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沉黑夜半,连喋喋不休的蝉鸣都息声了,月云墨扯着季长风一块猫腰躲在一户人家的瓦房旁,脚下踩着的碎石不时发出咯吱的声响。
“干嘛呢这是。”
季长风顺着月云墨的视线,巡了一遍普通到极致的砖瓦,树梢,小路甚至石子,终于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
“看到没,那边有蜡烛的光亮。”月云墨指了指右手边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几簇微亮,如果不仔细看容易当成萤火虫忽略了过去,然后他又说:“是宗教的祭祀活动,人不多,一个城最多也就十来个,小到连诡渡都不愿意施舍一眼,我看你这几天挺闷的,带你出来转转。”
“祭祀?”季长风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皱起了眉头,脸色倏地一变:“用人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他们确实有人祭,不过这次是鬼祭。”月云墨忙解释道,转头又饶有兴趣地一勾嘴,“师父,我要是真拉你看人祭,你会跺了我吧。”
“不用,直接下沸锅涝熟。”
月云墨:“……”
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想。
月云墨从怀里掏出两个鬼面具,额上都长了三个瘆人的绿眼珠子,他拿着这个对着季长风的脸比了个大小,轻吐了口气:“刚刚好。”
季长风下意识抗拒地后仰,伸手推开那能止小儿夜啼的好家伙,嫌弃道:“你不是要捉鬼,而是要把鬼吓得魂飞魄散吧。”
“手艺确实不太好,师父将就一下,当是鼓励徒儿第一次做手工好了。”
月云墨重新打量了鬼面具好几眼,沉默了一会,许久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
季长风拧巴着眉头,表情一言难尽。
“……算了,权当陪你玩吧。”
他无奈地伸手戴上鬼面具,心想,这世上哪有鬼给你抓,跟空气干瞪眼去吧你。
两人悄无声息挪到了那群人后边,安静地学着他们半蹲了下来,不过没有同他们一样闭眼。
月云墨好奇地扫了一眼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鬼画符,做得相当真实了,真实到他看不懂这是字还是乱画的线条,死盯了老半天也没找出个像样的半边字形来。
他们手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一晃一晃,晃得季长风眼睛疼,一转头就是那三个大绿眼珠子,无奈地又把头转了回去,叹了声:“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这,鬼能自己把手脚绑好飘过来?”
季长风觉得他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月云墨双手一摊:“谁知道呢,我又不混这。”
突然一阵阴风擦身而过,把眼前仅有的几点光亮也归属为漆黑的夜幕了,耳边风刮过树梢的声音活像婴儿的啼哭,一只发凉的手似有似无地蹭上季长风的背脊,透着衣料漫上了森寒,他不由得打了个颤,一回头月云墨悄无声息没了踪迹。
“哎,搞什么?”
季长风是不信鬼神这种东西的,但没看见月云墨他人,心下一慌忙起身要去找他,却被一只手猛地摁住了肩,那声音幽长:“是我。”
季长风一回头看见那三个大得出奇的眼珠借着微弱月光反射出泛散的绿光,瘆得他一下子没认出这是月云墨,他抬手就想敲晕这装神弄鬼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月云墨攥住了手:“我都说是我了……”
季长风皱了下眉:“莫要胡闹!”
□□的人手中的蜡烛重新点燃了,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转过头看了过来。
有个人哆嗦着大喊了一声:“他来了!鬼……鬼的化身,还是两个!”
月云墨不动声色地活动了几下手腕,瞬间整个人带上了几分戾气。
“谁在那?”
刑安隅突然带人冲了过来。
月云墨有些发怔地拍了下脑门,他忘了农家旁都是唐切练死士的地,他一把抓起季长风的手一溜烟跑没影了,□□的人可没他这般好身手,都是只有蛮力的壮汉,一看就是平日里干重活练出来的,三两下就被刑安隅撂倒了,正跪地装孙子呢。
季长风呆坐在房间,低头看着手里攥着的鬼面具,忽然轻笑了声,回想了下这趟还真是够无聊的,吓了身冷汗回来不说,还得处理手上这个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麻烦。
“想什么?还不熄灯睡觉,不乖哦。”
月云墨突然进来了,语气不是一般的欠揍。
“瞻仰你的大作。”季长风眼皮也不抬,“话说你怎么想的,忒丑一面具还做个一模一样的给自己,看得入眼吗?”
“还嫌弃呢,怎么没见你半路上扔了。”
月云墨对这种嘴上损手上供着的行为表示谴责。
季长风:“……”
如果月云墨不会生气,他绝对在戴上之前扔了它。
“问你个事。”季长风把鬼面具扔一边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你是怎么切断诡渡联系的?就当满足我好奇心吧。”
“干嘛突然对这感兴趣,晚上不想睡了?”
月云墨看着他的大作被粗暴对待,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是有点不高兴还是很不高兴。
“恶心还是恐怖,你说吧我招架得住。”
季长风没理会他脸上那点小情绪。
月云墨拖过把椅子,姿态散漫地坐在季长风身旁,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说实话他实在不想挑开这个话题但他几乎没有拒绝过季长风的要求,这次也不例外。
“以尸为信,听着挺骇人,就是把加过密的码放尸体上运出去。”月云墨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种方式的确保险,但成本过于高了,警惕保密性也太强,用于一般事务的消息往来着实大材小用,况且也没人愿意天天和尸体亲近,所以他们之在紧急危情下才会启用尸信。”
对于这种高等机密,诡渡内部的保密性极强,他只是摸出个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具体怎么操作他一概不知,只能这样给季长风模糊解释过去了。
季长风对尸信有点反胃,并不感兴趣,于是没有细问,静静地听着他讲完。
“他们传消息的途径很多,我潜了这么久只是运气好碰巧摸到了几条,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在赌他们这次会用尸信而已。”
月云墨突然别过头,原本只是想浅淡地带过去,一触到却发现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还是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的每一处细节。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这一句话,明明是值得欣喜的事情,他却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整个人笼罩上了一种阴郁,疏远,冷清和低落。
他并没有告诉季长风诡渡尸体供应的来源,一个城是很大,也每天都有人死去,但不是每个正常死亡的人都能被诡渡利用的,所有的紧急情况都是突发的,诡渡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临时立马就能找到死了人的人家神不知鬼不觉做尸信,他们也没有这么善良。
或许是这些肮脏的事情这么多年里在他脑子里过了又过,已经没有起初的愤恨了,再提也只是冷静清晰地剖析。
他屈起手臂,把脸整个埋进臂弯里,眼里涌动着复杂情绪,若不是当年差点被做成尸信,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逃出来。
季长风听了老半天就抓住这么一个重点,气结道:“你把这么惊险的事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运气好?你要是被抓住了,你……”
注意到月云墨的异样,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你怎么了?”
许久,月云墨的身子微微抽动起来,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季长风看不到他的脸,焦急地再问了一遍:“跟我说句话,你怎么了?”
“如果……我说如果。”月云墨的声音有些颤,颤得一口气说不下去:“我五岁那年,成了尸信被送出城去,你会为我报仇吗?”
“月云墨,你说什么傻话呢,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这句话听得季长风心肝都颤了,难道他差点……
“云墨。”季长风按下起伏的心绪,尽力心平气和地说,“能跟我讲讲你是怎么从诡渡出来的吗?”
他倏地回想起了一个场面——祁桐疯魔大笑:“哈哈哈哈哈,五岁,真是个可笑的数字。”
是啊,五岁的月云墨为什么比所有人都要心思沉,为什么比所有人都要隐忍,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成了这般模样。
他所有的笑仿佛面具一样深透不到内里,表面的开朗乐观总能让人找到一点内向隐忍的影子,因为他永远没有彻底的笑过,真正的开心过,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人落寞。
月云墨喉咙微动:“师父,都过去了。”
季长风看着他,很想冲过去撕开他的面具,不,不是,他等的不是月云墨这句话,但他忍住了冲动。
他得等,耐心地等,等他愿意把自己掀开,对他说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季长风逼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心里一团乱麻,随意扯了句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的话:“你不止拦截尸信这一手准备吧。”
“嗯。”月云墨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一切又回归平静,好似季长风什么都没问过,“城外有人替我守着,挺暴躁一人,诡渡不管什么东西到他手上应该都成稀巴烂了,不指望他留点什么给我研究一下。”
季长风挑眉:“洛忆南?”
月云墨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他不是带人去了没人管辖的村落么?中途又折回来了?”
“他没走,冉玖汐代他走的,做戏给诡渡看而已,他现在扮土匪可上劲了,一会隐得毛都找不着,一会出来就把诡渡那些有的没的一锅端了,横得很。”
说着,月云墨竟短暂地忘了那些事,罕见地嘴角开始上扬。
听说诡渡的人在几天平息之后稍一动作就被拎出来狠揍一顿着扔回城去,安静几天以为土匪走了却又旧戏重演,反反复复同一个开场,同一个结局,估计洛忆南祖宗十八代被问候了不下百遍了。
季长风看着月云墨的笑容,眉头舒缓了下去。
“云墨,你变了,以前你的世界除了我没别人的。”季长风低笑了一声,“不过这样,挺好。”
以前他让月云墨和其他小朋友玩,月云墨头也不回就跑,后来他提的次数多了,月云墨烦得不行,把那群孩子揍了一顿,打那开始,他门前再没什么孩子来玩了,冷清了不少。
月云墨随口说:“是吗?我觉得我从小浑到大,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