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是我的勇气
“话, 我就说这么多了。”
三城霞起身,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等一下。”
身后女声道。
“相泽警官,您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你说对了。”
不顾松田阵平眼中坚决的反对之色, 相泽夏美道,“我来这里, 的确不是纯粹的游玩。”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坦诚。”
“……就像你妹妹,也不是纯粹因为父亲的死归家。”
“您说什么?”
“抱歉, 直接伸手接答案的侦探实在是太逊了。”
女警官轻咳一声,她摆手示意面前的座位。
三城霞顿了顿, 还是走回来坐下。
“所以, 也请让我为您解答一个谜题吧。”相泽道,“我想先问一个问题,约您父亲出门的时候, 三城小姐,你用的是什么名义?”
“嗯?”
女店主略微有些迷茫。
“是随便找的由头,网上认识的人……那段时间,我父亲迷恋上网络交友,他在游戏里结识了一个年轻的女孩, 还没和她见过面, 我便用这人的名义写了纸条约了他出门, 说人来到了草津, 想给他一个惊喜。”
“那款游戏是《莱比时代》吗?”
“是,你是通过我们旅馆温泉馒头的特殊样式猜到的吗?”
“嗯,还有我问了爱子小姐,你父亲死前每天的时间安排。他八点前总会按时回房, 那是游戏固定的线上活动时间。此外, 他对你做的新样式点心也很感兴趣。”
“是的, 想想真是好笑死人了,一大把年纪,居然真的以为会有年轻的女孩对他感兴趣,想必对方不是骗子,就是……不,不会的。”
三城霞嘴角的笑容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僵住了。
“你用那名女士的名义,见过你父亲两次,对吧,除了死前那次,还有一次。”
“是……”
“第一次,便利店老板娘看到了。”相泽说,“她说了一句话,‘对方比小彩要年轻’。”
“作为表达方式,人的话语中体现的东西非常有趣,总是和我们的大脑有着奇妙的关系。若是思维上毫无关联,是不会轻易联想到对比的对象的。固然,岩井小春原意可能是说,三城太久郎找了个过于年少的对象……出于保险,我查了三城彩的行程,那段时间,她在公司上班,没有返回草津。”
“当然和她无关!假扮那人的是我。”
“是的,你们姐妹身高体态有八分相似。于是我以为岩井特殊的表达用语根源在你。可是三城彩还是有点奇怪,她表面上对店铺,对你的点心设计不屑一顾,实际上却相当了解这款游戏,甚至能顺利辨认出不同角色。而警方曾经追查过你父亲在网上结识的女人,因为对方使用不记名的电话卡,去的也是公共的游戏厅,不是私人的设备,由此一直没什么头绪,只能圈定她所在的范围是东京都。这样一来,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周围人反应在草津见到过‘她’,而‘她’可追查的地址在东京,等于你和三城彩都有不在场证明。因此,谁也没想到,这是你们两个共同‘创造’出的第三人。”
“你是说,小彩假装陌生女人和我父亲网恋?”三城霞极力否认,“不可能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离开家乡很久了……她……”
“就像你为什么要杀你父亲一样。”
相泽夏美道。
“三城屋生意不好,你的父亲三城久太郎还喜爱赌博,欠下了外债,你们家中的经济常常遭遇困难,当你不能满足他在金钱上的需求的时候,他想到了在东京过得光鲜亮丽的另一个女儿……”
“他该死!”
三城霞语调上升,“他已经毁了我的一辈子,这还不够吗?他还想对小彩做什么!”
“你没想过要离开吗?”
“十一岁起,我就在这家店里工作了……我……尽管这样,我当然也想过要离开。”痛苦的神色快速从她的眼眸闪过,“不过,后来我认命了。”
“他是赌徒,又是恶棍,他的人生烂透了,我的人生也是,就这么纠缠下去算了,至少我困住了他,他早晚要死的,还多半死得比我早。”
“可你的妹妹不这么想。”女警官道,“你的父亲还没找上她的时候就被你拦住了,她不是因为被勒索敲诈而动手的。事实上,她也有个计划,她想让你离开这里,与你不同,她认为你的人生很珍贵,你的未来还可以走上不同的路,她……”
“她为此想杀了父亲……我的天啊……”
无论是谈论自己的缜密的杀人计划,还是警察中的黑暗腐败联盟,三城霞始终神色从容,眼下她首次露出了崩溃的神情。
“她怎么能,小彩……她从小到大都学习很好,她考上了大学,她和我不一样……”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
“她怎么能有那种可怕的念头!?”
“警官!”
三城霞嘴唇颤抖,她急切地靠近相泽夏美,松田阵平反应极快地抬手挡在部下身前。
“别动。”
“我不做什么,我不会对相泽警官做什么的,拜托您了,就当看在我什么都说了的份上,不要上报小彩的事情可以吗?杀掉我父亲的人是我,她只是有了那么个念头而已,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相泽夏美看向松田阵平,后者轻轻合了下眼睛。
“法律不会惩罚思想,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谢谢!”三城霞额头汗水都出了一层,她急促地大喘气,“她的人生刚刚起步,签了很不错的公司,这一切不能被毁掉。”
“……但她确实冥冥中配合了你,消解了你的嫌疑。”
“呵,呵呵……”
“你笑什么?”
“我笑……父亲可真是个蠢货啊。”三城霞笑得肆意,“我间接打听过,他说没见过那个女孩子的照片,我才放心冒充的。而且他年轻时腿部受伤,眼睛也在那时留下了隐患,这半年,视力急剧地下降,可就算这样……他见到了我,一辈子号称明察秋毫的刑警,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不好笑吗?”
“亏我一直提心吊胆……我化了很浓的妆,戴了眼镜,穿了不常穿的衣服,他还问我,这就是最近的流行吗?我说是,他也就信了……这么多年,除了动手的时候,那个男人,根本没怎么仔细看过他的女儿……若是换成小彩去见他,没准连妆也不用化。”
“总之,你的妹妹是为了你而回来的。她也想知道父亲的去世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城彩的计划无疾而终后,她想让你把旅馆卖掉,离开这里。但是你不愿意走,于是,她怀疑你是因为喜欢着隔壁的加野。”
“……所以她就装作自己喜欢他。”三城霞明白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三城彩一边觉得亲近的姐姐已经变了,每每口出恶言。一边,她还用以前习惯的手段来“迫使”姐姐“让位”。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本质上,她是有恃无恐。
“她喜欢的,我会给她,从小就是这样的。”三城霞叹了口气。
“得知加野家暴后,她晚上去找他,应该也不是什么想要他离婚,是要他不再骚扰你。”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
良久,三城霞道。
“是的。”相泽说。
“不愧是侦探啊。”女人微微颔首。
走出房间,焦灼等待的都市丽人惶急地扑上前来。
“三城霞!”
“叫姐姐。”
“姐……”
对着满眼委屈的妹妹,三城霞先安抚地笑了笑,才转脸向山村操道:“是我杀了加野朗吉。”
“对不起。”她又对着加野染里,死者妻子深深鞠了一躬。
“你为什么……”
三城彩并不傻,她很快想清楚了原因。
有些感情,纵然表面是糟糕的,恶劣的,满是泥污,身处其中的人们,也不会真的毫无察觉。
“我就算给他当情妇,又关你什么事啊!”她哭腔凄厉,“谁要你自作多情地管我了!?”
见三城霞默认的姿态,她嚎得更大声了。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小时候打我的同学,现在又……”
“过来。”
老板娘冲妹妹招招手。
她由于常年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指,穿过她保养得黑亮的长发。
“真好啊,你长大了。以后,别那么冲动了。”
“闭嘴,大笨蛋三城霞!”
“也别心里想太多……”
“我才不会想你。”
“我以后,可能不能再保护你了,不过,你也不需要了吧。”
“呸!谁要你保护,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你只是个姐姐,离我的生活远一点啊!”
“真是的,还像小时候一样,哭声吵得人头疼。”
三城霞抽回了手。
警察押着她前行,三城彩追了几步,她用力抿了一把嘴唇,艳丽的红晕染开来,依仗妆容维持的锐利和凶狠消失了,在三城霞面前,她还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你走吧!笨蛋,蠢货,我才不要你。”
她跺了跺脚,仿佛让自己变成无赖的孩子,姐姐也会跟着变回曾经年少的姐姐。
“你总是不听我的……中学时就跑去当不良,早告诉你打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还纹身,要酷就酷到底啊!又突然说要经营什么家族基业,呆在这个破地方,恨不得一百年不走……”
听着她主题混乱的咒骂,三城霞只冲她笑。
“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女人道,“那就记住了,千万别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啊。”
不管是朗吉还是她……以暴力和罪恶当作解决问题的方式,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底线的滑落比想象中要快多了,杀掉了父亲之后,再面对妹妹的麻烦,她脑中迸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除掉问题的“根源”。
警车的车窗上升。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她们彼此都明白,有些事情不必言说。
十三年前。
领结系得齐齐整整的女童把书包放在破旧的茶桌上,她小小的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姐姐——”
“怎么了?”
厨房里,少女探出头,浓艳的妆容遮掩了她原本甜美的眉眼,她的校服裙子加长过,脚腕处是大片的刺青……标准的不良打扮。
“你为什么要打小松和丰川他们?”
“噢,就这事?想打就打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丢不丢人啊,她们都是小学生,还是我的朋友。”
“蠢货,准备把你放学锁在厕所里的,算什么朋友?”
“……”
女童哑住了,见此情形,少女面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我怎么就嘴快说出来了呢?
三城霞暗自想着。
她不太自然地说道,“那什么,写作业去吧,下次长点心。”
“……嗯。”
母亲早逝,不够富裕的家境,眼里根本没有孩子的父亲……种种因素相加,实在是太容易养出被“正常人”欺凌的绝佳对象了。
一年后。
“你怎么把裙子改回来了?”
“不关你事,看书去。”
“三城霞,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五年级的小学生抱着书扭头就走。
“……回来!”
少女抓了抓剪短的发梢,“下次别管父亲要钱,问我要,知道吗?我会从钱箱里把你需要的那份留出来的。”
“……哦。”
“去吧。”
小学生挪动了几步,又转过身道。
“你要去旅馆干活吗?不然也带我一起去吧。”
“不用你去,你认真念书就行。”
“你呢?”
“我一看书就头疼。”
“……你怎么老这样!三城霞,我听说你们要联考了,你会进不了好的高等中学的!”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剪了裙子干什么?我还以为你要好好学习了……”小学生怏怏地跑走了。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少女踏入盥洗室。
她抬起胳膊,粗略地拭去镜面上的水痕,凝视着对面那个自己。
如同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正当青春的面容,宛如盛开的娇艳花朵。
然而,她却紧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上臂处的肌肉。
——前几天,她和隔壁的朗吉玩笑般打闹,他看上去根本没怎么用力,就把她推了个踉跄。
尤记得小学时,她还总能赢他呢。
朗吉的父亲和她们的父亲一样,是个喜欢用“力量”彰显自己骄傲的男人。
每一次,和幼驯染互相舔舐伤口的时候,他们都彼此鼓励,再忍忍,再等等,只要长大就好了……
如今,她分明已经长大了,可是……
心中涌起难言的恐慌。
——谁也不曾告诉她,原来上天给他们的,关于成长的馈赠,并不平等。
她不想要姣好的脸和柔软的身躯。
她想要有力的臂膀,想要足以“还手”的力气。
以血缘名义包裹的关系,加之一方道德的无线拉低,那个男人糟糕、恶劣,不要脸……这样的前提下,明明身处文明的现代社会,能依仗的,却是血腥的、动物性的,野外丛林般的法则。
荷尔蒙,块头的大小,肢体的力量。
这方面,朗吉在“成长”,而她在“衰弱”。
那就换种方式吧。
少女卸下面上的不羁,试着露出一个所谓“温婉”的笑容。
假装温柔和顺从……如果那个男人注定要毁掉她们其中一人的人生,那么,至少她的沉沦能保住小彩。
那孩子总觉得自己是她的负担。
她不知道,母亲死的时候,三城霞也只是个满心恐惧的孩子……“要成为妹妹的保护者”,这个念头驱散了她的害怕与不安,让她变得坚强和勇敢,就像在黑暗的荒野中前行的旅人,所能望见的,唯一那盏可称之为信念的烛火。
工藤宅门口。
“放心吧,志保,姐姐会好好的。”
发着高烧的头脑混混沌沌。半梦半醒中,“女童”耳边回响着最后一次见面时,女人轻柔的话语。
“谢谢你帮我拿东西哦。”阿笠博士举着一把大黑伞,给自己还有俊秀的邻居挡雨。
濑川阳太拎着大袋的从超市采购来的物品,不怎么在意地开口道,“您太客气了,博士……欸?”
“怎么了?”
阿笠博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咦?新一家门外怎么倒着一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