月行的推断却更为狠厉,她以为是月行素来将人性看的太悲观的缘故。
直到看见月行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那橘黄的齑粉似乎还混杂着些许异样粉末时,花行才知道事态并非那般简单。
伽云看到月行手中的药粉也并不意外,她拘礼恭声道:“冷护法明察秋毫,不过伽云最终让洛护法服下的,却只有一味伽云在怡香楼常用的药物。如您所见,洛护法只是昏迷数日,并无其他症状。”
说到此处,花行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刚装扮不久伽云便身着华服从她房前走过,并且试探似地唤她伴奏月琴。
看来她早已算准药效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完全照做,取了自己的性命。花行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厚。
月行想起在怡香楼时曾杀死的那个公子,双眉微压,沉声道:“你所配的药能让人长睡不起,少则五日多则半月有余,若是混了陈酒服用药效更佳。我在怡香楼杀的纨绔子弟凉薄男子不计其数,为你杀的最多。只是不知为何你将那些从不吝啬送你缠头的男子送来暗室时毫不心软,却对花行大显慈悲?”
“我只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之一,我本蝼蚁,何谈慈悲。这一切都因那时候我遇到了他,他心性空明,莲华自在,让我懂得了些许禅理罢了。”伽云转动着腕间红檀佛珠,眼眸中神思逐渐茫远道。
“你所说的续缘可正是此人?他是何人?可是他以此指引你行恶助他?”月行眉宇间冷气肃杀,她追问道。
“我心中所思所想一直是他。可指引我做下这些的,与他无关,”伽云抬头望向月行,神色笃定道,“他是至纯至性之人,我这一生从没见过比他更空灵纯净的人了。他渡过助过的人如恒河沙数般,他也曾助过毒龙门,冷护法多疑了。”
花行在一旁默然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整理着繁杂的线索和思绪,她到现在已经明了了整件事情。
伽云曾遇到过一个记恨毒龙门之人,那人看出她对渡尘的情谊便利用此让伽云为她做事,可伽云深受渡尘感化,即使为心中情思束缚,也仍做不出那等穷凶极恶之事。
想到此处,花行不由长吸了一口气。看来人之一生本性天定,际遇也十分重要。
若伽云一生之中未能遇上渡尘,估计她将一生都是大漠中追求财物生存而深深着相的苦命女子,连活下去都分外艰难,遑论善意与施舍。
但不知在伽云看来,渡尘究竟是渡了她,还是羁绊住了她。
或许大漠中每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子,都深深困囿于风沙之中。
静默了良久,只余松涛依旧。
月行终是放下了紧握剑柄的手,她望着伽云问道:“指使你的人,你果真不知究竟是何人吗?”
“伽云只知那是女子,常常黑衣裹身,绿纱蒙面,其余一概不知。”伽云诚恳道。
月行颔了颔首便不再言语,伽云会意后行了一礼便默然离去。
“姐姐,”花行看伽云走远后摇了摇月行的臂膀问道,“姐姐信得过伽云?”
“姑且当真吧,”月行幽幽望向远处道,“她是个至情种,这样的人心中除了她的情外,不会忠于任何人任何事。那人利用她的情思也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至情……”,花行不由得想起在相思门的那段时日,这正是相思门徒的最高法门。
可何为至情,是如解情嗔那般虽风流多情却也情深义重,还是似伽云般为了心中所爱便看不到任何风景,饥渴窘迫只为那一口甘泉?
情之所起,每个人都有情之所起吗?
“伽云跟你说的那些,你打算用来寻求药引吗?”月行突然问道。
“或许可以试试看。”花行道。
只见那名离花苑的弟子神色仓惶而来,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回洛护法,掌门请您即刻前往寒霄殿。”
“只有我一个人吗?”花行问。
“是,掌门让您一人前去。”那名弟子恭声道。
“万事小心。”月行嘱咐完花行后拍了拍她的肩便御剑离去,花行也御剑向寒霄殿飞去。
寒霄殿。
夜风森森,花行独立宵中仰望着紫气环绕的殿宇,心中五味杂陈。
初冬的夜,松涛阵阵却更添孤清,花行想到毒龙夫人在这座气象宏大的殿中挨过无数孤寂的春秋,便更觉心中愀然。
她缓缓踏上那水墨江山的石阶,向洞开的殿内走去。
只见毒龙夫人盘膝而坐,她银白的长发蜿蜒而下,一身无所妆点的紫衣却更显得她在繁华中那般寂寞和悲伤。
她低垂着头,均匀地呼吸声夹杂着沉沉的叹,唯有握住毒龙法杖的手显得一如往常般坚韧有力。
花行轻轻走上前,这次她没有行礼,只是缓缓跪坐在她的跟前,伸手轻轻笼住她放在膝头的那只手。
毒龙夫人感觉到手背的温度后缓缓抬起眼,一双澄明的眼睛此时却透露着空寂,似庙宇晨钟后的余响般茫茫渺渺。
看到夫人此时的神色正常,花行心中舒了一口气。她展开笑颜关切道:“师父,花行来了。”
毒龙夫人嘴角漾开一丝清浅的温然笑意,说话的声音沉远依旧,气息却比往日虚了很多:“你来了,来陪陪师父。”
她话音刚落,花行便感觉到毒龙夫人反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自身内力。
花行连忙道:“师父内毒反复,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花行日后定好好修炼,不负师父所托。”
须臾间,毒龙夫人已传功完毕。
她笑意暖如融化坚冰的春阳,握住花行的手道:“师父相信花行定能过得圆满自在,比师父的一生强过百倍。师父希望你修炼是为了始终有护住自己,护住在意的人周全的能力,而非为了一时的心气和较量。”
花行不由得想到丹阳之死。
丹阳是多么好胜的一个女子,她的明媚坚强,张扬骄傲,正如她眼角的红榴花那样灼灼夺目。那么多年来听遍了喝彩与赞叹的仙门奇才,却死于小人陷害,实在令人唏嘘。
她想到仙缘会时丹阳提着仙缘花灯时的孑然身影,这是她难得一见丹阳落寞的一面。她想到丹阳的身世,丹阳的过往,心中不由慨叹到若是没有得到过真心的欣赏与相知,即使天下无敌处处喝彩也难免落寞。
想必毒龙夫人也是因为丹阳之死及自己的经历才能发出这般感慨吧。
“师父有如此精湛的武学修为,是花行一生难以企及的。毒龙门能有师父这样的掌门,是门派大幸。”花行真诚地望着毒龙夫人欣赏地说道。
“花行是这样觉得的么?”毒龙夫人双眸一亮,温然问道。
花行肯定地点了点头,毒龙夫人眸中的花火是那般炽热。
仙门中一向不乏流言诋毁毒龙夫人的狠毒专横,善妒泼辣,可花行却觉得世间难得有这般悲悯有心胸的女子,她像一盏明灯,为千千万万的迷途女子指引着自强不息的方向。
别人越是说她冷厉狠毒,花行却越觉得她的内心是那样的温柔有力,却也是伤痕累累。
毒龙夫人眼眸中的花火一瞬后归于寂灭,似晚江风中的清冷。她握着毒龙杖的手筋骨分明,双龙含的宝珠紫气渐渐浓郁。
只听她声音沉远道:“若有一天,花行能站到最高处,览尽山下风光,花行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