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红豆·四
花行趁夜色降临悄悄溜下罗浮山,到山脚小镇散步。
七夕将近,镇中也浮动起欢愉的气氛,街巷上处处是买胭脂花粉的妙龄女子和为心上人挑选礼物的少年郎。
即使是相思门外,仍偶有菱歌泛夜,幽幽入耳。
行路的人们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灯,小镇上许多老人头戴凉笠,在树下乘凉。
她在人群中穿梭着,漫不经心地哼着方到岭南茶山上传来的曲调,四处顾盼着。她的心似这来往行人手中的灯火,忽明忽暗,摇曳着悸动的花火。
蓦然间,熟悉的青衫映入她的眼帘,她悄声走到他的身后。
清池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跟那手艺人认真地描述着自己想要的糖人。
手艺人望见他身后偷笑的花行,会意一笑便低头做起糖人。
清池一动不动地,认真地望着手艺人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有半点差错般,直到花行拍了拍他的肩,唬了他一跳。
“那么多年你还是个小呆子,一点儿也没变。”花行冲他挤了挤眼睛打趣道。
清池看见花行的一瞬,一双清水般的眸漾起点点涟漪,他面上洋溢着难掩的欣喜,他语气平静却夹杂着关怀道:“你怎么一个人夜里在镇里跑?你在镇里有熟识的人吗?”
“我啊,我也是第一次到罗浮镇,”花行看着清池皱了皱眉便宽慰他道,“怎么?你还怕我被狼叼走啊?那下次我叼狼给你看!”
清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眼眸中是一种宠溺的情绪,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花行的头,轻声道:“我陪你在镇里走走可好?”
花行被他轻轻摸了摸头,意外地望着他,心中升腾起别样的欣喜,她似故意刁难般问道:“我明明记得白帝城的那个晚上,某人可是说他向来不爱出门的。”
“可是你爱出门,我总是放心不下,便也学着到一个地方先四处看看。”清池支支吾吾地说完后忙看向其他地方。
花行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喜,那做糖人的手艺人看了看呆住的清池,深深一笑后便将手中一个双髻小女孩的糖人递到她手上。花行接过那糖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清池,但他毫无反应。
“这可是你买的糖人,你要是不吃,我可一人吃了。”花行试探着问道,见他仍是没反应,便舔舐了一口,脸上泛着和糖人一般甜蜜的笑。
清池此时转过头,趁花行吃糖人时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颜,脸上是深深的笑意,继而又归于往日般的平静。
花行一路走,清池一路默默跟着她。花行握着那舔了几口的糖人道:“这个糖人看着好像一个人。”
清池闻声双颊泛起一抹红晕,他好似怕花行说破心事般,立即低声回道:“我让手艺人捏的糖人……不像人还能像什么。”
“这个人我见过,”花行看了看神情略有些紧张的清池,心中有几分得意,她话锋一转道,“像阿梨!”
清池听到花行这样说不由得有些失落,他方要说些什么时,只见花行转过身对他眨了眨眼,盈盈笑道:“跟我去个地方可好?”
“去哪?”清池不假思索便问。
“跟我去相思门过仙缘会。”花行吃着手中糖人欣然道。
“我……我只是一介凡人,怎能与你同进仙门?”清池语气平淡,可仍是不掩失落道。
花行听到“凡人”二字,便想到在痴殿中几位相思门女弟子的议论,不由得心中一沉,她怕清池心思细腻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变化,她伸手隔着青衫握住清池的手腕道:“你体内有灵力,怎不能入仙门?再说,你还有我。”
清池本有些失落的心又因花行的慰藉欢愉起来,他温然笑看着花行的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心中似有一束花火无尽地闪烁着。
夜色渐浓,花行带清池悄悄进了相思门。
因着盛会在即,来往修者甚多,加之花行是毒龙门护法的身份,也无人多加阻拦,只以为是她在其他门派相识的男修,清池便不费功夫来到相思门。
花行带清池看过相思门各处景致,与他一一讲述相思门的过往后,直至路上行人渐少,花行携他来到云木居自己的住处。
花行引清池在她卧房的隔间睡下,便回到自己卧房。
睡梦中,花行仍是无比欢喜,她带他来相思门正是为了仙缘会的早上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天微亮时,花行便早已起床,刚想如仙门众多女子般精心打扮时,一只熟悉的纸鹤停靠在窗边。
她开窗后,纸鹤蹭了蹭她的手背,温顺地睡在她的手心,她点了点纸鹤的小脑袋,信笺便展了开来。
“花行,你的令牌借我一用,我有要物尚在镇中,午后即归。”
这小呆子,花行不由得心下有些嗔怪道。
花行在窗边杵着腮发着呆,吹着气看着鬓边的碎发飞起又垂落,她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诗集,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同样的诗词,从清池口中而出时她总觉得雅致可爱,现在看来只不过诗词句句闷闷沉沉,不由得睡了过去。
大梦谁先觉,一觉醒竟已黄昏。
炎光穿户落在案上,花行伸了个懒腰,闲闲地挽着散发。
风吹紫藤的影疏疏曳在窗纸上,那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在花影婆娑之中。
花行忙跑了出去,一头微卷的发旋即散开,随她的步履而抖动。
只见清池抱着画卷,静立与紫藤树下,风吹落淡紫的花瓣,零星落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也不动,只是凝望着她窗外的云母风铃。
“怎么去了这么久?”花行关切地问道。
清池仍小心翼翼地抱着画卷,柔声道:“回镇上取画送你。”
花行忙伸出手去拿那画卷,未曾想清池退了半步,笑中夹杂着几分神秘道:“等仙缘会开始再送与你。”
花行狡黠地眨了眨眼,也是一脸神秘的笑道:“你也一样。”
晚照渐沉,玉轮流转。
相思门重楼玉宇挂满了灯,似星夜沉沉。
寸灰山上,解情嗔高歌过一曲《织女》后,仙缘会便正式展开。
今年的仙缘会,每位在相思门的仙门弟子都提着一个特制的灯笼。灯笼里火光微闪,若遇到双方属意之人,方点亮不一样的焰火,灯笼上浮现出不一样的图案。
花行与清池接过相思门弟子发放的灯笼后便并肩在小径上散步。一路上无数仙门道侣手中的灯焰火各异,有绚丽的霞红,有明丽的鹅黄,也有清冷的孔雀蓝,星星点点衬着罗浮山如仙境般。
无数绮丽的光火,正似七夕夜的织女用妙手交织着心心相印的锦帛,洒向万丈红尘。
清池一路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手中的纸灯,只见灯的焰火渐渐变成水红的色彩,纸上浮现出一朵欲开的山茶。
“呀,你的灯笼有颜色了!”花行看向清池的灯笼惊叹道。
“你的也有了。”清池温声提醒道。
花行忙看向自己手中的灯笼,竟是和清池一般的模样。
原来彼此心中的火焰与图案,此时映现在灯笼上是这般相同。
她想起月行曾对她说,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不一样的火,不一样的火,由不一样的人点燃,照亮的是不一样的人。
清池举起手中的灯,那半开的山茶映在他清秀的眉目上,照亮他清亮眼眸中的脉脉情思。花行也不由自主地举起手中的灯,那水红的火焰在她水杏眸中跳跃着,似池中戏游的红鱼般。
她望着灯中的火焰,脸上绽出明艳的笑,笑得分外动人。
清池隔着灯笼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又含笑垂下了眼帘。
他们走到寸灰山下的相思湖边,湖上漾着一朵朵莲灯,每一盏灯内似写满了字迹。花行蹲下来看着那些漂动的莲灯,灯中的火焰在她眉心跳动着,她心中的渴望也似火焰般跃动。
清池似看出她的心思般,向发放莲灯的相思门徒要来两盏莲灯,蹲下身轻声问道:“你要不要放一盏?”
花行回头看向他,欣喜地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莲灯。
二人合眸默默许下心愿,各自在莲灯上写了祝愿后便将莲灯放在湖面上。
花行望着二人的莲灯紧紧地挨在一起,解开绑着一缕头发的红绳,系在两盏莲灯上。两盏莲灯在红绳的牵动下彼此依偎着,向湖心悠悠荡去。
夜色深沉,已近三更,相思门中灯火阑珊,人也尽数归去。
花行与清池各自举着手中的灯,向紫藤斋走去。
二人回到云木居花行的住处,花行从枕边拿来一卷画,放在案上,与清池取来的画卷放在一起。
“这是我今夜送你的,”花行顿了顿,脸略有些泛红道,“只是我画得不好。”
清池有些意外地望着花行的画卷,脸上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笑,正要伸手去碰时,花行止住了他的动作,含羞道:“我要先看你送我的。”
“好,”清池语气中满是宠溺,他轻轻展开了自己的画卷。
花行一眼便能看出,清池画的是白帝城的雨夜,自己披着他的衣衫离去的身影。楼上的人,隔着欲燃尽的红烛灯火,遥遥地望着远去的女子。
他的画中一笔一画都满含情愫,却又携着丝丝难言的怅然。
他总是那么小心,小心地试探,小心地给予,就连作画,也只敢画她远远的站在眼前的样子。
花行无言地展开自己的画卷。
清池眼中花行的画虽笔法仍显稚嫩,却也含着她独有的味道。那白象上的一对恋人,虽身着岭南乡民的服饰,清池仍从他们的神态身量一眼看出花行画的是谁。
他凝视着白象上姑娘的面容,白净的脸庞瞬时如春酲般潮红。
“这是我刚到岭南看到的景象,”花行望着他通红的脸,语气中有些艳羡道,“一个少年郎在白象上唱着他们的情歌,将他的心上姑娘抱上了白象。那一瞬间,门中好多姐妹都看向他们。”
他的目光从画上的姑娘缓缓移到她娇俏的面容上,花行仍在娓娓叙述着那日的见闻,她的唇在灯火下好似那欲开的带露山茶,清池凝视着她的眼眸,继而注视着她的双唇。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花行渐渐察觉到他那不同往日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反应,清池垂下眸,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平静。
火花好似一瞬,转瞬即逝,花行望着案上的两幅画,不知怎的,心中渐渐有些失落。
清池察觉到她低落的心绪,关切问道:“花行,你是不是不开心?”
“没……没有,今夜你陪我在相思门过,我很开心”花行忙说道,继而她垂下了眼,“是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够好,我只是感觉你不是那么开心……”
清池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画的每一寸,指端在白象上女子的面庞多停留了片刻。他温柔地笑着,望着花行的双眼道:“我遇见你,已是人间最好的事。”
花行再一次抬起头迎着他的双眼,清风吹动云母风铃,清泠的声音似摇转到银河鹊桥之上。
夜空中的星辰恰似昨夜,风亦同昨夜般温柔。
他的眼眸清亮又温柔,她看着他的双眼,好像已经在有他的梦境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朝暮。
此时寸灰山下已是人烟渺茫,唯有满湖莲灯似星河般回旋流转,浮动着一个又一个忽明忽暗的心愿。
丹阳手提着的灯仍是如初般朴素,灯中的烛焰欲尽,那点花火幽微地挣扎,似挣扎着弥留人世的魂魄。
穿过热闹的人海,今夜她的心神分外不定。她脑海里回响着渡尘对她说的话,不由自主地提着灯笼向兰若堂走去。
红豆树的枝叶在夜风中疏疏作响,她穿过萤火虫的光斑与蝉鸣,于兰若堂门外静立着。
窗纸映着簇簇烛火,火焰跳动着,丹阳的心也急切地跳动着。
忽地,门中之人轻轻将门打开,单手立于胸前向丹阳致礼。
“阿弥陀佛,原来是龙护法。在此七夕良夜,仙缘盛会,未曾想护法仍是腰间佩剑,不肯放松片刻。”
丹阳抚在剑柄上的手在渡尘的言语下渐渐松开,她手中的灯笼火焰越来越弱,仅余些许微光。
她还过一礼,渡尘迎她入堂中。
“不知渡尘大师有何良言赐教,在下洗耳恭听。”丹阳恭敬又严肃地问道,她的心也随之悬起。
渡尘只是轻轻一笑,从供案上抱过那把蕉叶琴,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将琴放于双腿。
“护法莫急,且先让贫僧为护法弹奏一曲。非是贫僧有意卖弄,护法可知此琴之妙?”
丹阳望着他腿上的琴,回答道:“此乃大师法器‘七情’,传闻一弦为一情,七情并奏方见功效,想必这也是相思门的解掌门请您相助的缘故吧。”
渡尘淡淡一笑,单手拂过七弦道:“护法所言不差,此琴正是‘七情’。当日花朝盛会,贫僧也曾为宋护法奏过一曲。”
丹阳行过一礼,不解道:“大师有话不妨直说。在下是武将之后,成日舞刀弄枪,风雅之事向不大通,恐不能解大师雅意,让大师徒生‘对牛弹琴’之感。”
“呵呵,龙护法过谦了,贫僧请护法前来自有用意,想必护法听后必有所获,”渡尘朗笑几声后,望向丹阳的双眼又似看穿她望向更远的方向,吟诗一首,“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只见渡尘指端琴弦颤动,铮铮几声似战马奔腾而来,丹阳似置身沙场般,顿觉豪情万丈。
渐渐地,琴音似江水流动般渺茫悠远,带着千古兴亡的春秋叹息,折戟沉沙铁未销,铜锈似血如花,带着凄艳悲凉的美。
几声轮指,七情瞬作变徵之声,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
渡尘将手一挥,以高亢又悲壮的音韵终曲。
丹阳面色愈显凝重,她手中的灯笼,焰火早已熄灭。
堂内千百莲座光辉不灭,神佛的眉眼分外慈悲。
渐渐地,丹阳回过神来,渡尘行过一礼后道:“夜深露重,护法不如早些归去,万自珍重。”
丹阳迟疑了片刻,旋即决定不再逗留,行过一礼后便向紫藤斋方向走去。
相思门中已无人迹,丹阳的手紧紧地抓着剑柄,她另一手也紧紧地握着提灯。
她未曾发觉,那始终没有变化的灯笼,里面的火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