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红·四
又是一阵更大的风吹来,松涛声更响,月行绣着金丝兰花的墨蓝衣摆随风飞动,衬得她像一只蓝底金纹的蝴蝶般。
月行双眉一蹙,神色凝着肃穆的冷然,语气平静地问。
“你从何而知?”
“你看这个。”
萧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印花纸,月行接过来,打开纸,发现上面残余着些许浅橘色的药粉末,闻起来有些许檀香气息。
“这檀香的气息,倒是让我想到她日间腕上常带着的那串佛珠。”
月行分析着说到,萧鸣点了点头,剑眉下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寒光,他补充道。
“伽云灵力微弱,会的招式不多,有剑也只懂御剑而已。当年怡香楼才开,师父见她可怜人又机灵才想着收入门中。她这样的人惯喜欢别人垂怜于她,又非我们中原之人,看似柔弱但心机不可小觑,不得不防。”
月行望着手中印花纸沉吟片刻,又问。
“我记得她的灵光和这药粉都是浅橘色,不知这药有何功效?”
说到关节处,萧鸣认真地盯着月行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着,言语中却夹杂着一丝不解。
“为此我曾寻过仙门百家最有名望的几位医师,还有毒龙门中的诸多制毒高手,他们都说这药无毒无害,最多令人昏睡数日罢了。”
月行如深潭般的眼眸荡起了微澜,像石子投入水中般,激起点点涟漪。
“你是想说,伽云并没有想害花行的意思,她的目的在那观梦石上,是也不是?”
萧鸣点了点头,抱着手,任由风吹乱额边的散落青丝,继而分析道。
“观梦石是仙门中百年难遇的奇珍异宝,无人不知它的妙用。现如今几大仙门流派中就毒龙门有,并且在花行的手上,这一点无人不知。我还是觉得伽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背后多半是有人。还有,为什么她拿走观梦石,却又在花行昏迷的那几天悄悄放在一个地方等人找到,这些迹象不得不说很是可疑。”
月行也同样认为。这观梦石集天地灵气,百年难遇,遇到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作用促成的结果。毒龙夫人曾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观梦石,也成为仙门中的一段佳谈。
毒龙夫人宠爱花行,与其说是亲传弟子,不如说更像是她的女儿般。当年花行被抱入门派,毒龙夫人嫌花杏这个名字太娇媚小气,想给她改名,花行闹了很久,说非要和她当时尚在民间的月行姐姐听起来像姐妹一般,故改了花行。
初入门派的花行才十岁的年纪,却因天真烂漫,纯善无邪的性子,讨得门派毒龙夫人以及很多子弟的喜欢,花行在毒龙门得到的宠爱与关照是其他几位亲传弟子不能比的。
花行爱热闹,可门派中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自由地玩耍,许多弟子都有要事要做,便没人总能陪她。毒龙夫人知道花行贪玩,不仅没有训斥,反而拿出那珍藏多年的观梦石送给她作及笄之年的生辰贺礼。
毒龙夫人说,观梦石能够不费任何灵力就能看到凡人的过往,若是观仙门之人,则亲疏不同耗力不同。她对别人的过往不感兴趣,也不想再回忆自己的过往。
夫人笑着对众人说,将这小玩意送给花行,让她想了解哪一个凡人的故事就启动观梦石,也省得花行缠着她讲故事。
月行陷入了那段关于这观梦石的回忆中,良久对萧鸣说。
“伽云的确可疑,无论她是主谋还是帮凶,她参与其中就不得不防。抓住她逼问恐打草惊蛇,这段时间或许还要麻烦你去查清这件事。眼下我们几位护法要为百花会做足准备,现在我可能无法分身和你一同查明,你有了线索可来找我。”
月行话音方落,发现萧鸣看向斜上方,便也随之望去。
御剑的花行足下开出绯红的山茶花,行过处有落英随风飘落明台之上,一片苍翠沉闷色彩中添了些许明亮的光彩。
“月行姐姐!”
花行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比寻常的欢喜,这份欢喜里有对月行的亲近,也有在这陌生地界找到亲熟之人的心安。
花行从离花苑出来,生怕再遇到谁,也不知道这偌大门派中的错综复杂,便御剑寻找月行。她看了一座座山峰,在这孤云峰入云的明台看到那夜熟悉的两个身影,便朝此处飞来。
花行在明台中心缓缓落下,明台用赤金铸成,是毒龙门最华贵的所在。明台中心是繁复的莲纹,身形玲珑的花行飘然而落,就像天外的姑射飞仙。萧鸣望着她,眸色中点燃那夜般如炬的光火。
花行仍旧有些畏惧地看着萧鸣,这个一身暗紫神色冷峻的男子。她不知道原主和这位仙门掌事究竟关系如何,但她对他仍有些畏惧,比起那压人的气场,花行想躲开的是他眸色中突然点亮的火光。花行觉得萧鸣总能让他想起山林间的孤狼,而自己就是那无处安身的猎物。
花行犹豫地见了一礼,客气道。
“萧掌事。”
萧鸣听到花行如此称呼,虽明了当下的花行是“失忆”的,仍将两道剑眉紧蹙,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须臾间,方恢复平静。
月行伫立一旁,捕捉到了萧鸣的神色,仿佛察觉了什么般。
“月行姐姐,我昨日夜里回到我的小茅屋,发现桌子上有个白瓷瓶,插了一支新鲜的白山茶花,瓶子里的水清得像当天才换过般。这是不是姐姐专门为我准备的呀?”
花行不避讳萧鸣在眼前,自然地抱住月行的手臂,将下巴搭在月行肩头,笑吟吟地望着月行。月行脸上写满了疑惑,似嫌弃般抖了抖肩膀,语气里有着常见的嘲讽气息,淡淡说到。
“你觉得一个对赏月没兴致的女人,会对每日都插花有兴致?”
萧鸣:“……”
这神色一贯冷峻的男子,紧抿的薄唇却启而又阖。他剑眉下的冷眸不知是否因风而过,浓密的睫毛颤动着,仿佛隐藏着什么无言的心事。
三下无言,萧鸣望了望满面笑容的花行,和那现掌戒律堂的月行,陷入了年少时那段回忆。
戒律堂。
银冠紫衣的少年跪立在堂中,锃亮的地砖可以映出那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孤傲中夹杂着些许狼狈。
敞开的紫檀大门外,是毒龙门的几个少年修士,他们在门外窃窃私语,似是故意挑衅般,生生落入少年的耳里,这些侮辱的词句也在他那孤傲冰冷的内心掷地有声。
“不就靠他那身为掌门夫人的姑母嘛,真觉得自己是靠本事挤进毒龙门的,一天到晚吊着个脸,端着给谁看呢……”
“也不能这么说,毒龙先生对他多有欣赏,那日萧鸣明台舞剑,多少弟子在台下喝彩叫好呢……”
“喝彩?净是女弟子吧?那些女弟子看到他哪儿是为武艺喝彩,为他那小白脸的身段吧……”
那戒律堂护法手中握着戒律鞭,对门外威严一喝,那些议论的弟子纷纷作鸟兽状散开。护法身着轻袍箭袖而来,步履轻盈无声,他俯视着跪在堂内的萧鸣,严肃道。
“知道错了吗?”
“弟子不知,实在不知。”
萧鸣未曾抬首,他斜视着堂内锃亮的地砖,回话亦十分恭敬,恭敬中却含着一丝桀骜。
“这则是身为名门子弟的第一错处。”
“要打便打,至于错处,弟子不知就是不知。”
萧鸣褪去上身的衣袍与中衣,露出宽阔的肩,遒健的颈背。夏日的阳光从格窗照入,落在这少年身上,像一尊俊美的雕像。
护法也没再说什么,扬手落手,戒鞭在他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痕。戒律堂惩罚子弟的常用棍棒与鞭,鞭的抽打比棍棒更为疼痛,更难痊愈。鞭分两种,一种是普通戒鞭,惩罚过后不会留痕,一种则是能在人身上终生留痕的。萧鸣生生受了十下鞭打,虽能愈合无痕,却也很是吃得些苦头。
少年紧咬牙关,一声也不吭,偶尔传来闷哼声。
门外的子弟悄悄地站在戒律堂外,不敢探头,只能听到那一声声鞭响,听不到里面人的声音。十多个人在堂外,脸上或是幸灾乐祸,或是隔岸观火,没有一个神情上流露担心。
“谢兄,要不是你添了些话儿,这萧鸣也不会有这顿好鞭子吃……”
那被叫作谢兄的弟子五官也算俊秀,可神情萎缩,只能让人觉得其贼眉鼠眼之相。他悄声说着,语气里净是得意和幸灾乐祸。
“哼,瞧他那狂样,早晚也得有这日教训,只不过托我的福,让他早超生罢了。”
豆蔻之年的花行听说萧鸣被一群男弟子嫁祸告了状,正在戒律堂受罚。花行平日和女弟子们玩得更多,可她知道萧鸣是被冤枉的,内心正直的花行从小看惯了仗势欺人,便想为萧鸣说情。
她听到这些议论,从树后突然跳出来指着这些男弟子骂道。
“你们素日里那些事做的就光明?萧鸣为什么在这堂里受罚,谢灵渊你心里最清楚!”
“我清楚什么呀我清楚……此时我倒是清楚了洛大小姐你恐怕也喜欢那小子……”
谢灵渊咂着嘴,一脸玩味地望着花行。谢灵渊在门派中有一群狐朋狗友,谁得势,谁有能力,他就和谁不对头。花行看不惯这类人,无论是民间还是仙界,花行觉得这类人都最令人恶心。花行指着那高出她不少的谢灵渊,杏目满是愠怒。
“你……你不要脸!”
“这话你到时候对着里面说吧,洛大小姐,失陪,兄弟们我们走吧。”
那群男子弟勾肩搭背,一哄而散。
花行冲进戒律堂,此时萧鸣背上已是十道血色模糊的伤痕。
他额上不停往下流的汗浸湿了那浓密的剑眉,落到他眼睛里,他眯着眼,面容依旧是那样的桀骜不驯。
“护法,您不能无缘无故就这么责罚萧鸣哥哥。他没有错,错的是……”
“花行,萧鸣必须受罚,这也是掌门的意思。”
护法眼眸中闪过一丝疼惜,却仍一脸严峻地说到。他知道萧鸣是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可他性子太过孤高傲慢,掌门和几位护法都知道错不在萧鸣,却都有心让他学一些人情世故,收敛一些自身锋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花行与萧鸣,收起戒鞭,向堂后走去。
“萧鸣哥哥,我相信你,都是谢灵渊他们坏,你的为人做不出那样的事……”
花行蹲下来扶起跪着的萧鸣,为萧鸣捡过地上的衣袍。她掏出沾湿的手帕为萧鸣小心地擦着伤口。
“不必说了”,萧鸣接过衣服,那阵阵清凉在炎热的夏日为他伤口火辣的疼痛带来慰藉,他眸中闪着感动的情绪,言语中仍是冷冷的,“多谢你,花行”。
萧鸣一人自若地回到住处,无人能从其的姿态中看出这是方从戒律堂出来的戴罪弟子。
夜色渐至,萧鸣回到房间,发现那木桌上有一瓶外敷的药,气息是薄荷的凉夹杂着花的清香,原来是药旁多了一个普通的白瓷瓶,瓷瓶里插了一朵山茶花。
萧鸣坐在凳子上,抚摸着山茶的花瓣,眼眸中沉淀的是陈杂的情绪,像一滴墨,落入的水潭中,丝丝缕缕地扩散。
花行高兴地拉着月行,望了望石化的萧鸣,又望了望一脸迷惑的月行。她夜里在茅屋里特别疲惫,是木桌上那支花,给了她一场清梦,让她在梦中又一次见到那临安湖边的长衫少年。
萧鸣眼眸中似深潭被投入了一粒石子,他逐渐回过神。
清风过处,吹起三人的衣袂,像金台上绽放的三朵花般,花行留意到萧鸣复杂的神色,猜到许是萧鸣细致,为每个回到门派的子弟都准备了花,便马上说到。
“谢谢萧掌事,掌事真是细致呢。”
“以后叫我萧鸣就行了。”
萧鸣受不了这个称号,眉头一蹙,马上打断道。
他对那支花的事情不置可否。
“月行姐姐,你昨夜回去桌上的花也是白山茶吗?”
月行:“……”
萧鸣心中升起一种紧张,他的语气略显局促,不待月行开口便抱手道。
“此间无事,二位护法须以花朝节百花会的操办为重,我还有事,先去了。”
花行和月行一抬头,萧鸣便御剑离开。花行心想这位掌事外表冰冷严峻,做事还挺细腻的,心中对萧鸣便不再疏离。
月行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神色凝重。
“月行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花行扯了扯月行的衣袖,月行神色严峻地望着花行,冷冷问道。
“你回到门派遇到伽云没有?”
“伽云?她今早来离花苑,跟我要了一朵黄月季。她跟我说了自己少女时在西域的过往,我觉得她挺可怜的。”
“所以你就给她了?”
月行直截了当地问,花行讪讪地笑了笑,挠了挠头。
“我本不想给的,可她说的那样诚恳可怜,我想一朵花也没什么,就……”
月行纤长素指揉了揉眉心,拍了拍花行的肩。
“算了……以后留个心眼吧”,月行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更为严肃,语气里充满告诫的意味,“以后离伽云远点”。
花行“哦”了一声,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可那样的场景。伽云那声情并茂的演说,论谁都很难不动容。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
花行一脸懵懂地问道。
“后日就是花朝节了,你说做什么?”
月行拍了拍花行的后脑勺,搂着她的肩,月行御剑,足下生出幽兰,泛着清蓝的光。花行会意,也御剑而起,同月行向寒云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