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对半推理
安室透在邮轮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伊深一家人。
要知道, 在各色来往的游客中,如果说谁有可能和他调查的目标有关, 一定是单看作派就出身优渥的伊深常章,他身旁的富家小姐,以及明显具备身居高位气质的父亲。
在试着套了几句近乎之后,得知对方是枡山家的老友,完全是意外之喜。
不过,也因此被枡山义贺误会成为了妄图上位的“掘金者”。
伊深昭信是人鱼岛[特殊庆典]的常客,从他身上,一定有信息可以挖掘。但是老者有着商海浮沉多年之人特有的谨慎和奸猾, 讲话更是滴水不漏。
相比他来讲, 情绪几次波动的伊深常章就容易攻破多了。
年轻男人在走廊里和父亲的秘书吵架,安室透走出去劝了几句,伊深常章便气鼓鼓地表示要去喝酒,随口邀约了看着顺眼的他。
安室透自然顺势答应下来。
告知枡山瞳继续整理材料后,两个大男人来到了岛上的一家酒吧。
这是一间不伦不类的酒馆, 与其说是时髦的pub,更像是住家的卡拉ok店。关东煮浓郁的香味飘散在屋内, 旁边常客还在管老板娘要手磨的芥末。浓厚的乡下气氛蓦地在这种地方体现了出来, 伊深常章拧起眉头,安室透假装没看到公子哥的不适应,笑着同他坐了下来。
“你们这儿的招牌酒是什么?”
他问正在卖力擦桌子的老板娘。
“我们什么都有啦,马天尼,莫吉托,还有梅酒。”
伊深常章黑着脸不搭话。
他很怀疑这家店的调酒技术。
“马天尼的底酒是gin和vermouth, 你不如选一种加冰?”
善解人意的同行者道, 伊深勉强点点头, “那就gin吧。”
他们沉默地喝了十几分钟。直到伊深常章忍不住重重把玻璃杯扣在吧台上。
他脸色很差。
“娶,娶,娶……非要我娶金沢家的小姐!”
“金沢家?”
“就是幸子啊,幸子。”
“你不喜欢她?大小姐脾气很差?”安室透刻意迎合对方的言语。
“那倒不是……” 伊深常章出奇地彰显了风度,“幸子……没什么大毛病……在父亲选的几个人当中,她算是好的了。”
他撇了撇嘴。
“那你是心有所属?”
“也……不是。”
表情阴郁的年轻人嘴上否定,表情却不是那么说的。
安室透了然。
他伸手招呼酒保,让对方又上了一轮vermouth。
“呕, 这家店的东西可真难喝。”
伊深常章只喝到一半便忍耐到了极限,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对安室透说道:“走!我带你去个喝酒的好地方!”
安室透讶异地挑挑眉。
他们来到一间不太起眼的庭院,走进去绕了三个回廊,才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在此之前,安室透已有所怀疑,可是也没想到岛上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私密俱乐部。门口守着的侍者人数不少,均是一言不发,保持着一种绝对的安静,黑铜大门沉重而肃穆。
伊深常章也没说话,只朝着守门的人员晃了晃一枚印章。
对方核对了上面的名字,指了指他身后的安室透。
意思是,您要作为担保人,为后面的先生提供进入权限吗?
在伊深常章点头之后,侍者把两人放了进去。
他们走过幽深的走廊,墙壁两侧印有奇怪的图案,有点像波浪,又有点像花朵。抽象的画风,昏暗的光线,安室透来不及仔细判断,只觉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伊深常章应该是跟着父亲来过这里一两次,因为安室透留意到他拿出的印章上刻字是“伊深昭信”,也就是说,真正有这里的出入权限的是他的父亲。他对路线不太熟悉,全由打扮齐整的侍者引领。对方将他们带至一间编号65的金属门前,做了一个欢迎进入的手势。伊深把手里的印章放在门口,另一名侍者弯腰举着托盘接过。
二人进入屋内。65号房间的布置带有鲜明的昭和感,大面积运用了紫、黄色等饱满的颜色装点。镶嵌彩贝的茶桌,老一代人喜爱的松鹤纹饰,角落,一枝白梅插在古朴的陶制落地花瓶内。
“这是属于我父亲的房间。
伊深常章说了进入俱乐部后的第一句话。
玉虫涂质地的托台上,有一本陆奥纸的仿古卷册。
他把卷册推给安室透。
“你能在这里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年轻男人笑得肆意,还带着点报复般的炫耀。
安室透接过打开,勾起嘴角。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们最终先选择了喝酒。
伊深常章似乎也只是为了找人倾诉,他开始反复讲述自己烦恼的心情,不解释缘由,只一遍遍抱怨。安室透也不多问,像个好脾气又投缘的酒友。
一轮又一轮价格高昂的烈酒下肚。
伊深常章突然冷笑一声。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吧?”
“因为我知道……你,你就是那种人……像,像我父亲一样的人……不是说你现在就是……”
他眼中透着血丝,两颊发红,说话颠三倒四。
“那个女孩是你的目标吧!”
安室透猛然想起枡山义贺的话,他理解了眼前人的意思。
伊深常章也认为他是个掘金者。
如同这间俱乐部的性质一样……丑闻会成为把柄,丑闻也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
只一秒他就做出了决定。
“你看出来了?”
他笑了,抛下温和的假面。此刻的他,完全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伊深常章嗤笑,“省省吧……看不出来你的想法的……也就那女孩年纪还小……”
“你真是选了个好目标,身家有保障,身体还差得要命……不用像我父亲一样忍耐四十年,看那丫头的鬼样子,大概忍个十年,你就能送她生花祭坛了吧……”
生花祭坛,他指的是葬仪。
伊深常章越说越觉得好笑,干脆哈哈哈笑了起来。
安室透忽略心里的不适,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你的父亲?”他问。
“怎么?我以为这在圈子里不是个秘密了。” 伊深常章仰着头,胡乱比划,“我爸是婿养子,他攀上了我的母亲……现在又指望让我去攀上别人……霓虹的纺织业已经玩完了……”
他的话越来越跳跃,还不忘恶狠狠地给自己灌酒。
安室透把酒杯放在唇边思考。
已知,伊深常章不喜欢他的联姻对象。对了,他喜爱的多半是他父亲身边那位穿西装套裙的秘书小姐。在霓虹全国纺织行业衰落下去的今天,伊深会社无法独善其身。靠着自己的婚姻完成阶级跨越的伊深昭信不甘心,强硬地要求儿子必须选择合适的对象结婚,以挽救自家的产业。
这故事不算有趣,也不算少见。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房间,这间特殊的俱乐部。
设立的原因是什么呢?只是为了让这些政经界的人士有个消遣的场所吗?背后的人有什么意图?
纯粹靠着非法服务捞金?还是借着丑闻大赚一笔,或者间接控制这些人?
岛上的监视多半是他们安装的。有能力建造这样一个销金窟,出于谨慎,对目标人员进行监视也不难理解。
和打着长生的人鱼岛有什么关系吗?那只是他们的幌子?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带我来这里……”伊深常章又喃喃了一句。
安室透想起让枡山瞳梳理的人物册,他借由组织的关系调出的材料。
冥冥中的暗示,宴会上的寒暄……怪异感的源头……
他实实在在地饮下一口烈酒。
如果他的想法能被那些资料证实的话……来访的宾客间,应该都有姻亲关系。
这会是巧合吗?有可能,毕竟讲究血统和强强联合的豪门,在子女婚姻上,选择门当户对的另一半是最常见不过的操作。但是一场宴会上出现的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一辈或上一辈间的姻亲关系,不是太奇怪了吗?
背后无人操纵的几率极低。如果全是传统华族还能解释,新秀亦掺杂其中。
若是有人操纵的话,难道那些人的目的只是为了在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家中间担当中间人吗?他们的“服务”还包括婚姻介绍?
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
“非要我和幸子来这里……”
什么样的婚姻要在特定的场合下被认可?
他联想到祭台前的宣誓。
教堂里,天主教徒的誓言……犹太教结婚另一半要入教……信仰!
金沢幸子作为候选人之一,真的是老者伊深昭信选定的名单吗?
还是,这些人选名单的拟定者,是他们共同的组织呢?
非法教派控制信徒的常用手段:掌握他们的婚姻。他们会把“根正苗红”的下一代也握在手中,并且继续为他们择定结婚对象,表现好的,忠诚的信徒,他们在组织里的等级也会随之提升。团体会从其中选出典范代表,用自身势力“哺育”他们的事业,以示嘉奖。
伊深昭信为儿子选择的婚姻就是如此。那不仅是另一个豪门,还是献上的衷心。他希望以此在团体评估时获得“加分”。
想明白了这一切,安室透难以抑制心中的厌恶之情。
[枡山瞳]已经睡下了。
玛克酒仿造[自己]的笔迹,把不同人之间的婚姻关系逐条列出。
她哗啦啦翻了一遍材料后,已经将整个人员架构记在了脑子里,现在只是把脑中的图谱拓到纸上。
“哦,这个人,三代都是忠诚的人鱼教会员了嘛。”
不知名的教派当然不叫人鱼教,她随口起了个代号。
什么情况下,琴酒和雪莉这样保密程度极高的组织成员会写下真名?
人鱼岛,长寿婆的庆典也会有参与人员的签名环节,人们怀揣的是对好运和祝福的希冀。岛袋君惠,她所在的神社巫女一家,多半与这一切无关。
而琴酒和雪莉他们,参加的根本不是那场游客的庆典。也不是枡山瞳和叔父去过的那一次[高级聚会]。虽然用的纸大概是同一种类型吧……可是等级完全不一样。名单会混淆在一起,应该是别有内情。
枡山瞳回忆原本时间线的名单。和她签字时的不同,那份名单,有着极其明显的顺序。
每一栏都有标号,正常情况下,所有宾客来的先后次序不同,会做的是按照到来的时间写下名字。可是,那本名单,更像是依据不同人的身份背景,先行排列好了顺序,再让大家依照自己的“号牌”把名字填在相应的位置。
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场合,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号码,他们会在对应空当写下真名。
像前任日银总裁一般的政治人物,尽管他们已经不在职了,可不要忘记,整个国家都是以血统论的……银行家的儿子还是银行家,议长的儿子也能成为议员。他们当下不在其位,不代表家族后辈不是炙手可热的当红人物。
由这些人构成的教派,或者组织,叫什么都好……在原有的故事里,组织的行为是……首先,负责查看人鱼岛情况的成员出动,如这次她和波本担任的角色。他们发现了岛上有一个教派,靠着教义,金钱、姻亲构成巨大关系网,保持运行。
之后,这个消息返回黑衣组织,面对和自己定位稍显重合的“对手”,boss会如何选择?
彻底毁灭吗?没有必要。就算真有这种打算,老练的国际性的组织,也会像在对待他们经手的每个目标一样,先利诱,交涉不成,才会考虑“翻脸”。方便麻痹目标,方便从长计议。
所以,琴酒和雪莉的出行既是交好,也是试探。
人鱼教派把地点选在这里,他们的教义绝不可能与[长寿]和[永生]无关。
如果说有一种东西能让所有年迈之人,不论何种身份,都能感到共鸣,那一定是对死亡的恐惧。
人鱼教也许真的在[永生]方面做出了什么成果,也许没有,只是对内编织了谎言……也许……他们不缺乏财富,很可能有过一定的研究。
那么,研究结果有没有作用?效果到了什么程度?只有专门的科研人员才能断定。这才是雪莉上岛的缘由。交好,试探之外,还有判断。
组织派出的第二批成员,至少在表面上,是抱着交好的态度接近了教会的中心,甚至不惜写下真名以示诚意。日后,假如黑衣组织吞噬了对方的势力,这点风险自然不算什么。如果没有……鬼魅一样出身不明的琴酒,出生起就呆在组织里的雪莉……对方若有心调查,能查到哪一步?可以作为探测他们实力时的参考。
安室透彻夜未归,回来的时候,对上一个气呼呼的二井麻梨子。
“安室先生,您怎么能这样?”
女仆很不满。
“都说了是出来玩,为什么要给小姐布置那么多作业!”
“你看到了?”
安室透脸色一黑。
“没,没有……”麻梨子被以往一直很和善的家庭教师吓了一跳,“小姐发烧了,还抱着自己的笔记本,我拽都拽不下来……”
盖着厚实被子的少女格外虚弱,她不时急喘几下,肉眼可见的十分难受。
安室透昨晚喝得也不少,如今醉意未散,头痛欲裂。
“您还……”方才激动下,离得远的就开始指责他的女仆走了过来,发现男人还一身酒气,更气了。
“您竟然还去喝酒了!”
“不……抱歉,是我不对。”
老老实实认错的家庭教师,让女仆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那您看好小姐哦,我现在要去煮点粥。”
“好……”
男人手臂支着自己的下巴,斜靠在枡山瞳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伴着她急促的呼吸声,他也慢慢感到了困意。
再次睁眼时,本该属于白昼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勒住,双臂背在身后,掌心触碰到的,是另一人略显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