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世间别离
“这只白鹤……有名字吗?”赵不雅问。
“唔……还没有,不过现在有了!就叫……求,求心!怎么样?”李璨笑眯眯地看着他。
赵不雅点点头,“挺好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当然有啊,不过我不告诉你!”
李璨心中咆哮:这算什么好名字?!我方才本来打算叫它“求爱”呢!
——
赵不雅以飞兵行走云天之上,肩头蹲着那只兴奋不已的灵鼠阿白——这是它第一次飞,强如二境巅峰的王见涛,也一直未能拥有一把源兵。
一路所见,多是军队调动以及中小规模战斗,不必细述。
抵达青堂谷。
云往正在院中闲坐,依旧是一双布鞋,一身紫白色长衣,简单朴素,看着很不像个传说。
不过他的确没认出千面斗篷加身的已经换了一副老者相貌的赵不雅,还以为是某个周厚端或者陈启廉的部署前来求见。
至于灵鼠阿白,则藏在了他的怀中,一并被斗篷遮掩了气息。
等到赵不雅撤去斗篷力量之后,云往呆立当场,好久都没缓过神。
阿白也是一瞬跳出,匆匆忙忙跑掉,大概是去找那条秃尾巴老黄狗道别去了。
赵不雅也不曾想师父能惊讶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也是觉得有点怪异。
论绮澜的奇珍异宝,千面斗篷虽贵,但到底也脱不出一个“千奇百怪”的范畴,照理说以师父的本事与见识,惊便惊了,却远不至于如此失态。
回过神的云往嘴唇颤抖着说道:“不雅,可不可以给为师上手一观?”
赵不雅自然无不可,恭敬奉上。
云往正色接过,一寸寸抚摸着斗篷,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震骇与激动,甚至还有痛苦与狰狞。
“它有名字吗?”
“千面斗篷。”赵不雅如实道来,“是……柳叔叔给它取的名字。”
云往重重叹息,把斗篷交还给他,“从今以后,它不叫千面斗篷,它叫……无相斗篷。”
云往深深看了赵不雅一眼,“可以吗?”
赵不雅不明就里,却依然点头,“可以!”
这斗篷如今算是他的,他觉得自己可以决定它的名字,所以他当然愿意答应恩师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云往终于露出笑容,只是其中几顿苦涩,天下无人能知。
“好东西啊……好东西……”他轻声念叨着,“没想到后世居然有灵师能铸就这等血腥重器……可惜还差最关键的未能保留……如果我未伤及本源……恐怕我早就能感知到它了吧……”
师父也有本源之创吗?赵不雅疑惑,却不敢问,这涉及到师父的道途,哪怕是再亲的人都不能冒然发问,所以他只好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云往不再自言自语,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是等到陆成醒来之后,他便也要离开此地了,去寻求换天石“赵雅”的回生之法。
至于那栋赵雅挪来的房子,他决定彻底封禁起来了,留待她活过来的那一天。
而赵不雅离开的这些天,就在那株大椿树下,老黄狗已经拥有了一颗新的也是真正的秘金之牙,而先前那颗“秘金”之牙,其实比所谓秘金要珍惜无数倍。
那条原本养在一只陶瓮里的被云往戏称为“小不雅”的金乖鲤也被云往放生到了那条长荡河中,从此水阔鱼深。
等待的时候,赵不雅精神很好,只是憔悴难退,偶尔还是会深深沉浸在悲伤中,或者彻夜难眠,或者一宵噩梦,眼中血丝遍布。
云往对此,只是旁观,已不再说什么安慰的话,说多了,他自己也觉得大而空,于事无补。
期间,赵不雅取出诸多获赠宝器,请云往鉴赏,云往也没有吝啬,指出了其中好几件算得上重器的,只是名称却一个也不知,毕竟光阴浩渺,自古而来的物什太多,云往不知道的也太多,他只能大概给出每样东西的上限以及最合适的运用手法。
其中就包括那只绘云瓶,云往说它其实根本不是用来攻击的,真正的功用是用来以天雷洗炼兵刃,配合上武生本源的温养,可让炼兵之途更加通畅,时间久了,还可以让兵刃附带雷电之能……
后来,云往也拿出许多自己自绮澜各地得到的宝器,一一给赵不雅解说,后者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大开眼界。
只是最后云往也没送给他什么,因为送也无用。
赵不雅的宝器已经够多了,用不完是一类,关键是在他手中,那些宝器的作用大多没有多大作用。
就算是那些获赠的宝器,除了千面斗篷,包括绘云瓶在内,对赵不雅而言,其实还是相当于“钱”而已,对赠者而言,其实也是在赠钱。
绮澜的宝器,能对二境起到相当程度的帮助或者伤害的,虽说有,但很少。
赵不雅可以用它们,但具体如何用,说实话,目前看来,把它们卖了换钱,是最大的用处。
对付高手,最多也就是搏一句“聊胜于无”了,对付低手,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充其量就是个显摆,就像再说:我能一弹指打你个灰飞烟灭,可我不,我偏要用刀砍,哪怕为了提起刀反而会耗费更多力气。
——
李璨去到了名国的国都,金名城。
她仗着二境巅峰的实力,层出不穷的的各类宝器与符咒,先天而生的绝强阵法天赋,悄无声息破开了诸多皇氏秘藏甚至是陛下寝宫,偷走了数之不尽的或生或死的宝物与财富,还嚣张地在各处犯案之地刻字:李璨曾来过,李璨很尽兴。
偷皇家药园的时候,她被发现了,确切地说是她发现了某人也在干着跟她差不多的事。
悄悄地破阵,大大地搜刮,而且看模样非常之轻车熟路,十之八九是家贼难防。
她就一路尾随,想着自己省点事,等他偷完,自己直接黑吃黑!到时候把他打晕了往未破的阵中一扔,东西归自己,黑锅他背了,岂不美哉?
不过后来李璨改变了主意,原因无他,那小子偷东西也就罢了,偷着偷着还嘀咕上了,说什么“赵不雅真是个天才啊,看起来哪儿都那么完美,不像这儿,全是脏货烂人……下次见面,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他啊”之类的。
一下子就让李璨觉得这厮格外的顺眼,于是直接现身,把他吓了个半死。
然后这位某人自称是名国皇四子陈湛庭,李璨没带顾虑的,也直说了自己的身份。
陈湛庭顿时惊为天人,脸色大白,敬重满溢,压低声音直呼: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大小姐啊,久仰久仰,不曾想往日多有感叹不得见真容,今日却不期而遇,真是三生有幸,云云。
好一顿真心实意到极致的恭维。
李璨欣然接受,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如此清新脱俗,居然“自己偷自己”,陈湛庭立刻一五一十回禀:根据谍报,仗打得不是很顺利……根据谍报,周边数国蠢蠢欲动,有动兵的迹象,如果在拖延下去,恐怕……根据谍报,云圣新收了个弟子,是个老剑楼里打杂的,可把我气坏了……根据谍报,父皇陛下有意派我投入战场历练历练……
总之,根据各种各样的谍报,陈湛庭对未来保持悲观态度,他的内心已经到达了一个厌恶这里的极限,所以他决定在自家掳掠一番凑点盘缠,然后离开名国,潇潇洒洒闯荡天下,哪管身后陈氏死活。
李璨竟然听得分外认真,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可,这也让陈湛庭越说越激动,脸色白得一塌糊涂。
不过最终少年还是有些黯然,因为他也有点儿觉得自己这么干挺丧尽天良不忠不孝的。
可是没办法啊。
于是李璨甚至对眼前这个半大少年产生了一丝惺惺相惜,毕竟都是跟“欺师灭祖””“六亲不认”之类形容词沾点儿边儿却其实又不是完全铁石心肠的人物啊。
只是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
陈湛庭想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不甘心于成为别人争取更高权力与财富的棋子,哪怕是血亲之人。
于是可以说是向来只对赵不雅好的李璨,破天荒从自己的“收获”中取出相当一部分来送给了陈湛庭,还关心得问了问他的心涧够不够大。
陈湛庭看着眼前这个如此认可自己的又强又长得仙女般的李璨居然送自己东西,一时间脸色白得像是假人木偶,嗫嚅着也说不出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特别的甜蜜的滋味让他找不着自己的魂儿了。
李璨没再理会他,只是又找到一处显眼位置,再度刻下那十个飞扬跋扈的小字。
……
金名城外,李璨俯身像姐姐一样使劲揉搓着陈湛庭的脑袋,英气勃勃又大大咧咧地对他说,以后有缘,我们绮澜再见!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再度联手!那时候看情况,实力够的话,咱们直接明抢!
陈湛庭羞赧点头,内心充满了雀跃和期待!
一头巨大的通灵白鹤降落,李璨跳了上去,一抹额头,叹一声,神色略带惋惜。
心道:这把也太顺了,也没个人发现然后我好轰轰烈烈打一架,那两片备好的蛇草叶子也没用上呢……周厚端这动静真是弄大了啊,堂堂一国之都,守备这么空虚啊,记得上次来就转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药园,就被发现了,好在我跑得快……这嫁妆攒的,波澜不惊真是没劲啊,显得很没有诚意啊,万一将来不雅一点儿也不觉得我为了他很辛苦怎么办……说起来本小姐真是厉害啊,自成武生至今,就再没花过李鹤先一个子儿了呀,有骨气啊我,了不得啊我……
最后,她对他挥挥手,道:走了!
陈湛庭应声,也用力挥手。
可李璨根本就没等他回应,话音未落便已驾驭白鹤腾空而去。
一人一鹤,绝影天涯。
陈湛庭目送着她渐远渐无,久久无言。
他傻笑起来,因为他想起他之前在与赵不雅分道扬镳之后,不顾危险地绕了个道儿,把那些他留在炀谷原中的字抹了,当然,钱他是真的没捡回来,一是实在看不上,二是总得要点脸,一点也好。
他笑得弯腰流出了眼泪。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
陆成终于醒了,如赵不雅所言,陆成可谓是初入此道,便至心涧,说他是一步登天也不过分……
云往却有些失望,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关于剑吞,陆成只得其形而已,不过也算解开了一个疑惑——以这个时代的天规地矩,剑吞在身的陆成,少说也要一口气直上三境成为圣武生,而他只是到了心涧。
不过他还是感叹:也就是这个时代,让我有了为陆成逆天改命的机会,换在过去,这是不可想象的。
而陆成本人呢?他的开心,已经无法言喻。
最终,陆成决意追随赵不雅,赵不雅没有拒绝,只是提醒陆成必须先把爷爷安置好了,陆成郑重,说是不敢忘记,一直想着呢。
而他其实并不是太担心爷爷,因为战争几乎都是武生的事,平民很少被牵扯进去。
于是二人结伴同行,与云往在青堂谷外分别。
云往对二人道,没有什么道理可以涵盖所有情况。
赵不雅笑着摇头,有。
什么?
您刚刚说过了。
云往也笑了。
云往问:快乐为什么总是短暂的?
赵不雅回答:因为“快”嘛。
别离在即,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云往又问。
赵不雅想了想,道:别离……愿世间有情人,别离。
哦?
别离嘛,别,就是“不要”嘛。
云往故作讶异:不雅,你不乖了啊。
赵不雅笑而不语。
云往大叹一声,却像大笑,高声唱道:旅人经行处,风在其后!长剑出鞘时,天在其下!
赵不雅长拜:谢师父赠言!
云往转身不见了天地。
陆成也跟着拜谢,依旧一言未发。
他是在心中努力地牢牢记着刚才的对话。
后来,他一直很珍惜这份回忆,后世的史学家,根据陆成的口述,把这件事称作“二圣别谈”载入史册,这名字虽然有点儿忽略陆成的意味,但陆成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深以为然。
那时候的他,是个见证者,仅此而已。
——
少年忽然觉出无比的冰冷。
他记得自己没有在睡觉,而是正与陆成赶路。
可他又看到了那个梦中的白袍红簪的男人,以及一模一样的道路景象。
为什么这么冷?他平静地问。
男人伸手,从他体内“拽”出了那页残破的流光金书。
是它,书海的仅存残页……是死去时光与王者们的孤独……他说。
什么意思?少年问。
他说,不如你自己去看吧。
他幻化成一个极小的点,融入了金色残页,像尘埃于洪荒,却凌驾其上。
他看到,他知道。
一座湖泊,便比无尽海更浩瀚。
一条山脉,便比绮澜洲更广阔。
天上天下,生灵峥嵘,可飞空者数不胜数……
他看到他红衣白发,凤眸朱颜,坐在一株名为“胤古”的永恒长青的天中巨树上,默忆着昨夜的梦,忽而对着他的的方向展颜一笑,笑惹天地醉,“我来了?是我来了……原来,我也会死啊……”
他知道,是他。
他看到他银衣黑发,魔气滔天,屹立在望川的万丈高澜,狂笑中带着无限悲痛,身前是那位永远恬静的女子,“师尊,你,你也想镇我?哪怕是师尊……也不行!你听到那些哭声了吗?你嗅到风中的血香了吗?你看到人世的狰狞了吗?师尊啊……星海琉璃,我是永远回不去了吧?可是——我,没,有,错!……我愚蠢的师尊啊,你,也是污秽啊……灭罪天赋……恶诛地侍……墨世之光,随我,弑师!”
他知道,依旧是他。
……
梦中,千年岁月半回眸,万载时光弹指间。
三年后梦醒,他尚不知这三年是谁的三年。
也许是另一个真正的赵不雅。
因为三年后,他已名动绮澜。
一个梦闻残卷,一个行走天下。
前者便就此归梦,后者正对陆成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叫不雅了。
为什么?陆成疑惑。
因为不俗……已经不在了,不雅,也不该存在了,少年沉沉道。
陆成愕然,继而无声泪下。
我以后叫“赵高”怎么样?高学的高!
陆成很坦诚:嗯……总觉得怪怪的?
那叫……赵福?少年眉开眼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
陆成显然不打算做那察言观色再斟酌言语的取巧行径,而是颇为耿直的建议道:不如……周福?
少年一愣。
好啊!就叫周福!
周福,赵不雅,异曲同工。
身后,终于与自己的好朋友秃尾巴老黄狗道完别的灵鼠阿白正向着周福疾速跑来。
另一边,已在高天之上的云往一拍脑门,坏了!
忘了让陆成那小子试试能不能学会我的兵狼了……
可他没有回返。
留个念想,这样,也许会为将来的再见,添一份冥冥中的重量吧?
绮澜,不是那么好闯的,圣武生也不敢托大,而比圣武生更可怕的,是那一处又一处的绝域与未知……
——
因为何九冰的加入,哪怕原来一直韬光养晦实则已是恐怖的七聚圣者的周厚端亲自下场之后也难以抵抗,周氏军死伤颇重,不过就在战情越来越明朗的时候,整个西丰府境内几乎所有的武生不论姓周还是姓陈,都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包括大量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动静,史称“西丰隐事件”。
……
未在神秘的“西丰隐事件”中消失的名国中圣何九冰,再次站在当年成圣一战的天阑山下,孤身一人,他的面前,是空黎、丘中、青、南陈、贞,五国六百万联军,外加三位圣者,最终血战身亡,传闻,何九冰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若不是耽搁了那一百四十年,也许,我应该升龙了吧。
升龙之谜,就此流传,有人说,那可能是曲正道所在的境界之称,因为“升龙”,可意会为飞翔,也有人说,那应该是某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绝学……众说纷纭,终究不了了之。
战后,经过五国商议,何九冰的尸首被葬于天阑山,三圣皆执祭器,送别身为八聚圣者的何九冰,传为佳话。
……
紫历1831年冬,随着名皇陈启廉携手皇后澹台淑珈率领皇室宗亲并文臣武将七百余人自戮于太庙祖先之前,万里山河被五大国瓜分,于绮澜天匿域叱咤风云了三百年的名国,宣告彻底灭亡。
……
名国之下九个附属小国皆在两年之内以不同形式被天匿域各大国收入囊中,期间,博野王氏军突兀再现,却有十万之众,以迅雷之势突出名国,攻灭原名国附属国灼放,开国填渊,并向青国俯首称臣,而最为人称道的是长休与沛渎两国,誓死忠于名国,两国十二万武生几乎全灭,平民亦多有悍不畏死者,尤其是长休,史册记载为名国开国皇帝陈之遂的故乡,沛渎亦是整整三百年追随名国,在名国照拂下脱离苦海渐至举国安泰,此行亦是知恩报恩。
……
第一卷,问心不悔蓝华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