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惟将终夜长开眼(1)
车轮滚过城外长着野草的泥土, 又在水泥板上留下土褐色的车辙,祁让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见到右侧正排队入城的百姓。
男女老少, 包袱款款,大都似长途跋涉而来, 却又衣装得体, 面上不见脏污。
如果忽略城墙根下那一众被驱赶的难民, 倒真像是百姓富足的太平之景。
他用手敲了下车壁。
很快的,马车停下,一人躬身在窗外。
“将那个小孩带到我这里来。”
护卫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灰色布衣的小孩正满脸带笑的缠着守城侍卫,被甩开后又缠上去, 这次守卫拔出了刀, 他便冲着守卫吐了口唾沫,然后扶起了一旁的老人。
视线收回,应了声是后, 护卫便挡在了追过去想要将刀捅向小孩的守卫前。
守城的护卫正要发怒, 瞥见他腰间银灰色铜牌, 忙不迭的弯腰赔礼, 满脸堆笑。
小孩被领至车前, 未等他张口, 祁让看向那位瘫在地上的老人, 向护卫问道:“身上可有铜板?”
护卫面露难色,“属下身上只有碎银。”
“那就留两个人,将那位老人安置好。”
“是。”
小孩将刚刚守卫的反应看在眼里,笑嘻嘻的向祁让躬身做了个揖,不伦不类, 身子弯的倒是够低。
“大人心善,叫我来这不知是想问些什么话?”
马车内部有些高度,祁让扫了他一眼,问:“可能上来?”
小孩有些吃惊,然后陪着笑回:“小的身上脏污,怕弄脏大人的马车。”
“不怕,上来。”
小孩仍有迟疑,随后见他不似玩笑,咬了咬牙,绕到门帘前方,退后几步,蹿了上来。
车内车外两番天地,脚下铺着长毛的绒毯,桌案上放着金丝楠木的镇纸和精致雕刻的碧绿茶具,小孩只看一眼便不再瞧,缩在门脚,似等他稍一变脸,便可在遭到责骂前逃脱。
“祁相,那位老人家已经没有气了。”
祁让倒下茶水的动作一顿,水流停下,他见小孩脸上不过怔忡片刻
就恢复如常,也未再掀帘,只道好生安葬,又叫马车继续向前。
城内水泥路面平整,道路开阔,有人在前开路,街边小贩的声音隔着一扇布帘传入,又渐渐远去,棕色车轮及至红色高墙之外,停止了滚动。
小孩手里捧着祁让刚刚递给他的茶杯,见他迈下阶梯,又隔着轿子吩咐自己安心等候,接着、就是只有马匹喘气的静谧。
隔着高墙,里面的安静远比宫外更令人心惊。
太监宫女低头匆匆行走,护卫身披银甲步履整齐。
只有死物晃动的声响,活物反倒都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安静到有些压抑。
引路的公公走在祁让身前,七转八拐,又一弯腰。
理石台面上带着未干的水渍,祁让拦住想要退下去的公公,出声询问:“早些时候都有谁见过陛下?”
公公答话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想起干爹的嘱咐,恭谨的回:“奴才午时才刚当值,并不清楚。”
祁让也不为难他,转身迈向正殿的院内。
檀木为粱,玉石为砖,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已大兴土木,重新修建皇宫各处。
而这背后,也不乏原主的推波助澜。
台阶之上身穿暗红色宫袍的大太监远远见他,就已经走来相迎,脸上褶皱堆起,笑着引他向上:“陛下吩咐过了,您来之后不用通报,直接入内就行。”
说完已到殿前,他并不推门,只躬身向左侧退去。
祁让手抚在门上,随后轻轻一推,尚未散去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大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祖父位置帝师,父亲官拜百官之首的宰相,他自幼便众星捧月,被选为太子伴读入宫一同学习,与太子亲密无间。
因此在得知皇帝除了无比宠爱的皇后娘娘,还曾意外宠幸过一名普通宫女,并与宫女诞下一子时,他便冲去冷宫,想教训教训那个肮脏的婢生子,叫他不要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替近几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太子出气。
结果想象中的心机庶子没见到,只见到一群太监在欺辱一个捧着馒头的傻子
。
傻子缩成了一团,双臂遮挡着连脸也看不清,只露着沾满灰尘又长短不一的黑发。
隐隐见到沙石上的血迹,他也不想再教训人,连忙从拐角处现身,吓跑了那一众宫人。
傻子悄无声息,他便上去踹了一脚,“喂,你是这里的宫人么?知不知道那个宫女生的杂种在哪。”
原主在后来才知道,那时傻子已经饿了五天,只有野草和虫子果腹,而他如果没有出现,那群太监…他们是当真想弄死这人的。
他是皇后和太子的眼中钉,亦是皇帝未来得及抹掉的污点。
他的母亲在并未成功靠他上位,又将其暴露后便被下令处死,并在死前发疯,给予了他一切孩童不理解却足以印在记忆里一辈子的恶毒诅咒。
没得到回应,原主便隔着手帕将人翻了个面,发现他口中吐血后终究是年幼,被吓了一跳,也没想着傻子身份的跑去找了太医。
直到太医来了之后,他才清楚傻子的身份。
事情传到宫外,有直臣上书傻子是皇族血脉,该明确皇子身份,与太子一同入学。
皇帝并不昏庸,虽然不愿,却也没有反对。
并给傻子赐了名,姓虞,名容,意为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虞容确实做到了前半句,足够隐忍,足够擅长蛰伏,但是在隐忍之后,却并未如他的名字一般能够宽容。
彼时原主在救了他之后对他的敌意就少了许多,但碍于与太子的关系,只在私下里常常送与他一些新鲜的玩意。
有时无聊,也带他出宫瞎转。
不过原主是正大光明的出去,虞容却是伪装之后钻狗洞出墙。
他寡言少语,只跟在原主身后听他或八卦牢骚或显摆卖弄,做一个忠实的跟班。
原主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即便有时会发现他眼中偶尔没藏好的戾气,也只当作眼花看错。
直到虞容面容越来越出色,出色到连一向瞧不上他的宫人也不忍心亏待他的改变态度。
晋国男风盛行,即便娶男子入门仍旧上不
得台面,但各地的南风馆和贵族桌边的男色陪侍都并不少。
原主在正是自尊心极强又对两性感兴趣时,将虞容带去了小倌,嘴里显摆着讲领他见见世面,尝个鲜。
结果席间原主被小倌大胆的动作吓得落荒而逃,扯着虞容出去,为了不丢脸,强撑着面子讲这里的小倌都不好看又见到虞容眼里少见的笑意时,鬼使神差般的,凑近了眼前姣好的面容。
肌肤相贴,河边升起的烟火惊醒了原主。
他松开虞容,在对方怔楞时飞快的讲时间已经不早,他要早些回府,然后红着耳朵跑回了来时的方向。
没人知道原主当时的实际心情是什么,或许只是尝鲜,或许真的有些心动。
但不管是哪种情绪,在他回家见到里外围守的禁军,见到府卫倒在血泊之中时,便就随着世界观的颠覆而散去了。
皇帝要改革,要朝世家下刀。
原主的祖父嗅到不对的气息,便告老还乡,向皇帝投诚。
结果祖父刚刚逝去,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祁府,他们的田地也没来得及整理好数目交给朝廷时,祁府便作为被杀鸡儆猴的鸡给人心浮动的世家立了典型。
无论他们投诚与否,只要皇帝想动,其实并没区别。
祁府势大,皇帝容不下它。
一夜之间,天之骄子沦为阶下之囚。
原主在流放的途中被家父曾经的学生放走,隐姓埋名的过了六年。
六年之后,以新的身份参加科举,在殿试中被钦点为状元。
科举刚刚试行,他得到的职位不大,却也手握实权。
太子讲他与故人面容相似,不过故人要比他的性格活泼一些,原主面上温润有礼,仍与太子亲近,心态却非彼时心态。在家中姊妹被充作官妓,父母被斩首时,他就已经视皇室为仇家。
他的相貌与曾经只有一两分的相似,少年抽条,身高也早就大不相同,但没想到千算万算,会在见到虞容时,被叫破姓名。
虞容此时已经不是手里只捧着馒头的傻子,坊间传闻他才华横溢,不输太子,而在
朝堂之上,他的势力也已经足够与太子分庭抗礼。
是以原主虽然没应下他叫的那声,也笑着回了句殿下认错了人。
他早就将家中变故前的那晚的一吻抛在了脑后,虞容却日日夜夜存着期盼。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有退步。
最后还是原主躬身行礼,想要告退。
不过在退出亭子前,又被叫住。
这次是叫的他现在的身份。
“祁大人若有未施展的抱负,与其投靠太子,不如投靠于我。”
虞容美貌愈发出众,已近妖冶,不过被周身多年磨炼出的气场压住,透出一种冷沉的阴鸷。
他凑近原主,又低声的引诱,“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原主并不信他,却也多了个心思。
之后几番试探,两人才达成共识。
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讲希望老皇帝不得好死。
原主提出的时候一字一句等着虞容的反应,结果没想到他听后没有生气,反而笑出了声,讲这不是心有灵犀么,他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爹。
事情尚未成功,虞容的疯批属性暴露的也就没那么明显。
直到篡位那天,皇宫里躺了一地的尸体,好像也在暗示着他某种属性的触发。
他武功极高,京中又遍布耳目,登基不过一年,朝中大臣已经人心惶惶,担心脖子上悬着的那柄利剑随时会随着皇位上那人突如其来的想法而落下。
而原主发现虞容的感情,也是在虞容登位之后。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只杀掉一个老皇帝,他想这天下更名换姓,想所有虞姓的人都成为祁氏的陪葬。
只是这种想法,在虞容阴晴不定又说一不二的脾气下被藏了下去。
直到某天他约了同僚去南风馆摆宴,第二日闻名京都的南风馆便走水失火,烧的只剩了个架子。
他才感觉好像隐隐摸到了那种在面对皇帝时的违和感是什么。
所以在南风馆失火后的不久,向来洁身自好的他接受了别人送的美人。
送他美人的
朝臣在第二天便被贬出京城,朝堂之上,皇帝大发雷霆,连带着为那位被贬职的人求情的臣子一并发落。
虞容表现得越疯,原主越觉得高兴。
看看,这就是你们效忠的皇帝,这就是世人眼中的皇室。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想你们活,你们就活,想你们死,你们就死。
可我若是不想受着君恩,只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他抓到了虞容的命门,却不知对方对自己的底线是在哪里。
但在逐渐试探的过程中,他送了皇帝一名厨子,然后下了能加重虞容疯病的药。
或许是从小的经历叫虞容本来就性格偏执,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时不时的杀人发怒,却是他急于求成,功法反噬的结果。
就在药物和原主的主动试探下。
虞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从在朝堂上发怒,到头疼时一个不高兴便随手杀人,他好像自己也放弃了治疗,只要原主觉得高兴,或者讲不是他的错,他就能毫无芥蒂的放任自己发疯。
某次宴会之后把酒言欢,原主借着醉意给了他一个吻。
第二天,这个吻的代价就成了虞容手中的兵符。
原主向他索要,虞容并未拒绝。
时间越久,朝廷之中对虞容的怨气也就越大,在朝臣对虞容敢怒不敢言的同时,原主的势力越来越强,在民间的声望也逐渐增加。
只是没等到原主彻底蚕食掉虞容的势力,淮河旁边就出现了水患。
灾情百年难得一遇,百姓哀声哉道,甚至有传言讲出皇帝是杀父篡位,现在是上天降下的报应。
朝臣劝虞容下罪己诏,挽救民心。
他却嗤笑,信鬼神不如信自己。
水患之中,农民起义,原主手握兵符,平定了叛军,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边境敌国侵扰,晋国被迫应敌。
这次是虞容亲征,他虽疯批,文治武略却都不输人一等,说成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如果他没有在晋国将要大胜时中了冷箭,或许还可能重新掌握军队,收获民心。
但是没有如果,因为原主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
他安排了射手,在远处对城墙上的虞容连发三箭,没有丝毫留情。
虞容也确实没有避开。
在当晚因为大量出血被军医告知无法救治时,他只留了原主一人在大账之中。
面色惨白,胸口是渗透了黑衫的血,他却笑得肆意,伸手去碰原主的脸,对他道:“我说过的,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有那么一瞬,原主觉得虞容是知道自己的打算的。
知道自己想要篡位,知道自己安排了弓箭手,甚至可能更早一点,知道自己给他下了慢性的毒药。
只是这种想法太过令人心惊,刚一冒出,就被他压在心底。
他没有松开虞容抓着自己的手,听他在神志不清时低声呢喃。
“陪我,阿让,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次日太阳尚未升起,稀薄的金光晕染山际之时,晋国新帝在边境仙去,又从京都传过死前曾立过的遗诏。
他无儿无女,宗室亦无可用之才,遂效仿古人退位让贤,传位于宰相祁让。
晋国胜利后,原主登位,在位不出十年,便因为旧疾复发,病死宫中。
而在他死后,混乱多年、刚隐隐有太平趋势的晋国再一次分崩离析。
天下大乱几十年,百姓困顿,民不聊生。
如果要问祁让对这一世有什么看法,他只觉得两个疯批碰到了一起,没有亡国都算不亏。
而现在的时间点,不早不晚,就在原主借着酒意亲吻虞容之后。
他今天前来,是为了索要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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