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摇摆天平的左右两端
“你知道是我?”
“我现在知道了。但我还以为, 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是吗?”
“骗你的,但我预计的时间要再晚一点,怎么也得再等两天吧。”
枡山瞳嗓音轻快道“我没想到是今天, 这才第四天晚上呢。”
床榻上的女孩一边说话,一边将掩在身上的盖毯推开。她将散落在肩膀上的几缕长发挽至背后, 然后朝着他的方向很是乖巧地伸出手——正如她一直以来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助时表现出的那样。
来人很自然地朝前迈出了半步。
当安室透猛然停下的时候,枡山瞳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刚落。
单人床上的女孩收回手臂,随即, 房间内响起了低低的满是愉悦的笑声。
“习惯啊。”她吐字很轻, “真可怕,是不是?”
一阵过分的寂静。
最终,安室透还是向前走了几步, 来到房间内唯一的桌子旁。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此外就是她的轮椅了。
金发女孩从床上下来, 没穿鞋,径直把自己塞进了床边的轮椅中, 并在微弱的电机声中, 离开了暗处。
窗户散进来的清辉有了用武之地。
至此,安室透这一晚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月光下的她, 面庞清丽, 依旧有着往日的苍白与纤弱, 又不失金发碧眸的精致与华美。
不同的是, 丢开了淑女大小姐一面的作派后, 她显得灵动而随意。这也与她的装束有关, 拘留室的她不再是待客时常见的正式穿着,而是套着软软的圆领的上衣, 素色的裤脚下露出的脚踝纤细小巧, 时不时会轻轻转动。
那张轮椅, 不再代表困住她的残缺,而只是一件平常而普通的坐具。
桌子两侧,二人视线相对。
公安警察先开口了。
“我希望和你聊聊。”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那你却连坐下都不肯?”女孩的声音很轻盈,对比鲜明,她落在桌面上的指尖点了点,语气娇嗔,“亏我特意为你空出来的。”
安室透顿了顿。
再避开的话,就会像是在气势上输了一成——又一次。
于是,他拉开椅子落座。不得不说这里是个好位置,银白色的光线下,蓝眼睛与绿眼睛坦然对视,足以将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晰。
眼下,他的面上平静无波,而她始终笑吟吟的,似乎根本不为当下局面所扰。
安室透一字一句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聊了?”
“不能。”
枡山瞳收起笑容。霎时间她就完成了剧烈的表情变换,抱起手臂,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可以走了。”
……
“你不想谈谈条件?”
“不,我们都清楚这场乌龙会走向何方,所以,有什么必要呢?”
她是被以子虚乌有的理由牵扯进来的,警方迟早要放了她,这点两个人都清楚。
“或许,在未来很有必要。”安室透说,“不妨考虑一下。”
她的身份变成明牌,日后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接受无处不在,永无止境的监视与追查,绝不能犯一次错;要么改头换面,从此转入地下,那样,她正当的真实身份带来的庇护也会消失。
枡山瞳低头摆弄着手指,珠贝般半透明的指尖似有光泽流淌。
“嗯……考虑过了,不考虑。”她这句话说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你没什么想要的条件吗?”
被接连拒绝,他看上去也并不气馁,而是保持着谈判者应有的稳定情绪,再接再厉。
“没有。”
“外面的事情呢?”
组织事务是第一个突破点。安室透有理由相信,此时,作为切宁的她多半已经料到组织出事了,否则她面临的局面不会是这样,应当有更多人着手活动帮助她出去才是。
正如她也会料到,背叛她的是[波本]。安室透自己清楚,事情发生后的现在,他所做的简直是和明目张胆划了等号。
无论如何,关于外界事务,她情报上的空白,是有一定价值的,或许还会造成一些情绪上的急切。
“公司吗?我已经告诉过律师,转告董事会该如何处理了。”枡山瞳道,“因此,谢谢关心。”
明明对于发生了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可是,细究起来,她的言辞始终模棱两可。
极端的谨慎。
安室透并没急于打破这一点,况且,这也不是他这晚交流的重点。
“有些事情……”他道,“还是亲自来比较放心吧?”
“不一定。”女孩道,“或许,我们也该相信别人,适时放手呢?再说了,有些事情也没那么重要。”
枡山瞳抬起眼睛看着安室透。
“不是吗?”
——你对组织就那么放心吗?
——你确定组织就对我那么重要吗?
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半晌。
安室透在内心做了一次深呼吸。
“那……”他道,“来谈谈我们吧?”
表面上,他依旧从容不迫,不为所动。
“我们?”她挑了挑眉,“警官先生,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哪有什么‘我们’?”
“你方才不是说,‘我们’的回忆?”
“是‘我们的甜蜜回忆’,指的不是我和你,是我和他,以防你不太清楚,他就是我失踪的友人,亲爱的安室先生。”她道,“是有点歧义啦,抱歉。”
“好吧,是‘你们’。”
“……你非要说‘我们’也不是不行。”
他妥协后,她却又换上了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
“我们,我们……”金发的女孩重复了好几次,“我们之间有什么呢?哦!有了,你给的下午茶很差劲!”
“就只是茶吗?没有三层的点心塔也就算了,连饼干也不一份?亏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呢!”
她的抱怨听起来过分真实。
安室透“你想吃什么?”
“现在吗?”她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人道。
“我想吃什么都行?”
“吃夜宵对身体不太好……不过,你说吧。”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她口风一转,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很烦,真的很烦,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什么……组织的……神奇科学家发明出人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呢?比如服用一颗,就可以省去一日三餐的营养丸。”
她重重地叹息。
“而大脑工作又需要那么多的能量。”
“……你说得对。”安室透沉默了一会,道,“确实,这应当是药物科学家一个绝妙的研究方向的。”
“对吧?”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很欣赏他对自己品味的认可。
他忽然也跟着笑起来。
“是……不过,许多食物,有时候味道还是其次,更多是它们背后象征的那些别的东西,比如,对家乡的思念。”
两个人如以往般交谈起来。
“以大小姐为例,你不就很爱喝红茶吗?”安室透道。
“噢。”她道,“那是我习惯了。”
“你很喜欢英国吗?”
“也还好。”
“那你喜欢这里吗?”
“一般般。”
“你的祖父呢?”
“[真是给我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啊]……这样一个人。”她说,“我都不知道值不值得了。”
“怎么这么说?枡山集团发展很惊人。”
“谢谢你的夸奖,不谦虚地说,它还在很多地区都很重要呢。”她道,“每年给出的政治献金的数目,您都想不到……”
女孩啧啧感叹,“有时候,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每天都在替他们打工……”
一个又一个筹码被放在天平两端,引发不断的来回晃动。
两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相对,像美术馆里并排张贴的自然风景画作……过于稠密,枝杈缠绕而不见天日的密林,与深邃无波暗礁丛生的海域。
“我们来聊聊白马探吧。”
海面上风浪渐起。
“他很特别吗?”
唇齿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胸腔里也传来巨大的嗡鸣。
安室透紧紧盯着她的神情,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一毫,哪怕再轻微的变化。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的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你在说什么疯话?”她诧异道。
——真的不在乎?装作不在乎?
他忽略胸腔里加剧的翻滚,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道“你选择不见他。”
——而我们都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我是还挺喜欢他的。”出人意料,她如是道,长睫忽闪忽闪,“他多招人喜欢啊,你不喜欢他吗?”
“他很正直。”安室透没有正面回答。
“我想,那应该是你会喜欢的优点?”
“……嗯。”
“那不就得了。”她说,“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这么重要?”
安室透“为了他,你似乎违反了许多属于自己的准则。”
譬如女孩在宴会上的推理行为。
枡山瞳想了想。
“违反?是的。准则?不一定。”
“你确定吗?”安室透道。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做了也就做了。”女孩语气轻松,手指像弹琴一样在桌上敲了几下。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向前倾身。
“抱歉,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表述完整。”枡山瞳道,“应该是,这一点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属于你的例外很罕见。”
“没那么罕见啊。”她迅速回答,托起下巴望向他,眼眸里笑意越来越深。
“如果你仔细想想,对象是你的‘罕见’‘例外’也不少呢。”
“……”
桌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姿势,如同一块累月经年都不曾变过位置的巨石。
“该不会……你没试着想过吧?”枡山瞳发出小声的惊呼,“ 怎么?你不敢去想吗?”
“是害怕思考后,发现其实,我对你是有回报的吗?”
她的嗓音轻悠悠的,宛若在说什么甜言蜜语,碧眸光彩夺目。
“发现,你对我而言也是很特殊的……在那么多的谎言里,有些感情是真的。”
“那不会改变什么。”他终于道。
“天哪,你真的……”她的语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接下来,她蹙起眉头,仿佛真情实感在为什么担忧。
“其实,刚才我有一半是胡说的。但你这句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用堪称看着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这可不是我想象中你该有的水平。而我可是被你困住的那个。”
这一刻,天平完全失衡,彻底朝着一方倾斜。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安室透道。
另一方竟然没有撤退。
“你问这个做什么?”枡山瞳道,“有什么要紧吗?”
“我想知道答案。”
“我还想世界和平呢。”她说,“很遗憾,我们都不能达成心之所愿。”
“这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想从我口中得到答案,但我不想给你。”
“为什么不?”
“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她道,“你无非是想,要么彻底死心,要么重燃希望……但我不喜欢这种发展,很无趣。”
……
“诶,像不像薛定谔的猫?”枡山瞳又道。
安室透“……像。”
“啊,我还以为你会拂袖而去呢。”
“你希望我离开吗?”
“我也不清楚。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总有答案的。”她又把双手搭起来,把侧脸靠在上面,脸颊被挤得嘟嘟的,导致她后面的话语也有点含糊不清。
“我很土(讨)厌无聊的问题,但你肘(走)了我同样也会很无聊。”
“那换一个,我和你的交易……”
“从没有‘我和你的交易’。”
“好,是你和他人的交易,都会遵守平等的原则吗?”安室透道。
——她在玛克加入组织时间上没撒谎。
“嗯。”
这下她爽快地回答了。
“为什么?”
“……”
她看着他,使劲眨了眨眼。
“很难回答吗?”他道。
“那倒没有。”她说,“但,我们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了,你想要什么回答呢?”
“就像一场游戏,有人就是会选择高难度——这是一种答案。会有某种奇怪的信念的坚持,喜欢古典风格——这是另一种答案。担心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会让那个买东西的人遭受不幸——这又是一种答案。”
“有人说,面临艰难的选择时,只要被人快速提问,凭直觉脱口而出的选项,就是他真正想要的。”枡山瞳道,“就在刚刚我说这些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心里悄悄回答呢?”
安室透“哪一种是正确答案?”
“哪一种是你‘想要它正确’的答案?”
“我想知道什么是正确……”
“哎呀,你这人怎么一直耍赖。”她瘪起嘴,“你再不认真听,我就要生气啦!”
这话一出,本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反而唇角扬起来了。
“生气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她眯起眼睛,“你居然在挑衅吗?”
他偏偏头“对。”
“唔……”
枡山瞳把托着脸的手臂放下,方才稍微显露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她又变成了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了。
“蹲下,你太高了,不利于我的发挥。”
金发的男人果真配合地屈起一条腿,比轮椅上的她还低了半截。
总归,之前他也经常俯身为她做些什么的。
枡山瞳煞有介事地把两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安室透侧过脸,瞥见她细白伶仃的手腕。
“你这两天是不是瘦了?”他道。
“你不知道这里东西多难吃吗?”她一只手捶了他一下,“别捣乱,我说正事呢……我说到哪了?”
“答案。”
“对,答案。”枡山瞳道,“第三种答案,听上去最好,是不是?”
她朝着他弯起漂亮的眼睛,轻言慢语。
“之所以做出平等的交易,是因为担心那个人……担心他买到了差劲的产品,收到了错误的信息,会回去后被上司责骂,那可怎么办呢?”
“为此,哪怕损害些自己的利益也没什么……原因嘛,可能是这个男人如此重要,也可能是,她心底尚存……我不知道,洁白的,闪烁的光辉?”
“她心里是有着明亮的光华的,只是暂时被一些东西遮掩了,丑陋的黑暗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的底色。”
“多美好的故事啊。”她道,“对不对?”
“一点点希望,哪怕只要有这样一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做出更多的事情。”
她慢慢抚上他的侧颈,和那一日相似的姿势,只是位置完全对换。
身体的本能在告诉安室透躲开,但他没有动。
“不是那样吗?”他神色沉静。
“为什么非要那样呢?”枡山瞳道,“长官?”
“这称呼偶尔叫起来还不错。”她道,“但我更喜欢‘波本’。让我们公平点,迄今为止,有多长时间,你是‘波本’,而非‘长官’?他们一层又一层,交织更换,谁规定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底色?”
“你的说法……”安室透缓缓道,“很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她道,“而不是很有道理?要知道,我从不信口开河,说任何话都有坚实的证据。”
她又朝他靠近了些,近到他几乎能看清她瞳孔中的倒影。
“你见过天使吗?”
“什么?”
“纯真,美好,善良……数着这些关键词,你会想起谁?”枡山瞳说,“诚然,洁白的灵魂不会太多,可是,在你的生活里,也不稀缺吧。一个又一个,烂漫明媚,足以通往肉眼可见的幸福安稳的标准日常。那么多天使,你却一个都没选。有想过为什么吗?”
“你也有三个答案。一,也喜欢难度。二,抱有某种奇怪的信念,老派的剧目,拯救落难少女什么的……”
安室透闭紧了嘴唇。
“听上去都不怎么样吧。”她道,“第三,你就是喜欢……”
他的脉搏重重跳了下。
她笑开了。
“……喜欢黑暗的那面。只是被名为理智,正义之类的无聊东西拦住了。为了名正言顺地表示对它的偏爱,你需要一个借口——比如她身上还是有着光明的。但是,事实却是,一开始,夺走你的目光的,就不是纯白风格的美丽。”
“就像我说的,谁规定‘长官’才是你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