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苏世·一
月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就在月行感到力竭之际,静练化作一条极细的骨刺银链系在她的皓腕。她双眉紧皱,掐诀布阵,右掌中的幽蓝灵力蓦地腾升而起。与此同时,萧鸣也调动内力,催动掌中灵焰。
二人同时想到八卦中的两仪四象之理,以体内至阴之力与至阳之劲结合,轰隆巨响,迷境瞬时破开。
黄昏的天光尽数笼罩住重见天日的月行和萧鸣,转瞬间,二人已置身于水帘潺潺中。
这是一个圆形的岩洞,四周皆是水幕倾泻,黄昏的红霞在水帘中黑岩地上斑驳着瑰丽五色的光,二人好似置身世外仙源般。
“未曾想你此番出来身上还带着静练,”萧鸣看了眼月行腕间的骨刺银链,声音略有些奇异道。
月行闻言抬起手,霞光照在银链上流转着红黄的光,她的声音似檀香木的气息般悠远而沉静:“谋害师父和师姐的逆贼,自然要用戒律堂的镇殿宝器来惩戒方合规矩。”
二人各自探了体内灵力,只余两成,便只好打坐调息。
突然,月行喷出一口鲜血,她立即用指点了胸前止血穴位,待萧鸣方伸手扶住她时,她却沉沉地昏了过去。
萧鸣两指点在她的肩颈上探查,顿察觉她体内受损不轻。
按理来说,月行虽小萧鸣数岁,可她根骨奇绝,修为武功还要比他稍高一筹,二人虽在迷境中尽了力地拼搏,但月行也是能和他一样,调息几日就能让灵力恢复如旧,本不该突然昏倒的。
可他细思量来,忽然想到破境之前月行吸收过千年妖兽的灵元。修仙之人吸收过灵气理当静心调息,可月行为了破境只得大耗内力,故而月行在相柳身上吸收的灵力催发的瞬间,经脉也随之受损。
他将月行扶起,双手立掌贴于月行后背,试着向她运输灵力,却因自身灵力也所剩无几,只能输出微末罢了。
没有想到立即见效的法子,萧鸣只好将月行轻放在地面,让她的头枕在一个平滑的岩石上后,便站起身凝视着眼前水幕。
他剑眉微蹙,思虑的眼神渐渐茫远。
花行抬起头,发现自己行走在两座峭石岩壁间,一线红霞似红绳般悬于空中。
“嗔怨痴恨,水天一线……”,花行喃喃念道,水杏眸中闪过一丝欣喜,她手中的观梦石也隐隐发热。
看来他们就在这附近,花行默默想到。
她笃定地向路的深处走去,两侧岩壁正好贴着她的双肩,路越来越窄,走到后半段她只好侧过身行。只觉天光渐渐昏冥,水流潺潺的声响逐渐清晰。
片刻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帘水幕泻于她的眼前,透过水幕她隐约能看到一抹颀长健壮又有些熟悉的暗紫身影。
是萧鸣!花行心中惊喜道。只是月行在哪里呢,她不由得眉头紧锁,四处顾盼起来。
忽然,她看到身着那无比熟悉的墨蓝劲装的月行躺在岩石地上,心中蓦地重重一沉。
此时一道悠远空灵的声音传来:“欲入水帘,必先破关。”
花行立即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她掏出观梦石握在掌中,只见石中隐约映现着一个绰约仙子的身影。
“你倒是聪明,知道用你的法器可以看到我的真身。我已知晓你的来意了,也罢,你我有缘,我便助你一回。”这一次,这空灵的声音是从观梦石中传来的。
花行顿觉神奇,欣然对石中所见仙女道:“多谢仙子,在下定虚心领悟。”
听过仙子指点后,花行明白此处是瓜州附近的一个仙境,进入仙境需要机缘,否则就只能达到境中仙的要求方能入内。
月行和萧鸣大概率是机缘巧合下得以入内的,而她则需要按仙子的话来做。
于是花行在水帘前打坐,数回调息下,她渐渐进入状态,尝试着闭关突破。
仙门中修行者随着修为越高,破关的难度也就越大,破关后所呈天象亦各有不同。她才吐纳数息,便觉丹田一热,暖流源源不断地在体内流淌,这种奇异的感觉令她分外舒畅。
欣喜之余,花行不由得感慨毒龙夫人确是七窍玲珑之人,即使她什么都没说,夫人也能知道她的来意并默默提供助力。要不是临走前毒龙夫人传功,此番破关恐至少也要耗费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意识迷蒙中,花行如置身迷雾之境,冷雾沾襟寒意入骨三分,放眼望去皆是饿殍和断臂残尸。
她心头一凛,思绪被强行拉扯到第一次使用观梦石所见那年中秋的临安南郊,成王铁骑纵火烧杀的人间炼狱。
这是破关最难的一关——心境,修行者将不得不在此时面对内心深处最为痛彻的事。
孤山头,那木架的秋千在清晨的冷风中荡荡悠悠,像无数的死魂灵在酆都徘徊吟哦。此时,花行是十岁的花杏,眼睁睁地望着那再也无法改变的疮痍,忍不住堕下热泪来。
此时,一个素衣仙子莞尔笑着,步履轻盈地向她走来。
花杏无助地向她求救,她面上的神色是那么悲天悯人,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漠。她的声音悠悠传来:“多标致的女孩儿,竟要生生受这般的世间苦。”
“仙子姐姐,请您帮帮阿爹阿娘和哥哥,帮帮花杏吧……”小小的花杏拉住仙子的素袂,喃喃地求救道。
仙子似闭目观音般,没有丝毫想抬眼看一看这真切人世的意愿,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慈悲,言语中更添几分冰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便渡你这一回。我问你,你要杀身成仁还是荣华富贵?”
“花杏不要什么金银财宝,只要我的阿爹阿娘,我的哥哥都能活回来,要南郊的人都好好的。”花杏狠狠擦了擦眼中的泪,无比笃定道。
“真是痴儿,竟不知世上有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你爹娘还有你哥哥都是被你克死的,你大难不死自然必有后福。若我告诉你,你日后有机缘入宫侍奉君王,荣耀家门,你愿还是不愿?”
花杏猛地摇了摇头,大声道:“我恨不能杀了成王,是他害了我全家,我要他以命换命!没了爹娘,没了哥哥,我要这‘荣耀’有何用!”
那仙子瞬时柳眉倒竖,三毒毕现,扯过花杏拉着的衣袖喝道:“孺子不可教也,你这短命孩儿早晚死在雪地。”
待花杏还要上前去求时,这素衣仙子早已拂袖而去。
冷冷的薄雾再次笼罩在她的周身,她心中是刻骨的绝望。
渐渐地,薄雾散去,花行感到有人似拍了拍她的头顶般,一股清凉之意直钻百会穴。天外数声惊雷过后,花行渐渐睁开眼。
她将体内灵力尽数输入观梦石中,那朵彼岸花开得比毒龙夫人传功后更为绚丽。
一行泛着灵光的篆字浮现在半空中:
莫失莫忘,仙首恒常。
花行会意观梦石和水帘境的仙子都是想告诉自己度过了这次考验,并且告诉自己心境中所坚持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走出幻境,家破人亡的痛楚仍在花行心中盘桓。
水帘之声分外清冽,渐渐纾解了花行陷入陈年回忆的痛苦,她望着水幕中孑然而立的萧鸣和昏迷不醒的月行,亦然踏入水帘境中。
花行穿过水帘幕,身上却没有丝毫的沾湿,她奇异地观察着境中的景致,水帘外夜色浓郁,萧鸣听到脚步声后也转过身来。
当花行娇小的身影入目时,萧鸣的眸光再一次似被点燃的火炬般,在暗夜中显得尤为炽烈,更多了一种既担忧,又欣喜若狂的味道。花行担忧地注视着昏迷的月行,抬头对上萧鸣的注视后不适应地避了避他灼热的眼光,客气地行了一礼道:“萧……萧鸣大哥,你们在迷境中遭遇了什么?月行姐姐是内里受损了吗?”
萧鸣嘴角略微一抽,暗自有些高兴的是,花行在他说过不喜欢她叫自己太客套后她就记住了,只是……怎么把人叫那么老?!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后不再纠结花行的称谓,简明扼要地将江水涉险陷入迷境继而又逃出生天的过往讲述给了花行,继而告知花行月行昏迷的因由。
花行蹲下身,用二指向月行的颈部探去,顿觉其气若游丝,内里灵力紊乱,她掏出绢子轻轻为月行拭去脸上污渍与嘴角的血迹。顿了顿,她立掌向月行输入灵力。
一道黑影盖住她的身影,萧鸣俯下身看着她,声音平静道:“不管用的,我们一道想想法子。”
花行失望地收回手,拉着月行手摩挲着,她掌心中那点猩红在此时让花行无比心痛,泪水亦在此刻盈满了她的双眼。花行看了一眼萧鸣谈及的镇殿宝器“静练”,骨刺银链静静地躺在她如雪般皓洁的腕上。
水帘仍旧潺潺流动着,月华逐水泻,月行的面容在此时显得无比静穆。花行皱着眉思索着,望向身边的萧鸣。只见萧鸣剑眉凝重地拢着,一双点漆的眸子藏满了深沉的心事。
两下无言,却想着同样的法子。
花行顿觉胸口一热,她立即掏出怀中的观梦石。
夜色之中,观梦石分外晶莹,隐去的轮廓包裹着一朵绚丽的彼岸花。花行回忆着前两回启动观梦石的感觉,闭目冥思着,将体内灵力丝丝缕缕传入观梦石中。
她两颊的泪水不知不觉落在观梦石上,观梦石几近透明的轮廓瞬间溢着水红的流光,照亮整个水境。
一阵巨大的吸力,将花行吸入似曾相识的秘境。
花行熟练地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清水潭上。当涟漪一圈又一圈散尽后,白虹一闪,转眼间花行又置身于那无比熟悉的旧时临安城中。
晴空一鹤排云上,花行仰头望见的是高爽明亮的午后蓝天。
只见宽阔的院落中,身着墨蓝衣装的小姑娘挽着满月般的竹弓,秋日的阳光在金属的箭头闪烁着夺目的光。
她墨色的眼眸凝视着那一点金光,犹之长箭,向云空倏地射去,去即不返。
长箭所注,在碧蓝明静之广大虚空。
花行惊异地望着这一幕,她不由得想到“姜太公钓鱼”的典故。姜太公钓鱼,并不是因为其不懂得鱼吞芳饵的缘故,生于习武世家的月行将箭射向虚空也必不是因为箭术不精。
只是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月行,就有这般人生觉悟。
独立庭院的小月行似是感受到透明大花行的腹诽,立马又将弓拉满,只是瞬间,飞雕遇箭,顿坠云霄。
听到利箭穿雕的声响,向来冷面的月行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正待月行感到欣喜时,一道严肃的女声传来:“月行,你爹爹举全家从峨眉迁到京城,为的就是让冷家子弟多学些斯文礼数,日后冷家的男子才好精忠报国,女子才能贤良持家。再者,女孩子家,不学女红针黹,尽学这些,还成日间一身男孩打扮,在京城莫要被其他世家子弟笑话了去。”
月行放下竹弓,心中虽是一万个不赞同,仍旧静静地转过来福了个身,看了一眼站在屋檐下衣着端庄挽着雅髻的妇人,恭敬地唤了声娘亲。
妇人看月行虽然行止恭敬,眼神里仍是写满了不服气后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你啊,就连元夕时分也不和那些闺秀们一道玩灯赏月,人家一个个女孩子那般斯文温良,不知你哪点看不上她们?这也就罢了,你好武,家中那么多兄弟门生你也一个不亲近,你总是这么独。”
月行只得垂下眼,静默地听着母亲的“过庭训”。
花行望着这一幕心想,自孔鲤以来受的都是父亲的过庭之训,月行这样的成日间被母亲训诫也真是罕有。不过习武世家自然是比寻常门户更为达观,否则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有那般精妙的驭箭之术。
妇人不再多言,月行等了片刻后平静道:“阿娘说的是,只是女儿也一天大似一天了,生在大家也渐渐明了些世相,终生之事是尚急不得的。”
打蛇打七寸,妇人听到月行这番回答瞬时黑了脸。
她想起几日前和月行的父亲总提起月行三四年后的终生大事。月行的父亲虽也不喜欢她的性子作风,加之总希望门中之人报效朝廷的心愿,一心要月行嫁个官家子弟。可他也觉得此事提议过早,倒是月行的母亲觉得早些嫁人方能收敛心性,时日一长性子更为疏狂,到时候愈发不可收拾。
近日来父亲被母亲说得心思活络,故月行这么对母亲说道。
“越大越张狂,为娘的素日枉费了心血,”妇人柳眉微竖,严厉道,“天下父母心,你早晚知道为娘的心意,终生大事还不是你能私自决定的,少说出来丢了世家子弟的面儿。”
妇人丢下这句重话后便拂袖而去,以往她就算再生母亲的气也会目送母亲走远后再离去,现下在母亲刚转身也大步转身,踏出冷家的宅院。
花行的视野也随着小月行的身影来到了更为亲切的地方。
白岩书院中几竿翠竹在金风中摇曳着,发出细细的声响,几片竹叶纷飞在花行眼前,略有些泛黄。
她抬起头,月行捧着书卷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沉淀着纷繁的心绪,似还在想着方才在家中与母亲拌嘴的不愉快。
花行心中一震,这不就是她第一次启动观梦石,她刚结识月行的样子吗?
只不过这一次,她以月行的视角看着这无比熟悉的过往。
果然听到一声吼,月行飞身而下,飘然落在花行的眼前。
花行以月行的视角看向小花杏,花杏一双清亮可爱的水杏眼直溜溜地盯着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很难让人不喜欢。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花行一直在想,月行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会和花行成为好朋友,并且为她做那么多事。
直到小花杏伸出双手轻轻包裹住月行那常年习武射箭,却很少被别人拉起的手时,她从侧面看到儿时的月行在此时此刻眼眸中泛起了雾,她隐隐能感觉到月行心中流淌过一种浓郁的,别样的暖意。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