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苏世·五
帮中众人在少年的安排下把小院布置一番,至除夕夜,老旧的窗牖上都贴满了各式窗花,门上悬挂的小红灯笼在雪夜中晕着一圈温馨的暖意。
少年将爆竹放在花坛石台上,周身众人都躲到一边,胆大的少年将红烛火一点后立即向后一纵,爆竹便在四方小院内劈啪作响。雪地上瞬时落满火红的爆竹屑。
寻常在峨眉过年守岁时,月行也见过家中弟兄门生去放爆竹,到了临安城因着父亲规矩紧,便也没有门人敢在院落中放烟花了。
想到爹娘的面容及家中门生们的模样,月行不由得心下生出愀然。
此时快要燃尽的爆竹发出的声响更烈,帮中几个有些怕响声的更是往后退了几步捂住双耳,互相依偎着笑闹着。月行心中想着事,竟也不向后躲开。
月行看着那火光四射的爆竹,只觉声响越来越小,反倒不知不觉向那爆竹靠近了一步。刚要再走近一步时,只觉得头的两侧传来手的温度,少年低声道:“小心。”
花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嘴巴不由得长大开来。原来爆竹声响后,少年就一直护在月行的身后。在爆竹声音越来越大时,少年将双手拢住了月行的耳朵。
少年温厚的声音唤回了陷入回忆的月行,月行转过头看了看他,竟也不回避。
倒是少年发现月行转头看向自己,有些讪讪一笑后将手收了回去。
几个帮中人性子机敏,看到这一幕后都默契地相视一笑,不多言语。
花行此时也完全看出了少年对月行的心意,可她却没有如当时的旁观者一样会心偷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武功俊,做事也伶俐,可花行对他却怎么都生不出好感。即使知道他凄惨的身世,看他虽只长月行数月却已被世道打磨得如此老成,便也对他生不出太多怜悯。
月行虽然经历了家事变故,经历了时局变迁,可花行总觉得她再经历什么不幸,身上总有一份无法消磨的“真”。
花行看来,两情相悦固然能让两个曾经山水不相逢的人相慕相守,但要走到地久天长,总是需要骨子里那一点东西是一样的。
虽然月行和少年都醉心武功,年岁正当时,且还有一般的际遇,可花行总觉得少年不是月行的良配。
大抵就是因为月行骨子里消磨不了的东西,花行在那个少年身上看不到一点影子的缘故吧。
“你们快看!”只听院中一个姑娘指着空中烟花大声喊道。
月行与院中众人皆抬起头看向那冬日夜空中的烟花,莹蓝如宝石,晶绿如翡翠,一朵又一朵绚灿地盛开在笼罩着灰蒙蒙雾气的黑夜幕上。月行眯着一双秀目,只是盯着那绿烟花看,这晶莹的绿,总能让她想起少年在冷宅中找到的那一玦碎玉。
少年在仰头看烟花的空当悄悄瞥了一眼身侧的月行,似是看破她此时的心思般,拍了拍她的肩道:“答应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去做的。你看,这个除夕夜的烟花多美,哀伤的事都会过去的。”
月行这样有防备心的女孩,此时却丝毫没有闪躲少年手臂的意思,好像少年掌心的温度能透过冬日的棉衣触及她内心深处,为异乡孤寂的她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
少年话音方落,月行再次抬起头望向满空的烟火。
这一年的除夕是个雪晴之日,就连烟花也一簇接着一簇地在空中绽放。每绽放过一朵,月行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临安的面孔。阿爹,阿娘,还有花杏。
都说人再最后一次见面时,心中会隐隐有缘尽的预感。
月行想到此处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为什么老天连这样的预感都不曾给她。
她的每一次别离好像都那么匆匆。
“哀伤的事都会过去的,”少年方才的话音此时随着腾空的烟花,在月行心间回响。
少年抬着头,与院中众人一般欣喜地欣赏着夜空中的璀璨烟火,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是朦胧的白。
月行在他不经意时悄然瞥了他一眼,夜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在他的双眸中腾升又湮没。他呼出的白雾渐渐湿润了月行看异乡的眼,沧州的深冬夜此时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帮中众人便在院落中望着不息的烟火闲话守岁,直至大年初一的清早,几人仍不露疲倦。
少年端出两盘素饺,院中几人应了年节气氛,其乐融融地分享着盘中美味。
这几日沧州城中除了爆竹烟花声外,便少有人声。
月行与帮中众人聚在这一小院落中倒也觉些许温馨,不知不觉便到上元节了。
这一天午后,月行取出帮主赠的武鞭,亦如之前般在庭院中练着鞭法。月行运力挥鞭,那条长鞭似灵蛇般拂过庭院枯树枝丫,被鞭子擦过的树枝仍丝毫不动。
雪瓴待伴半阴晴,竟日檐冰溜雨声。
鞭子落在檐角时,那消融得只剩些的冰凌正好被月行击落。就在此时,少年提着各色吃食踏入了门中。
“诶,今夜不是有包好的元宵吗?那么冷的天你还出去买这些。”月行抬眼看着少年走入院落,将鞭子收了起来。
花行看到此处蓦地心中一动。
月行本不是容易主动关心别人的人,但少年才进门她停下手中动作这样说,那言语虽是寻常,也可听出几分关怀来。
她也渐渐感觉到月行似乎也对少年生出了别样的心意。
少年抬手晃了晃油纸包的吃食,一双眼睛在雪地里亮亮的,他笑道:“元夕夜总不能只吃元宵吧,我买了好些点心,今夜大伙都吃得尽兴才好。元夕一过,帮里又有得忙咯。”
月行刚走到少年跟前,伸手去接吃食时,少年对月行眨了眨眼道:“今夜我带你去个地方。”
黄昏渐至,年节时听不到的跫声此时已渐渐响起,帮中众人们吃过元宵与点心后也欣然奔赴元夕繁华的夜色。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饶是临近北地的沧州城,入了元夕夜亦如南国般,放眼望去皆是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红袍锦绣,蛾儿雪柳。
月行与少年并肩而行,两下无言。空气中氤氲的香风熏得人如入了迷梦般,醒时朦胧,醉时朦胧。
少年引月行走到玉器坊,他给月行比了个手势,月行便静静站在门外候着他。
脂粉满面,笑意甜腻的豆蔻女子手挽着手,她们结伴闺中,谈笑风生,一个皆一个与月行擦肩而过。月行任由行人一个又一个或轻或重地撞过自己的肩头,陷入在峨眉与临安的元夕回忆。
眼前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小姑娘提着一个绣灯,蹦蹦跳跳地走到月行面前,一脸好奇地歪头看了看她。月行也看着这个女孩,好像在临安城的元夕夜时,那个穿着红布衫提着灯的花杏。
她嘴畔的温馨笑意稍纵即逝,还没回过神,那女孩也似曾相识般地打量着月行,把手中绣灯塞到月行手中便笑着跑去了。
月行怔怔地提着那盏灯,女孩蹦跳远去的身影,好像那一个个水晶帘珠串般的回忆,摇曳着旧日的光晕却再难重温。
少年轻轻将手掌搭在月行肩头,月行感受到肩上熟悉的温度方回过神来:“你来了。”
“你后面有人一直盯着你。”少年抬头看了看月行身后道。
月行闻言立即回过头去,她发现身后除了来往的行人外什么都没有后又回过头,转头时方觉发间有些沉。她抬手一摸,一把半月梳正插在她的发间,她的指尖传来一丝冰凉。她取下一看,原来是一把嵌着一粒玉石的檀木梳。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檀木梳上的那一粒玉石,抬头有些怯怯地看着少年:“这檀梳……太过贵重了。”
“沧州冬日常落雪,既然你不想作白头翁,那我就送你一把梳子,以后莫要用手去拂冰雪了,”少年故作随意地望着别处,拍了拍脖颈说了这句话,他渐渐放下那略有掩饰意味的手,说话的声音低了几分。不知是天冷还是走得太久的缘故,他的脸颊有些泛红。此时无风,他浓密的睫毛却不住地颤动着,“你的手……总是那么凉。”
花行看着这一幕,心随着回忆中的月行也砰砰直跳。她看向月行,月行握着那枚半月檀木梳的手不住地颤动着,她的眼睫也随之颤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时的白雾朦胧了两个人清亮的眼眸。
她蓦地抬头去看少年的眼睫,那双眼似除夕夜一簇簇烟火腾升般绮丽,她心中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却又有一种郁热弥漫。
月行又缓缓低下头,拿着梳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在喧闹的夜色中字字分明,此时,就连她呼出的白气也吹送着一缕温馨:“握住了,就不再冷了。”
少年听到月行的这句话,双手扶着她的肩头,二人相视着,彼此呼吸的白气使二人的面容时而清明,时而模糊。
月行嘴角泛着清浅却有依赖的笑,她将梳子放入怀袖后,便将手缓缓向少年伸出。
灯影交错,点点斑驳。乐箫声动,觥筹交错。少年在绮梦中握住月行的那只手。
月行抬起头看向少年,还未启唇少年便猜出她此时想说什么,轻声道:“那半块玉的事,我早去玉器坊问过了。今夜带你来,就是来取这把半月梳的。”
月行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少年的手掌将月行手背上那一圈深红的伤痕笼盖住。
灯影幢幢中,是两个少年儿女相依而行的影,还有月行手中那一点暖光。
此时元夕的夜空中,是渐渐被云烘的圆月。
立春后,沧州的冬雪渐渐消融,春寒料峭,竟比这漫长冬日更难捱。
小院中又再次恢复了寂静,帮中众人亦如往年般在沧州四处行侠。
沧州草木的渐渐复苏,入目略有了些生机,没多久小院中又乍闻噩耗。
本该每年春秋回沧州的帮主如今却杳无音信,院外频频有可疑的人在左右窥探。
这天夜里少年与一个帮中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飞入院中,众人围上前方知帮主身在南海生死未卜,帮主在江湖中所结仇家却在这几日找上了沧州。
这位浑身是血的少年把话说完后便咽了气,帮中众人守着他的尸身各怀心事。
翌日清晨,帮中众人将他葬在了沧浪江边的一座山头。
自此以后,院中的少年们陆续告辞,离开了沧州,往日热闹的院落却只剩下三四人。
午后的小院下着绵绵细雨,月行只得收起鞭子坐在檐下想着心事。
少年也在她不知不觉时坐到她身边的藤条凳上。
“在想家中的事吗?”少年将手臂搭在月行肩头,轻声问道。
月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仍不言语。面容上的阴霾更浓了几分。
“玉器坊的匠人说,那半块碎玉是从一枚玉佩上打碎的,这样的玉一般都被富贵人家用来打环佩的。只是不知大火中怎在角落有品质这么好的玉,看来纵火之人定不是布衣身份。”少年将玉的事情说给月行,一边打量着她的神色。
“我在想家里的事,也在想帮里的事,”月行声音中满是忧愁,她凝眉望着庭院中的春雨说道,“想想过年时的光景,现在这院子让人看着便觉心里空落落的。”
少年转着指间的嫩叶,本来平静的面容在月行说完话后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他抬头看着月行道:“江湖之中,聚散本不就是无比寻常之事,走便走了,你同我在又有何不好?”
花行看着少年的举止神情,心下一沉。
她想,才到沧州不过半年的月行都为帮中之人四散离去感到怅然,这位“临时帮主”平日看似热络关怀之下却平静得有些冷淡。她心下有些唏嘘,看来重情之人哪怕只共处几日也会心生惦记,冷情之人哪怕相处再久,面临生离死别却依旧是无动于衷。
看到现在这里,花行更是觉得这个少年的心性与月行相差的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果然,月行并没有接话,而是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不自在地向前弯了弯身子,少年搭在她肩头的手臂便滑落到她腰后。
“今夜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二人无声很久后,少年再次打破了平静,语气里有几分阴沉。
月行蓦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中含着关心和亲切的依赖,她轻声问:“这几日夜雨连绵,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我同你一道去。”
“帮中秘事,只得我一人去,你就在院子里等我,哪儿也不要去了,”少年语气中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硬,忽地双眼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气道,“你一个人在房间里等我,别和旁人多言语。”
月行面色染上些许薄怒,正要张口说些什么,看着少年时又强压下去几分。
她觉得少年近日不同往时了,可每当她想反驳时,她又总想到那个绝望的冬天,少年都为她做的那些事。
无家可归无友可寻的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少年生出了依恋。
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后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月行一人在檐下听着落雨声。
花行本就不喜欢这个少年,到现在不免对他更生出几分厌恶。
自从入春之后,花行觉得少年对月行便不再似冬日般温柔体贴,更多的是严厉与掌控。
她忽然明白帮中之人四散离去而少年并不伤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昔日帮中皆少男少女,然而女子少男儿多。月行虽性子清冷难接近,可生得好模样,武功也好,加之帮主对她甚是器重。
所以平日里院中少年虽不敢亲近她,却总是趁机偷偷看她。
少年虽武功也好,同月行一般也失了亲人,可少年从小到大的成长与月行必是大相径庭的。加之少年只略比月行高些儿,模样在帮中虽算好,可毕竟还是配不上月行。随着二人年纪渐长,男子随着年岁增长很难有模样上的变化,而月行却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标致,少年心下自是紧张的。
花行思量着,少年对帮人四散的态度如此冷漠,一是心性,二便在此。
夜色渐临,而春雨却淅淅沥沥,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少年只身打着油纸伞便走出了院落。
月行仍是在檐下坐着想着心事,少年的身影一晃而过时,月行的目光随着他匆匆的步履而茫远。
她眸色幽幽,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那夜里在院落中浑身是血的帮中之人。
她心里一沉,随便打了把素伞,远远地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步履轻快,在雨洼中踏水急行。路上行人依稀,月行也撑着伞,步履轻盈却心事沉沉地跟在少年身后。
就这样走了很久,月行随着少年走到了沧浪江边的林中。
江上的白鹭此时也栖息在林中,春潮带雨晚来急,江边的渔家皆宿于山岩中,林中隐约可见几点灯火。
月行藏身在一株大树后,看到少年在另一方似在等什么人一般,虽举止平静,眉眼间亦能见一丝焦躁之色。
须臾,石后走出一个蒙面之人,在月行看来,他的身量体型很是眼熟,许是夜雨迷蒙,又许是因为蒙面的缘故,月行想不起此人是谁。
她屏住气又走近了几步,在离二人最近的岩石后藏身,二人的交谈十有六七入了月行耳中。
她抓着伞柄的手骨青白,少年每说一句话,她的神色便多了一分凝重与失望,这份失望渐渐化作双眼中的愤怒。
深蓝的夜空中划过一道炽亮的闪电,一阵雷鸣后雨下得更急了些,夹杂着春寒的料峭江风直扑月行的门面。她瞪着眼,两道细眉压着眼中沉郁的愠怒,她的眉眼在春日雨夜中亦似冷电。
花行看着她,既心疼又有些畏惧。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与少年交涉的蒙面人退去身影。
少年转过身,神色冷沉着向月行这边步步驱近。月行也执伞站起身,并不回避地用正面向少年。
花行隔空看着两团素伞渐渐逼近,似相逢的浮萍般,花行隐隐感觉到这两人的情缘也终将似转蓬般飘散。
夜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月行眼眸中映出一弯幽蓝。
清冷的狠意,像一把藏在雨夜的冷刀。
雷声轰鸣,岩洞内的灯火幽幽在沁着寒意的春夜显得分外昏冥,夹着春寒的风吹着二人的面,少年的碎发凌乱了他冷肃的双眼。
他每近一步,月行的心便空一分。
少年走至她一步之遥外,他的神色在此时看来分外漠然。
就在这一瞬,月行看得无比陌生却又万分真切。
她觉得那个少年,也不再是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