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含悲带怨
原来如此 他对自己根本不是误解, 而是蓄意的陷害!
创已没入心口,舅舅的话不徐不疾,如同在玩猫鼠酒戏。
“你齐云门的师父,与你大师兄的父亲, 以及明烨将军,年少时同为齐云子弟,即使后来,-个留在山上两个从戎,依旧是很好的朋友,临死托孤,你师父与明烨将军许了诺,你师父许诺要将你大师兄推上掌门位,明烨将军许诺要永远保护那孩子周全,而你恰恰是这两个诺言的绊脚石。"
剑锋在心口里碾转,菩提子握着剑柄的手鲜血粘稠滴答,他死死盯住舅舅,问:“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舅舅淡淡一笑:“你说呢是谁把你送到这里
天青色的客人来取衣裳时,没有见到孙倌儿。
看店的变成了年轻人,眉目间仿佛时孙倌儿年轻时的样子,他将衣裳交给了客人,“家父身体不适,托我将衣服交给您。”
客人抖开了那件红衣,真是鲜红如血的颜色啊,像一剑刺入心口,又立即拔出喷溅出的血液,似乎还能闻到一股甜腥,疾风突然吹开了紧闭的店门,秋风冷瑟,红衣客人走出门去融进外面红冷的夕阳云霭,像是一道凄艳的血咒。
年轻的看店人朝着客人的背影喊了一句:“家父让我给您捎句话,穿过他做的红衣的人,后来都回归正道成了好人,只有一个例外,他不希望您成为第二个!”
客人没有回头,他也没有上齐云山,而是径自走向了朱仙镇的河边,河边有码头,河连着湖,湖连着海。红衣客人买了一艘船,他不要船夫,连船桨都不要,只让船随水漂流。那船如有神灵,乘风破浪,在三天后来到了一座山谷。
红衣人下船来,走到了一颗松柏前。那松柏旁有一个小小的坟头,几乎已经被风削平,歪插着一片木头,上面是用稚拙的字体写着“无名孤哑之墓。”
无名孤哑,呵呵。
红衣人垂下眼睛笑了,十八年的性命,到最后只有无名孤哑这个凄凉的称呼。
是,他该称呼自己什么呢?他的母亲并未给他取名,父亲的族人奴役着自己,在乌勒人的城堡里只有一个数字代号,菩提子这个名字是随手打的诳语,遇到明烨将军的时候,他的手正按在墙壁上的一棵菩提树中,他有心做菩萨,却偏偏被逼做罗刹。
他将手轻轻的放在墓碑上,轻声念,今夜扁舟来诀汝,
来诀汝,别那个已死于风刀霜剑人情相逼的少年菩提子,别那个总是对人情抱有侥幸的少年菩提子,别那个一身白衣,别那个一身天青。
他从包袱里拿出了那只灯笼,夜色里,灯笼上的骘散发出夺目的光芒,远远看去,如同一团鬼火。
红衣人抱着骘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了看菩提子身上的一袭红衣,弯腰放下骘,伴随着强光,骘的身体突然膨胀起来,光芒消退的时候,骘就已经还了模样,狮虎一样的体态,碳火一样的眼睛,锋利的獠牙尖锐的指爪,它低啸了一声开始挖坟掘墓。
片刻后那坟墓已经挖开,露出了快要烂透的尸身。
红衣人蹲下来,轻声说:“再美丽丰腴的肉体都包裹着丑陋,迟早变成尘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你说,你看是也不是?你看,这就是你曾经爱惜的肉身连一小块污泥都不愿意沾染的肉身。”
菩提子的灵魂静静的看着那具尸身,当日自己被舅舅所杀,民女贫苦,连一副薄棺都未曾置办只用草席一裹,浅浅的埋在地下。
久违了,他的肉身。在黑暗之中埋葬,被蛇虫鼠蚁啃食。
红衣人站起身来:“抱起你的尸体,和我来。”
菩提子跪了下去,伸手将那具已经快要腐烂彻底的尸体揽入怀中。
那肉身包裹着泥土,散发着恶臭,但无论怎样都好,要萎谢凋落,始终都是他自己。
菩提子的灵魂抱着肉身,跟在红衣人和骘的后面走到河边,菩提子将肉身放在地上,红衣人仍过一只刷子,命令他“将你的肉身一块块放到河中去洗,洗去泥土虫蚁和腐肉,只留下骨头。”
菩提子点点头,尸身已经烂得彻底,轻轻扯,手臂与躯干分离,菩提子将手臂浸入河中,略略一抖,腐肉随水而流,再用刷子刷一刷,泥土与腐肉去尽,细细的骨露出本来面目,那是少年人的骨架,还未来得及长成成年人的粗蠢模样,那骨头从里向外散发着红光,红衣人摇摇头:“还不够。”
菩提子继续洗刷剩下的骨头,红衣人在他的身边念咒语。
我错爱生母,理应受苦,甘当怨骨。
我轻信他人,理应受苦,甘当怨骨。
我侥幸人情,理应受苦,甘当怨骨。
……
真奇怪,他明明是一团虚空的魂魄,却觉得自己仍有肉身那样,腐肉被流水冲刷,却如从他身上剥落,将一幅骨架洗刷完成之后,菩提子痛的几乎要跌进河里。
他想了很久前他再次睁开眼睛的刹那。眼前是冷蒙蒙无尽的白雾,身边人川流不息,在黑衣白衣的吆喝声中,带着麻木的表情向着前方走。
可是他不愿意走。
黑衣人对着他嘿嘿的笑,菩提子只是摇摇头。
那只灯笼不在身边,菩提子坐在黄泉路上,凭借着记忆,用枯枝做骨,白衣做皮,鲜血做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又做了一个灯笼。
在做灯笼上,他有一点小经验,很久以前,他曾经帮十三哥做过一个。
十三哥……
那只碧水滴仍旧贴在心口,时时刻刻提醒着仇恨与屈辱。
菩提子等了十三天,终于等来了红衣人。
红衣人似乎与无常鬼十分的熟稔,他和无常鬼打招呼,无常鬼的声音里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又来做这种勾当了。”
红衣人淡淡一笑,转头问菩提子:“我带你离开,你若要复仇,必须听从我,成为怨骨。”
听到怨骨两个字,蹲在他肩头的骘弓起背,发出一声兴奋短促的叫声。
骘即是执,以人间的怨恨和执念来供养,它身体里那个灰扑扑的囊袋就是它的生命与力量之源,藏着自己契约之人的执念和怨恨。
红衣人继续道:“你还记得朱仙镇那座墓碑吗?”
普提子脑海中闪过了豆腐西施的桃色疑案,红衣人道:“那姑娘为情所困,为报复负心人,与我订约,发誓要做怨骨复仇,但她的怨骨只在情上,不够凄厉,因此失败,而你,父嫌母弃,师门叛逆,在这世上几乎未得到过任何温暖。唯有这样天地不容,才能修炼出一副焚天毁地的绝世怨骨。”
菩提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摸了下挂在心口上的碧水滴。
就这样红衣人牵引着菩提子的魂魄来到了阳间。
怨骨之术,要含怨之人将自己的血肉剔除,唯余一幅枯骨,背着这副枯骨去向仇人索命,大仇将报之日,就是怨骨大成之时。
红衣人将洗好的骨头拾起收拢在一个红色的包裹里:“去向那些辜负你的人复仇吧,用他们的血来染红你的骨。”
红衣的菩提子背上怨骨,跳上那叶扁舟,如同一个沉默的血咒般继续漂流。
他复仇的第一站,是他的师门,齐云山。
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屹立江湖数百年的齐云门轰然倒塌,从掌门到徒孙,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
消息传播得极广,菩提子在西南的茶馆里喝茶的时候,仍能听到客人们谈论着这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诡异事件,齐云门的毁灭太蹊跷,有人说这是朝廷秘密的清算,但据事后去过齐云山的人说,那副惨象堪称人间无间,简直不像是人力所能为,肯定是妖孽作祟。
就着这些流言,菩提子饮下一-杯冷茶,他想起了将利剑架在大师兄脖子上那一刻,大师兄死到临头语无伦次地辩驳:“ 你本来就是悖德的孽种,天地间本来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我们赏你一口饭吃,你应该蜷缩着苟活,小心翼翼地去死,为什么要反抗,如果你离开齐云山后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农夫,你就不会死,是你害死自己的!”
菩提子看着他,如同看一具尸体,一个笑话,片刻,他将剑锋在大师兄的喉管上轻巧划过,“我偏不。”
既然上天让我降生,我就有活下去的权利。
如果有人要我死,那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