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疏影·二
这毒龙门内每处都有各自的风格,但凡去过一次,都难以忘记。
金台豪华壮丽,主殿寒霄殿霸气庄严,离花苑浪漫绚灿,这藏书阁则是书香浸润的古朴雅致。
花行看来,这藏书阁的外观和旧都临安的白岩书院颇为类似,不过仙门的书阁肯定更为宽阔大气。黑瓦白墙里能听到清风中的松涛起伏,走入藏书阁入目的是湖中一座雕琢奇异的假山石,假山上些许青苔,淡紫云雾缭绕其间。
花行跟在丹阳后面,绕过这澄明的湖,止步于一座高楼之下。
藏书阁一共有三座楼,一座经塔。她们驻足的这座高楼是主阁,其中是仙门典籍和门派要书,其余两座楼有涉及其他大派的典籍,经塔中则有各种咒语念诀,其中阵法广布,是门派中镇宅所在。
丹阳踏上主楼的石阶,像门内走去,花行也跟着走进。
今日的漆雪身着月白衣裙,绸裙婉转而上绣的是一枝鹅黄月季,那耳上佩戴的鎏金耳饰的长流苏垂落她雪白的肩上。漆雪旁的月行头戴金兰冠,垂下的丝绦用金丝绣着兰花,她身着暗紫缂丝圆领袍,衣摆上五色线混着金丝绣了一枝莲。
漆雪拿着一卷书册说话,似与月行商议着百花会的安排。
二人的穿着都比平日更为华丽,看来百花会真是仙门盛会,也难怪谢灵渊这类弟子会如此议论,可见其重要性。
漆雪与月行见丹阳进门,皆见过一礼。丹阳摆了摆手,看向月行说到。
“我今天送了几个子弟去戒律堂思过,过会儿可得劳月行师妹费心管教了。那个谢灵渊仗着自己在门派待的久,成日间在门派胡言乱语,我已罚他戒鞭十下,师妹觉得这处置可妥当?”
月行闻言丝毫不感到惊讶,神色仍是夹杂着几分冷然的平静,声音清冷深沉。
“师姐处置得极是,待商议后,我自派堂中人惩戒。”
丹阳眉头一蹙,抚着自己的脸颊,眼神中略有不满。
“思过之人师妹自可派他人管教,只是这谢灵渊,师妹还是亲自动手的好,”丹阳顿了顿,盯着月行说道,“莫不是你同花行一般,虽为护法仍怕降不住那厮?”
月行从容地望向丹阳,双眸如夜月下的深潭,听到后半句时闪过一丝愠怒。她神色冷峻,应答道。
“毒龙门以强者贤者为尊,掌门尚且选贤轻嫡,入门年岁久又如何?凭些许微末伎俩而已。师姐要罚谢灵渊,我自领命便是。”
丹阳瞥过月行一眼,神色凌厉,却不再多说什么。
漆雪合上手中书册,环顾三人,开口道。
“明日便是百花会了,虽说自师父上位后没有一次仙门到齐过,不过贺礼都是齐备的,没人敢不送来。我们作为仙首之一的,自应大气端庄,所有礼节都不可缺。正如师父所言,来者皆是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花行听漆雪娓娓道来,想到那白岩书院前满嘴文言威慑纨绔的清池,不知他现在说话是不是还那么文绉绉的。
“漆雪师妹所言固然,师父自然有她的道理,可我偏看不惯这些仙门男子的酸腐之气,女掌门又如何?毒龙门比毒龙先生在位时更为强盛。”
丹阳红酥手放在那剑柄上,语气中颇为不平。
“师姐心系门派荣辱,师父又怎会不知?只是眼下身为盛会主持,我们门中子弟更多的要顾及脸面,而不能一味地顾着自己的心气儿。”
漆雪走近丹阳,面含微笑,宽慰她道。
丹阳果然如门派众人所言,对漆雪更为亲近一些,听了漆雪的劝慰神色稍缓,转而问道。
“漆雪师妹这半月的事宜如何安排?”
漆雪催动灵力,指尖泛起秋香色的灵光,继而手中有一卷图纸。漆雪兰指一弹,图卷便缓缓展开。
“明日盛会的开场,我与师父商议后决定在离花苑展开,”漆雪说到此处望向花行,“花行妹妹,今日你要好好打理布置离花苑,不可再贪玩了。”
花行认真地点了点头应道。
“漆雪师姐说的是,花行回去就布置。”
“往年不是在金台就是寒宵殿,怎地今年选在离花苑?”
月行望着漆雪问道。
“师父说百花会令众人身处百花之中自然更有意境,所以今年就换了个样式。月行师妹,罚人之事还需今日速毕,莫让外人看了笑话,百花会若有门人不守规矩,亦要不同往日处理,一切以门派尊严为重。”
月行点了点头,继而平静地望着漆雪等她接着安排。
“丹阳师姐在玄机阁仍要留心各仙门的消息,多派人巡守门派,仔细门中机密泄露。”
丹阳颔首望着漆雪,三位护法都细细听完漆雪这半月间的安排。漆雪思虑齐全,包括各门派人起居场地安排,以及盛会后如何送各人离开白帝城等等。
花行望着这大家气度的漆雪,不由得感慨这藏书阁的护法要的不是灵力武力,正是这处理事情的大方得体,思虑周全。
商议过后,丹阳漆雪分别离开藏书阁,花行偕同月行向离花苑御剑飞去。
离花苑。
午后的春日阳光洒在每一处花圃,入目皆是绚丽色彩。
花行拉着月行,突然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仔细师姐又说你贪玩!”
月行虽嘴上这么嗔怪着,仍旧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在花圃里跑,她有一瞬间想到十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几乎跑遍了鲜花满地的临安南郊。
“就玩这一下嘛!”
花行拉着月行,跑到那种植着白山茶的花圃前停下,她轻柔地捧起其中开得最大的那一朵,笑着望向月行。
她脑海里是书院湖边那长衫静立的小书生。
有人说,真正的喜欢会令人爱屋及乌。
花行想,她从那浅色长衫,到院中茉莉,再到这漫山遍野的白山茶,算不算一种爱屋及乌的喜欢。
那身在姑苏的长衫公子,是否也会在瞬间想起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花行轻轻捏着白山茶的花瓣,那细腻的触感就像婴儿的肌肤般,在花行的触摸下泛着浅浅的灵光。
月行静立一簇白山茶前,望向天边的云彩。
她想起第一次认识花行时,看到田间那无垠的天空。
“姐姐,你还记得一个人吗?”
花行歪着头咧嘴笑着,神色中却有一些淡淡的愀然。
月行侧过身望着花行,不解地问。
“什么人?”
花行没有立即回答她,她细细抚摸过花圃中每一朵白山茶,又说。
“临安旧都,白岩书院。”
月行似是忆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花行。
“你是说那个小书生么?”
花行“嗯”了一声便垂下头,耳朵泛起浅红,似花圃中的花般不胜娇羞。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月行言语中隐隐有着一种怅然,感慨地说到。
“姐姐,你去过姑苏么?”
“不曾。”
“不知现在的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花行失落地抚摸着手中的白山茶,一滴清露顺着她的雪腕落下,沾湿了足下的土地。
“若人间有情,自有相逢之日。”
月行伸手抚摸着其中一个还未开的乳白花苞说到。
花行闻言看向月行,月行那冷峻的侧脸在午后春光之下多了一丝柔情,一种外人无法看到的美丽。
花行有时候觉得月行心底的柔情就像月夜中的昙花,只有在暗夜中,不经意地盛开,虽只有瞬间,却美得不可方物。
这是谢灵渊之流永远不懂,也不可能触及的美丽。
月行与花行作别,便去戒律堂忙她的事了。
花行坐在这离花苑中,杵着香腮,对着满园春色发愁。
她正思索着如何布置这离花苑,她凝望着这一片云蒸霞蔚般的色彩,蓦地想到儿时答应要给小书生编花篮的事情。
“我要你看到我,就像看到整个春天的花开。”
可那时的她只能抱着竹藤编的空花篮,在花市对着那名贵的花种发愁。
想到此处,眼前一片绚丽令花行眉头舒展。
寒云峰下江水前。
漆雪在山下缓缓踱步,远望四处景致。
忙了一阵子的百花会事宜,漆雪倍感疲惫,便想着午后离开门派,到山下江边散散心。
黄昏已悄然而至,满目都是云霞蒸腾。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江上行舟点点,渔舟唱晚,响彻白帝。
漆雪沿着江边行走着,任由傍晚的风吹拂她翩跹而起的衣袂。
“救我……”
漆雪隐约听到山岩内传来一个女子虚弱的声音,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天色渐暗,夕阳隐于那一江晴明之中,夜色笼罩整座白帝城,江面也渐渐黯淡下来。
漆雪走近乱石之中,呼救之声愈发清晰,漆雪便加快步伐。
“救我……救……我……”
漆雪走到岩洞口,却发觉那女子的呼救之声有气息将绝的意味,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漆雪绣着鹅黄月季的衣裙随风而起,她的广袖衣袂在洞口飞动,落入那人眼眸中,就像那汪洋中的泅水之徒,看到船上飞舞的风帆般。
“妹妹,你快……救我……”
漆雪这次清楚地听清了女子的声音,她神色一凛,感到后背窜起的凉意,细眉紧蹙。
“妹妹……是你么?”
洞内女子的声音分外欣喜,久旱逢甘霖般,言语中也添了些生气。
“你怎地在这里?”
漆雪语气冷然,她一脸严肃地问道。
“好妹妹,你便这般狠心……”
洞内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分外伤心,漆雪踌躇片刻,仍旧选择向岩洞内走去。
那潮湿的岩石上趴着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子,她额前的刘海被汗水一缕一缕地黏住,她听到漆雪走近,艰难地抬起头。
她那痛苦的双眼中点燃一簇亮得怕人的光,像荒野中求生的兽。
她伸出那沾满血迹的手抓住漆雪的衣裙,那鹅黄的月季花上瞬时染上血污。她暗绿色被刮破的衣袖随之举动摇晃着,像魔鬼的獠牙般。
漆雪紧蹙眉头,静立俯视着这浑身狼狈的女子,冷声道。
“你这副模样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嗤地一声冷笑,笑声中满是绝望。她没有回答漆雪,而是自嘲道。
“我这副模样死在这里,毒龙夫人应该会很高兴吧……”
漆雪望着女子满面的痛苦与污渍,似是回想起什么,还是生出恻隐之心,屈身将她扶起,让她靠在那岩石上。漆雪从衣袖中掏出止血的药,洒在女子创口之上。
“妹妹……姐姐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女子想伸手去握漆雪的手,漆雪会意想把手递给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缩回去。
“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更没气力。”
漆雪别过脸去,眸中神色复杂,交织着痛苦与警惕。
那女子的眼眸中是浓浓的悲伤,却又像暗夜中伺机而动的狼,眸中隐约有种一种狡黠。
“自从离开毒龙门……这几年我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女子将头靠在漆雪臂膀上,仰视着漆雪,眼眸中是乞怜的神色。
“妹妹,看着你我相识多年的缘分上……看在姐姐当时和你还算和睦的份上……救姐姐一命……姐姐永远不忘妹妹的救命之恩……”
漆雪别过脸去,并不应女子的请求。
在女子喃喃言语中,她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