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如晦·三
“不信你看……”
渡恨菩提将那玉露轻点,花行顿觉一股清凉意直贯百会穴。
那空灵又沉远的声音渐如烟云,须臾间,花行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里。
她发现路过的丫鬟小厮好像人人都高她一截,路过她时眼神中满是轻蔑,有的还哼出了声。
莫非她是这户人家奴才的家生子,这么被人瞧不起?
花行寻思着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穿着绑腿,身上的衣服虽是缎子却也半旧不新。她走到那水缸前低头,正想看看那仙子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时不觉一惊。
仙子怎把她变成一个小男孩了?仙子究竟想让她看什么。
“愣着干什么,撞鬼了不成?”
一道刺耳的女声尖剌剌地传来,也正随着这道声音的传来,花行的一举一动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
她感觉到自己转身看到那上了些年纪的嬷嬷后顾虑了片刻,咬了咬牙还是跑回了屋子里。
那尖利的声音仍是不断地从窗外传来,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你个小老婆肠子里爬出来的”,“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这样的话。
花行从这嬷嬷的训斥声中大致也知道了她所在之身的主人虽出身武将之家,却是庶出的儿子,还一早便没了娘。且家中兄弟姊妹众多,自己在府中本就是鸡肋般的存在。
原来虽称得上是“少爷”,却也和家生子没什么两样了。
出身倒是其次,花行从小因为是农家孩子受到的侮辱也不少,只不过一想到要在这里听那么多侮辱人的话,花行便为要在这具身体中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而不由得替原主感到委屈和愤怒。
吃了那顿有些寒酸的饭后,花行来到庭院中练着拳脚。
一招一式,一招一式,他在深秋呼出的气是白色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花行在这具身体中似乎能听到男孩喃喃地重复着方才嬷嬷训他的话。
花行心下猛地一揪,竟是钻心的疼。
她七八岁的时候正是在田间无忧无虑的时候,她看到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虽不艳羡,却偶尔也会想想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当时的清池和月行也和她说过很多家中的烦恼,她虽然每次都尽心地安慰他们,却不十分懂得他们的苦楚。
直到她现在栖于这具男身时,她才切身感受到大家子弟苦恼起来,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能比的。
几年的日子好似弹指一挥间,花行渐渐感觉自己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子,日常生活除了习武便是骑射。直到有一天,为将的父亲上朝回家后说这次西征要带一个儿子上战场。
那位大夫人此时极力地阻止丈夫带自己亲生的儿子上战场,说的是她的儿子都是翰林之才,全待日后金榜题名。将军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违心地想将这份荣誉让给他的庶子。
不知怎地,花行只觉她所在男身听到这个消息后浑身热血涌动,立即从一干庶子中站出来与将军说起要陪他上战场。将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虎父无犬子”后,就算应下了这件事。
花行能感受到当时的自己双眼都冒着光,周围的庶子既不甘又胆小,统统只敢在离开时瞪自己一大眼。
从那日起,花行立即感受到身为“少爷”应该有的待遇,当年训斥他的嬷嬷也放软了声调。
她感觉到自己那一夜都没有真正入睡,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听到的是沙场点兵,城楼笳声。
战场上她大杀四方,身为老将的父亲像自己屡屡投来认可的目光。不久后班师回朝,高堂之上的帝王让他尽享尊荣。
她与那老将军再次回到府邸时,那嬷嬷似蛇行般匍匐而来,一口一口小将军的称颂着受到封赏的她。
花行无法支配这具身体,可当她看到这嬷嬷讨好谄媚的样子,却是十二万分的恶心。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很早就知道这样的道理,同时她感到一种落寞,她想,原主因为是男儿,即使身世不好也仍有许多出头之机,但在这样的环境,若是女子,再好强再优秀,恐也只能任人摆布。
将军说,这次要大办宴席,顺便为她挑一名闺秀为妻。
几天后的晚宴,身着绫罗的闺秀们一个个被介绍到他眼前,隔着珠帘隐约能看到她们巧笑倩兮的模样,可花行感到男身坐在那里只觉烦躁。
花行想,这几年来的家宴上这些闺秀无一不将青眼投给他那些嫡出的哥哥们,对他往往是不闻不问的,等他功成名就时又个个将那副练习好的笑展现在他眼前,这落差大抵就是他谁也没看中的缘由。
花行站起身,借故向水榭那边走去,想要散散心。
水榭上花旦唱着时兴的戏,台下的众人有说有笑。只见边缘的圆桌旁坐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子。
她抬起头,看到他是将军的时候也不为所动,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笑中满是寂寥与落寞。
不知怎地,她失魂落魄般坐到女子身边,静静地看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花行感觉到所在男身在这次晚宴上遇到了属意之人,却是不该属意的人。
因为女子四鬓刀裁,发髻圆盘,早已是一副妇人打扮。
她应和着那些与她说话的人,眼神中却隐隐显得那么的无奈,就像他一般。
可是他不能,她也不能,世间总是有太多的人是不能遂心如意的。
她离开了,那把团扇上的穗子似有意般随风落到他肩上,带来一阵幽馥清芬,而那眉眼蕴着惆怅的女子也默默离去。
他在无人处将那扇穗悄悄编入自己的剑穗里。
自那回起,花行便感受到所在男身夜夜辗转,无人时的黯然落寞,即使立功后耳畔的恭维声频频传来,却也觉得不甚悦耳,只是在每逢佳节设宴时才感到欢欣。
如花行所想,日复一日,他与那女子终是互通心意,每逢年节宴会,便是他们难得的片刻良辰。
此时的“花行”风头正盛,她在朝中广结人脉,同时也有了自己倾心之人——虽然这份情永不得见天光。
一日被召进宫面圣,“花行”于帘外恭候那正批阅奏折的帝王时,她悄悄地窥视了他一眼,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曾经的成王,如今却已是满身沧桑的九五之尊,一卷珠帘相隔,花行虽寄居在不属于她的身体里,无法控制身体,可她的意识却分外清晰。
正是这位杀伐决断的帝王,曾迫害手足,逼死父亲,还在破城前杀了她的至亲和村人。
那一夜,临安南郊血流成河,中秋的圆月也似无情的镜般冷冷地鉴照着这一切。
此时,花行突然听到渡恨菩提茫远的声音。她告诉她,这是她唯一可以选择的一次机会。
现下正值边境作乱,当今这位皇帝的生死,江山是否易主,就在她这次的选择。她做出的选择,离开幻境将会在现实中应验。
仙子话音方落时,两个宫人便将珠帘轻轻拉开,宝座之上的君王示意他上前。
花行似怔住般一动不动,她知道渡恨菩提了解她的过往,若这一回她寄居此身投往西境,便能将这个害死她至亲的皇帝千刀万剐,让他受尽她的亲人,那些村民所受的苦楚。
宫人提醒她上前,她一步步缓缓地走向那君王,以一将之名,思虑着天地江山的抉择。
座上之人让他抬起头,花行趁机细看这位君王。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脸,她的眼光流淌过他脸上的每一道沟壑,最终停留在那双久为人主的君王的眼眸上。
自从这位成王上位迁都后,花行所见是更甚之前的繁华,所闻也是太平盛世里百姓的称赞。这位君王的眼眸中有杀伐,有狠厉,却又藏着一份神明似的悲悯。
花行又一次回想起那一夜的临安南郊,她心头在滴血,那些鲜活的面孔都在那一夜化作凝着痛苦的死寂。她无数次地想过让这位帝王也尝试这样的痛,可正当这样的复仇良机放在她眼前时,她犹豫了,她惶惑了。
古往今来,成王者自须狠,方成事,可能久居帝位,也需要那份眼底的悲悯。这位心机深重的成王登基上位后却也造福了一方百姓,若她引蛮夷入境,将会有多少村镇像那一年的南郊一般血流成河。
她闭紧了双眼,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渡恨菩提传来一阵空叹,不知是悲是喜。
花行走出圣殿后,她再一次地任由这具本与她无关的男儿身举动,她只剩下百感交集的心绪过后一阵虚空,却又有些莫名的安然。
她骑着马在街上失神,只听周身一片哄闹,当她隐约听到是说一户人家的女子不规矩时,她感受到这具身体飞快地鞭着马向码头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的清池木然地看着眼前幽幽的海水,听着熙攘的人声,他知道在这具控制不了的身体里,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对女子的压迫与欺辱罢了。
那被众人敬称为族长的老者一脸威严地对他进行审判,他余光中看到一个藤编的笼子,老者话音刚落,几个大汉便将她狠狠塞进笼里。
族长旁一身绫罗,体态龙钟的男子冷冷地摆了摆手,一脸戏谑地望着他,就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清池知道这叫作“沁猪笼”,是大户人家专门惩治不守妇道的妻妾丫鬟的法子。他听身边各式各样的谩骂指责,说他勾引良家子弟,心术不正,不守女德诸如此类的话,每听一句,他的绝望便更深一分,竟比之前被大汉绑着灌下绝孕汤药时更为肝肠寸断。
随着那苍老沙哑的声音落下,他被重重投入海中。
坠落的一瞬,码头岸边的议论奚落声,男男女女或是漠然,或是嘲讽,或是愤懑地看着他,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深秋冰冷的海水灌满他的衣襟。
渡恨菩提空远之声渺然,似海中与他擦肩而过的游鱼般。
“是耶非耶……梦耶非耶?”
清池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男子正面向自己,任由海水灌满他的衣袖,他敞开怀抱,痴痴地凝视着自己,心甘情愿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