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若梦·二
花行忍不住凑近看清池的双眼,清池抬起眼眸猛地对上花行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心扑通直跳,杵在土地上的手沾染了花泥也浑然不觉。
“你的手上全是泥,”花行取出帕子为清池擦着手,虽隔着素帕一方,可花行手指触碰到清池的骨节时,二人的脸都红透了。
花行望着清池的双眼,她想听他说出自己的心意,说出自己心中最为珍贵的事物。清池垂下眼不敢看她,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偷看她那双水灵灵又充满探求欲的眼睛。
清池此时却缓缓站起身,扶起蹲坐在花丛里的花行,温柔地为她拂去衣摆上的花叶,只是无言。花行心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她多想听到他亲口说出那般心意,而他永远都只会以细枝末节的方式告诉她,就像他的一幅幅画那样无言却又活色生香。
站起身,花行望向紫牡丹圃旁的榴花园,心中顿时黯然。
她始终记得儿时的自己将在大雪纷飞的田间失去意识时,那一袭洋溢着生命力的红衣,上面用金丝勾勒的榴花明媚地绽放,就像丹阳眼角的那枝榴花般明艳张扬。
花行脑海里还是丹阳在白帝城江畔夕阳下的身影,赤红的衣袂似晚霞般渐渐隐于夕阳余晖中,而那样明媚肆意的女子,却也在盛年时于烈焰如焚中陨落。
她心中的惋惜与痛楚纷纷涌上心头。
她来到这里所见毒龙门中的惊才绝艳,温婉端庄的漆雪,华艳热烈的丹阳,都在转瞬间失去了生命。
她想到儿时的战火,世态的冷暖,凡间女子的卑微与不幸,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面颊滑落。
清池看到花行落泪,用手擦拭着即将滑落的泪珠,轻轻将花行拥入怀中。
花行被清池身上淡淡的书香笼住,她有些惊讶,但心中所觉更多的是温暖与安然。她止住了哭泣,将头轻轻靠在清池的肩膀上闭上了眼,清池便一直拥着她。
似是觉得分外疲惫与难过,花行的呼吸声渐渐匀称,她竟然在清池怀中睡了过去,像一个在母亲怀中甜睡的婴孩般。清池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也活像一个哄孩儿入睡的母亲,脸上漾起温然的笑意。
花行在梦里只觉得自己还是孩童般大小,在家乡村子里的院落里玩耍,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衣服变成古时候的样子,抬起眼便是临安南郊的村落。
清池将她捉住的蝴蝶尽数放走,她躺在草地里看着清池温柔的眉眼,心中的甜意似蜂蜜化入水中般。
夏日的萤火虫与星辰点缀着夜空,花行便枕着他的腿渐渐入睡。
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被父母发现训斥后也只觉迷惑,她只是觉得那样的感情是世间最纯最真挚的,没有世人所说的那么多种类意图。
梦醒后,花行渐渐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那熟悉的床上,梨花木的桌子上仍是一个装着新鲜白山茶的瓷瓶。桌子上有一张信笺,上面是花行无比熟悉的清秀却有筋骨的字迹:
幸能予你一夜好眠,一枝白山茶,惟愿欢喜。
花行会心一笑,轻轻触摸着那枝新鲜白山茶的花露,心中突然觉得有些疑惑。
离花苑的花不比凡间,除了离花苑的护法或是种植者,其他人若未得许可便是再费功夫也摘取不下。清池是怎么摘下离花苑白山茶的呢,花行思忖着。
万物有灵,离花苑的月季和榴花自二位花主离世后长势也大不如前,一草一木都知情重,而世间之人却多麻木凉薄,想到此处花行内心唏嘘不已。
“洛护法,不好了,掌门她内毒发作了!”离花苑的护卫在她卧房外急声道。
“你们都仔细守着离花苑,我这就去寒霄殿。”花行将琉璃瓶小心放进怀中便御剑向寒霄殿飞去。
不一会儿花行便来到寒霄殿,让她惊讶的是殿外只有月行和萧鸣站在那水墨江山的石阶上,周围的弟子亦如往日般做着自己的事。若她未曾听到那个消息,她还以为他们只是如往常般受掌门召唤任命而已。
“萧掌事,月行姐姐。”花行对萧鸣行了个见面礼后便走到月行身边,亲昵地碰了碰月行的手。
萧鸣听见花行这样称呼自己心中一沉,可他不知道花行还该怎么叫他。
无论什么样的称呼,都比不过那面皮白净的年轻书生吧。
萧鸣默然还了一礼,只不言语,而关切的眼神却始终跟随着花行的一举一动。
月行拍了拍花行的后脑勺,佯嗔道:“二十的大姑娘倒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诶呀,花行也只是在姐姐面前做小孩子!话说师父到底怎么样了?”花行关切问道。
“掌门昨夜内毒忽发,比往日来的更烈,此时现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萧鸣回道。
“师父这几日可否还用着漆雪师姐寻来的药方?”花行问。
“自你那次说了你配药的事后,我同月行商议过便减少了那药的用量。这段时日掌门本好了很多,未曾想这一次来的更为严重。”萧鸣说道。
“你的药方配置的如何了?”月行有些期待地问道。
花行取出怀中的琉璃瓶道:“四味药俱全,还注入了相思门的红豆灵力,但还没有寻得药引。”
“鲛人之泪是世间难得的药材,与之相敌的药必也是世间罕见的才行。”萧鸣沉思道。
“我和清池这几日思量了很久,我倒是觉得克化鲛人泪的阴寒不在名贵而在本质,我们要早日寻得一种至情至真,能引发人心中暖意的药材,才能真的从根源上化解师父的内毒。”花行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月行听着花行的话脸上难得浮现出欣喜的表情,她赞许似地拍了拍花行的肩道:“你这一年来进益不少,这未尝不是个好的出路!我以为可以一试。”
萧鸣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在听到花行自然地称呼那书生的名字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沉炽。
儿时旧友,青梅竹马,便能使两个现在差距悬殊的人这般亲密吗?仙门与凡间本就天壤之别,而她却与他比寻常姐弟的相处更自然。
想到此处,萧鸣的面色渐渐沉凝,花行无意间窥见他的神色,以为他正在思索毒龙夫人毒发之事也不再多言语。
蓦地,寒霄殿的大门瞬时洞开,殿内的紫气渐渐散出,三人迟疑地望了望里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同花行去看看吧,师父正在休养疗伤,我们女儿身会更方便些。丹阳,漆雪二位师姐不幸陨落,玄机阁,藏书阁护法之位空悬,门中还有诸多事宜有待解决,萧鸣,今日便有劳你了。”月行决定道。
萧鸣抱手行礼后便向孤云峰行去,花行与月行目送他离去后缓缓踏入寒霄殿。
孤云峰下。
萧鸣心事重重,加之门中事物繁杂,他便想走着回孤云峰,趁着这个时候派遣一下纷繁的心绪。
初冬的江风略显萧瑟,幸而在蜀地南国尚未见风雪纷飞。
江上船只两三,带着斗笠的渔人抽着水烟望着广阔的江面,萧鸣于岩石上行走着,开阔的山水也使他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道瘦高的身影晃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似在躲避着什么一般。
萧鸣登时警觉,手抚着腰间剑柄,悄然跟了上去。
绕过一个又一个岩洞,只见那男子倏忽间闪身躲进一个逼仄的岩道。正当他左顾右盼时,一只有力的手沉沉地按住了他的左肩。
因着吃痛,男子忍不住闷哼一声,回头望向来人却冷汗直冒。只见银冠高束的男子眉目冷峻,薄唇未抿,隐隐可见他面色中的怒意。
“原来是……萧……萧掌事啊。”男子转恐惧心虚为讪讪然,颤声道。
“……”萧鸣无言,只是目光一亮,继而冷冷地盯着谢灵渊,抓住他肩膀的力道更重了几分,良久后发问道,“你要往哪儿走?”
“嘶……”谢灵渊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但还是尽力地岔开话题,故作寻常道,“萧掌事特意寻在下可是有何要事?”
“是有要事,”萧鸣沉声道,“既然龙护法让你好好待在孤云峰养伤你还到处乱跑的话,我便为你寻个清静的好去处。”
“这龙丹阳不是已经死在青阳了……”谢灵渊腹诽道,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萧鸣提着他的肩,足尖一登便纵身向孤云峰方向跃去。
“啊!!!!!”
谢灵渊的惊呼瞬时振起满林的山鸟,萧鸣却恍若充耳未闻,另一只手弹出一个灵符。
萧鸣才一落地,那片松林里马上围过来一群门徒。
“萧掌事。”一众男弟子纷纷向萧鸣恭敬行礼道。
萧鸣将紧捏着谢灵渊肩头的手狠狠一放,顺势将他推出去好几个跟头。
他剑眉微压,双眸阴翳密布,众弟子见状都低下了头,愈发恭敬谦卑。
“萧掌事?”谢灵渊虽吃了好一阵子的苦头,此时却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虽躬着身,却一如既往仗着门中所处时日久,用一贯的那副肆无忌惮的神情斜眼瞅着萧鸣试探道。
萧鸣强压着性子,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周围一众弟子都能察觉出他隐隐的怒意,唯独谢灵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你方才在江边鬼鬼祟祟的要寻何人去?”萧鸣逼问道,而谢灵渊却不服气地嘟囔道,“萧掌事怎平白说在下鬼鬼祟祟去寻人,江畔风冷,在下畏寒而行才会显得如此,许是掌事误会了。”
须臾,萧鸣走到谢灵渊跟前,用不可违抗的语气道:“把上衣去了。”
一众男弟子没想到萧鸣竟对谢灵渊下达这样的命令,都偷偷向谢灵渊瞧去,当日陪同谢灵渊一起撞见丹阳的那个男弟子忍不住颤栗起来。
谢灵渊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故作镇静,语气略有挑衅和不服道:“据在下所知去衣罚人是戒律堂之事,不是萧掌事之事吧?”
周围年轻一些的男弟子闻言脸上都是不屑的表情,他们知道谢灵渊最喜欢夸耀的便是自己的资历,无论何时何地,言语中都要点明这一层。遇到不如自己的人,夸耀资历以感虚荣;遇到比自己强的人,强调资历来找补平衡。
他话音刚落,萧鸣的眼神瞬时闪过一丝肃杀之意,冷风吹动起他暗紫松枝云纹的下摆,划过谢灵渊的脸就像一阵耳光一样。
“把上衣去了。”萧鸣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扩散在冷风中令闻者不寒而栗。
谢灵渊暗哼一声,正寻思什么来驳回时,萧鸣利剑出鞘,一瞬间将他的上衣挑开撂到地上。
谢灵渊双唇紧抿,似要把牙咬碎般,恨恨地看向萧鸣。
众人忍不住抬头望向谢灵渊,登时明白了萧鸣让他脱衣的用意,也明白了当日丹阳试探他的意图。
谢灵渊左肩上是一处至深的伤口,此伤绝对是为丹阳专用的榴花镖所致,并且一看便知伤已数月,非近日所成。
众人不解的是,这位刚直明烈的龙护法一向以名门正派弟子自居,素日最擅用剑,不到十万火急时不用榴花镖,为何这谢灵渊肩头正好中了榴花镖的攻击。
萧鸣举剑以剑锋对着萧鸣的伤口道:“你的左肩为何会为龙护法榴花镖所伤?”
谢灵渊斜眼觑了萧鸣一眼,吞吞吐吐故作委屈道,“春时的一个夜里,龙护法练习飞镖的时候……在下曾想上前请教武学,未曾想被龙护法的榴花镖所伤。”
萧鸣剑眉一扬,呵斥道:“龙护法现已身陨,身为毒龙弟子不思追悼悔改,却只一味知道诓骗污蔑。你们把他羁起来,没我的命令不许放人不许探看。”
众弟子恭敬领命后便压着谢灵渊关了起来,萧鸣望着谢灵渊被押走后心中迷雾却越来越浓郁。
离花苑。
夜色将至,月行让花行回离花苑思索配药之事,便独自留在了寒霄殿。
花行在花圃间默默踱步思量,她走过那片黄月季花圃,想起第一晚所见漆雪一舞。
夹杂着寒意的风吹过,那嫩黄的花瓣似漆雪纷飞的广袖衣袂,花行心中溢满了慨叹和哀惜。
她抬头远望,那簇簇火红的榴花在初冬的夜里却显得热烈得有些凄艳。
丹阳眼角的榴花,火红的衣摆,赤光耀眼的长剑也一一映现在花行的脑海中,她顿觉心中怅然无比。
不知怎地,花行渐渐融入了这个地方,也渐渐淡忘了以前那个时空的一些事。
或许她从不曾穿越远古,这只是一个平时的时空,而花行不过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
花行正陷入思绪时,一只如莲的手轻轻抚过一朵黄月季,手腕上缠绕的红檀珠让花行警惕地抬起头。
伽云仍是一袭橘黄纱衣,秀发半挽以金箔点缀,保持素日的甜笑柔声道:“花行妹妹……”
“伽云姐姐好啊。”花行笑着回应道,可语气中却比初见时更多了分戒备与疏离。她余光注视着伽云抚弄花瓣的手道,“伽云姐姐来离花苑可是找花行有事?”
伽云乖觉地抽离了手,顺势为花行整理的鬓角碎发。她用关切的语气问道:“听说花行妹妹最近在研制为掌门调理内毒的药物,不知研制得怎么样?”
花行看她方才的举止本就心有防备,听她张口问及毒龙夫人药物一时不由得心中更为抵触,她顿了顿回答道:“掌门药物之事马虎不得,须得费些心力才行。伽云姐姐怎地问起此事?”
伽云察觉出花行心有戒备,却笑意更柔道:“我看妹妹近些时日气色不如往日,有些担心便问问,没有其他意图。”
花行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伽云,她没想到伽云竟这么直接地让她不要设防。
她感觉伽云的语气神色真诚自然,却回想起春天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要走了一朵黄月季,不由得狐疑起来。
两下无言,只是各自看花,花行渐觉有些尴尬,也多心伽云再对这里的花圃打什么主意便道:“花行带姐姐去那边看看吧。”
“好啊,”伽云很快答应道,她挽着花行的手向离花苑其他地方走去,娓娓道:“我听说花行妹妹所制灵药的理念是与宋护法所寻仙方完全相反的,我也认为情必得发,若长期压抑便郁结难解,恐为之所伤。”
花行听伽云这么说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套出伽云的心得,从中获得一些寻找药引的灵感,便问:“那以伽云姐姐看,导情以何为引效果最佳?”
伽云思忖片刻认真道:“若花行妹妹不知情之所引,便从情之所起开始思考吧。我在中原听过一句很喜欢的诗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来能一往而深的引便是起点吧。”
不知怎地,花行隐约从伽云的言语神态中感到她有一丝莫名的愧意和关怀,心中的戒备散了几分。
伽云挽着花行的手正要说下去时,只见月行健步向她们走来。
月行看到花行身边的伽云时,眸中神色瞬间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