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一瞬间, 喉腹之间,尽是一股血腥味儿。
见他又咳出血,宫人登即乱做了一团, 三余面上更是煞白一片, 忙不迭过来扶住他。
“皇上,要不咱们早朝不去了,太医马上就来了……”
臂弯一沉, 三余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住。男子垂眸, 看着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轻轻一摆手。
“去取些药来。”
今日早朝,要商议的可是两件要紧事。
米蚩蠢蠢欲动, 今天柳奚要与群臣商议,该如何应对米蚩的挑衅。是和, 或是战。若是战,又该派谁去战。
以及明天鉴余孽一事。
这两件事, 一件比一件要紧, 若是稍稍耽误了些,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执意要去上早朝。
周围宫人也没法儿, 哭也哭了,跪也跪了,却还是拗不过他。三余捧来药粥,柳奚面不改色地喝下, 一群人刚一走, 明微微终于醒了。
她睡得极沉, 一醒来,柳奚已不见了踪迹。
她知道此时正是早朝的时间,便不甚在意地让阿采进来帮她梳洗。
少女坐在菱镜前, 青丝如瀑般披散着,阿采执着梳子,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透过菱镜,明微微看出了这小丫头的心事。
“娘娘,”
几番思量,她终于忍不住了,抿了抿唇,道,“方才……皇上又咳出血了。”
明微微一怔。
“又咳出血了?”
怎么会突然咳血了呢?明微微不解,昨天晚上,柳奚的精神还是挺好的啊。
“娘娘,”阿采一下丢了梳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今天一早,皇上原是精神大好,正欲去上早朝,走出殿时又突然折回到了您的床边。奴婢在一边备水,没有注意到那头的动静。只是皇上刚从房里出来,面色就变了,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奴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阿采,长安长宁,都不在屋内。
闻言,明微微怔了怔,下一刻,右眼皮忽然一跳。
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少女忙一垂眼,将袖子往上卷了卷。
“守宫砂。”
她喃喃。
阿采一愣,“主子,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明微微匆匆将袖子放下去,一颗心仍跳动得飞快。
见她手腕上那枚玲珑而醒目的守宫砂时,阿采亦是顿了顿。
完了,皇上不会看见主子手腕上的守宫砂了吧……
小宫娥眼前一黑,还未开口安慰主子呢,长安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方才在朝上晕倒了——”
明微微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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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皇宫,又乱成了一团。
太医一下子拥在鹤鸣殿门口,又是喂药又是扎针,却不见柳奚的眉头动一下。太后急了,红着眼让人去请灵山寺上的人,被贬为叶美人的叶君月更是站在太后身边,哭哭啼啼得不成样子。
他们从未见过柳奚病得这般重。
方才在朝堂上,他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如今更是药石无医,折腾了好半天却不见柳奚醒来。
他就那般毫无生气地平躺在床榻上,身体僵硬,手脚冰冷,像是一个假人。
柳吴进了宫。
远远地,明微微看见一群和尚、道士在往鹤鸣殿那边赶,楚太后真是求神问佛,想尽了一切办法。黄昏之际,柳奚终于转醒。
一开口,却是要去采澜宫。
众人拦着,他眉头蹙得愈发厉害。都怕再将他惹出点什么问题来,太后一挥手,那软轿便施施然抬进了采澜殿。
柳吴跟在他后面。
少年和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是两袖清清如云。见了明微微,柳吴面色一顿,似乎有话要同她讲。
周围许多双眼睛,他只能强忍住刚到嘴边的话,十分复杂地看了少女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来。
有人说,皇上怕是要驾崩了。
他来见皇后娘娘,这是最后一面。
软轿停落,轿辇上的柳奚终于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他穿着一身雪色的衫,外头披了一件青色的大氅,衣袖处,正用金缕线绣了两只白鹤。
他坐在软轿里,歪了歪头,望向她。
一瞬间,让明微微想起,与他初见那日。
青衫,雪氅,白鹤。
水光,日影晃荡,落在他平静的面容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微微。”
这一声,却是有气无力,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来的一样。说完这两个字后,柳奚又停了下来,坐在轿子里,竟开始喘息。
他像是忍着什么痛,极为痛苦。
少女站在原地,扬着头,看他。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柳奚抬了抬手,让人扶他起来。
三余一顿,却还是规矩地将他从轿子上扶了下来。
“主子,您慢些走……”
这一句,三余几乎要哭出声来。柳奚慢慢落在地上,身形有些不稳,寒风刮过,吹鼓他的衣袍,带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吹乱了他纷杂的眸光。
柳奚的眼睛很好看,一双桃花眼,不知勾去了多少女郎的魂魄。
就连他如今面色苍白,可那双眼中,仍然流动着光彩。
光芒清浅,带着些许眷恋,落在身前少女的面容之上。仔细一打量,那眸光中,竟还带着几分不舍。
“微微。”
他又唤了一声,“我好冷。”
迎着寒风,柳奚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明微微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看着那人一身雪衣,从冰天雪地之中缓缓而来。他极白,那衣裳极白,面色也是极白,像是从雪中来,又将最终回归于这一片白茫茫天地。
三余扶着他,终于走到少女面前。
男子垂下眼,冷风游动,又吹鼓他的衣袖。下一声,腰间环佩、流苏穗子轻轻晃动,扣在弯刀之上。
一片琅琅。
“微微,”他一低声,小心翼翼道,“我好冷,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明微微一怔,那一声,又低又闷,竟像是哀求。
他的身子很冰,很僵硬。
少女伸出手去,男子终于笑了。雪影落入他双眸之中,一晃动,便是泠泠的雪珠。
柳奚垂下头,声音落在她的颈侧。
“微微,我今日,看见了你手腕上的守宫砂。”
后三个字,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恰恰只让他们二人听见。
“我应该是要生气的,我被骗了,还是因为楚玠,我被骗了那么久。”
他是应该生气的。
“可当我走出殿时,居然意外地没有恼火。”
他只觉得胸腔之间一股闷热的钝痛。
“直到方才醒来,我都没有生气,我甚至觉得……就算你骗了我,拿那种大事骗了我,也是我该受的。”
“我甚至……有些开心。”
“微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就算我如今被你骗,我也是高兴的。最起码,你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不是吗?你装作有了身孕,你开心的样子,我看了也很高兴,我醒来只想见你,你能不能骗骗我,再骗骗我——”
他一顿,忽然抬起一双眼来。
“微微,你能不能骗骗我,说……你爱我。”
她一愣,旋即瞪大了双眼。
他没有再开玩笑,反倒是说得极为认真。少女仰起脸,恰恰与他的四目相对,柳奚一双乌眸中,又盈着沉沉的雾气。
那一张脸,苍白如纸,像个玉人。
他说,微微,骗骗我,说你爱我。
他在央求。
忽然又有大风凌冽,她一个寒颤,却见柳奚的面色又变了一变。回想起方才柳吴的神色,她开始慌了。
“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
这么平静的一双眼,一下子带她回到了封后大典之时。自己那一刀□□的时候,柳奚的面色,也是这般平静。
事后,他说,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微微打了个冷战。
“柳、柳奚……”
他的身子忽然一顿,似乎要被风吹倒。身后三余惊叫了一声,想上前扶他,又被柳奚伸手止住。
那一双眼,又望向她。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明微微只觉得,自己的牙关在打着颤儿。她颤抖得厉害,手指亦是紧紧攥着衣袍。
一瞬间,她的右眼皮又猛烈地跳了一跳,紧接着便是如擂的心跳声。
砰,砰,砰。
柳奚的心跳却是十分地平静。
他垂下眼,静静地等待着她。百转千回之际,明微微终于咬着唇,低低出声:
“柳奚,我……爱你。”
他扯了扯唇,竟笑了。
这笑容亦是淡淡,像一朵缓缓盛开的红莲,鲜艳,美好,耀眼。
他一直都是这般,美好而耀眼。
她的耳边,响起第一次在烟水巷起,闲人的议论之声:
“且说那折怜公主,生得如花似玉,貌美无比。自幼备受敬仰与宠爱,是一位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公主。
“还有那将要回京的柳二公子,更是人中龙凤,昂藏七尺。年纪轻轻离了京,一个人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修得个文武双全。去年放榜,还高中了状元……”
一个娇艳可人,一个龙章凤姿,本是佳偶天成。
柳奚再度昏睡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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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了很久。
明微微亦是守了许久。
少女坐在床头,垂下眼,看着他安静乖巧的面容。她的眼下已有淡淡的乌青色,两眼也有些泛红肿,却没有人上前去劝她休息。
就连楚太后也没有来打扰她。
她们都说,皇上不行了,要准备后事了。
明微微却不听。
他很乖,她从未见柳奚这么乖巧的模样。他就躺在那儿,阖着眼,面容清俊,薄唇轻抿。
一瞬间,又让人心生出许多怜爱来。
恍惚之际,终于有人掀开珠帘,走到她身边。
“皇后娘娘。”
对方声音微哑。
她一顿,转过头,“柳吴?”
他还没有离开宫吗?
“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
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少年一默,终于道:“娘娘,您可知……延命符。”
“延命符?”
“对,八年前,皇上曾在您身上,下了一张延命符。”
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僧的意思是,您与皇上,八年前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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