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锅都炸了
粮者,天下之基,万世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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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陆明知道自家孙子得了老剑楼少当家赵不雅的保荐从而有机会拜在大名鼎鼎的云圣门下,但他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于虚幻,不为别的,就为陆成那惨不忍睹的武生天赋,恐怕任何名师看了都得摇头叹息,就算是云圣大才力挽狂澜,十之八九也就是个一般武生,根本撑不起多大事,更难说回报恩人们。
怎么想,都是恩人们大亏,最好的资源却给了最差的人,陆明心中十分愧疚,甚至在想,云圣最好把这糟小子拒之门外,省的劳心费神了,也算少欠点儿本就还不起的恩情。
可愧疚归愧疚,他到底还是非常高兴的,虽说陆成再普通不过,却是鸿运当头,接连受到了整个西丰府最有地位的两人的前后照应。
天下显赫,几乎都是武生,便是最博学的远学先生,若非武生,其实也终究落了下乘,所以说,便是遇到了这么荣耀的赏识,可不是武生的陆成也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因为很多真正贵重的赏识,不是武生,根本就没有受赏的资格,就像没有足够好的容器,再多的甘霖也接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溜走,但千说万说陆成如何如何不堪用,背靠周氏这座巍峨高山,总也应该可保一个衣食无忧一帆风顺了。
那晚,陆明喝的醉醺醺的,摸着黑挪到村外儿子儿媳的衣冠冢前,断断续续地唠叨了好久,又哭又笑,只道是陆成这孩子运气实在是不错,周掌柜与少当家都挺拿他当回事儿的,你们不用担心。
夜半回家,陆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此刻已经醒酒,觉得半饿,看看日头,暂且还不想起火做饭,便又出门与一帮老人家坐在一起闲聊一阵,期间各人述说自家后辈这样那样的如何了不得,又多次感叹陆明的孙子前途无量,向来谨慎不自夸的陆明也有好几次想炫耀一下陆成的,尽管还不知结果,但单凭陆成有这个机会去拜见一下云圣,也绝对足够惊人了,可终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一个劲儿推说:傻小子就是傻小子,怎样都是白给,云先生能看得上他?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赵小爷一时心血来潮,找个乐子罢了。
众老人家也觉得的确如此,陆成什么德行,他们清楚得很,够老实,却也够笨,多少年前就被公认为天赋极差了,方才所谓前途无量不过是恭维而已。
陆成拜师的事儿终于谈过去了,陆明看着一旁唾沫星子横飞的白瞎子,长吁短叹的贺老把子,吹胡子瞪眼的老刘,只觉得无话可说更无耀可炫。
真是无聊的闲聊,他闭眼假寐,再度成为一个局内旁观者。
直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焦糊腻人的肉香飘过,让他陡然心惊。
这气味,他年轻时候闻到过,那时候他做走南闯北的行商,途径战乱地区,不止一次看到巨大的京观在烈焰中化作焦炭或者飞灰。
“谁家肉糊了?”白瞎子鼻子乱颤,“糟蹋东西么不是!”气呼呼的调儿,仿佛糟蹋的是他家的的似的。
事实上世间是永远也找不出一个集万恶于一身的大成者的,白瞎子说话也许很不中听办事儿也许很不靠谱,但至少这老家伙是当过府兵里的辅兵的,不过他不是武生,所以也只是个虽说是最最最差的辅兵,别说战场边疆,他终其整个职位生涯,也不过是在几个小镇中帮着征征税而已,但到底还是保留了良好的军人信念,比如绝不能浪费粮食。
所以白瞎子莫名生气固然有点儿可笑,却是出自爱惜粮食的美好初衷。
“冒烟了,城里。”陆明第一时间看到远远的鹤风镇里那道滚滚黑烟,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浮现出年轻时候见过的恐怖景象,该不会真的是在……
不由得脊背生寒,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揪得慌,陆成不会有什么事吧?应该不会吧,老剑楼什么地方?哪儿出事也塌不了老剑楼啊,况且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去青堂谷了……可就怕万一啊!一瞬间他满脑子都是陆成的安危。
然后他就紧紧闭上了嘴巴,一丁点儿的话他都不愿说了,曾经的行商经历,让他有过不凡见识,知道可能是出大事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招致飞来横祸。
说起来,本来他也是阔绰过的,只是儿子儿媳外出失踪之后,他散尽家财去寻,终究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至今,他与陆成祖孙俩相依为命,有老剑楼周掌柜抬举,收陆成做个仆役,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只是过往的故事从不曾对陆成说起,尤其是想起自己曾是武生后来与人争斗废了一身源气侥幸不死的事来,就更担心陆成会对武生对高处起了兴趣,随着他渐渐老去,他是越来越不希望陆成能成为什么显赫人物了,他没有什么财力,陆成也没有武生天赋,这一生但能平平常常快快乐乐的就是最好了,现如今名国安居乐业,还就是做个普通人最容易也最踏实,也许总会被看不起,但也比刀头舔血要好多了啊,于是乎,陆成不仅不知道自己的爷爷也曾是武生,甚至常常被教导“知足常乐”或者“武生也没那么好”之类的道理,高处风景固然绝美,却不是那么好待的,一旦陷入波谲云诡的残酷斗争中,便远比普通人的生活要凶险得多,往往不死不休,在他看来,就算是云先生那样名动天下的圣者,恐怕也有诸多掣肘不自由。
只可惜,老剑楼什么地方?进出皆是达官显贵武生如云的所在,陆明说再多,也抵不过陆成耳濡目染的影响来的深刻,他二人的生活因老剑楼而安稳,却也因此铸就了陆成的自卑与对高处的向往,所以陆成得了拜见云圣的机会,陆明是既高兴又担忧,除了担忧成为武生以后的事,更多的还是一旦陆成被拒绝了,这孩子得多难过啊……
此时此刻,听得陆明言语,众人齐齐向鹤风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黑烟窜天,颇为骇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只是白瞎子仍不为所动不依不饶,竟然起身儿探着头儿闻着味儿敲着拐棍儿溜着墙根儿往前走,执着地想要找到糊味儿的根源,看样子真要他找到了少不了一通破骂。
众人还看着黑烟,无人顾及白瞎子,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儿讨论一下,本村村长就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慌张跑来,敲锣打鼓的,还不停地嚷着:都出来都出来了!到村南去!有大人物要训话!
很快,全村除了实在腿脚不便的,都到了村南空旷处,一个个伸头探脑,不明就里。
人群如蜂群,形成一片七嘴八舌的嗡嗡作响,只是白瞎子依旧在骂骂咧咧:“奶奶的!这糊味儿怎么越来越大了!”军人为命令而生的高超素养在这一刻的白瞎子身上凸显得淋漓尽致,他暂时放弃了追本溯源,而是非常利索的来到此处,经年累月,他对本村可是太熟悉了,加上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耳朵却早已经锻炼的比一般人要灵敏不少,以至于他一路上都没碰着过谁,就跟个健全人似的。
村长哆嗦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杵在村民之中,神色惶恐不安,有人问起,也缄默无言。
忽然,村中响起类似爆炸的声音,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塌了。
白瞎子怒火中烧,狠狠地用拐棍戳着地,“锅子都炸了?败家子啊!”他回过头去‘望’,脚下却是一步也没挪。
有人担心,想回村看看,拔腿就走,却被原本沉默的村长大声喝止。
没一会儿,村里的孤儿三娃子从村里跑出来,衣服破烂了好几处,挺狼狈的样子,可怕的是他身边漂浮着一具死尸,是被源气裹住带来的,仔细一看,赫然是鹤风镇上的远学先生,这人本就居住在这村中,因为轮教的缘故他今日不当值。
三娃子居然是武生?他就是村长口中那个大人物?先生被他杀了?
所有村民皆大惊失色,顿时鸦雀无声。
村长上前几步,战栗着转身,颤声道:“有请大人训话!”
三娃子把死尸抛在众人面前,啐了一口,“居然有点手段。”
众人立刻又转为噤若寒蝉,眼前这个三娃子全然不似往日里那么随和,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每个人都无比惊讶。
三娃子冷冷淡淡地看了看村长,示意他退下,又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在场村民,最后才指着尸体道:“此獠大逆不道,犯反叛罪,现已伏诛,即刻起,本村封闭,汝等皆不可踏出半步。”
三娃子一摆手,尸体不见了,然后他本人也飞快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民众反应。
众人皆震骇,觉得要变天了,恐怕是出什么大事了,大到连他们所在的这样的小村庄都受到了波及,都得封村。
村长当即带头回村,回去以后,有人悄悄问他三娃子的事,村长道:“还敢叫三娃子?那可是周掌柜座下在野的大人物。”
“天!那,该叫什么?”
“我哪儿知道……人家只一亮一个金灿灿的周氏授牌,我就站不稳了,哪儿敢问人家名字职务……”
“真是想不到啊,没想到三……呃……”
白瞎子还在咒骂,全然不关心什么大事不大事的,他这个人想事儿比较直接,在他看来,与其讨论那虚无缥缈跟他们这种底层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大事,还真不如找到四下里无处不在的气味儿的源头然后把浪费粮食的家伙臭骂一顿来的正经。
“味儿越来越大了!我快找到了!”白瞎子愤愤不已又面带喜色。
“糊个鬼!亏你还当过兵,那很可能是烧尸的味儿!”有人猜测说,“你看城里那股子黑烟,肯定就是那烟味儿散过来了,我听说屠杀过后,常常以火焚尸,干净又利落,我看呐,城里肯定打仗了,说不准就是空黎那边的奸细暴露了。”
白瞎子愣住了。
“放屁!”又有人拆台,“几个奸细啊?冒那老大烟?明显不可能!再说了,名国与空黎都多少年没打仗了,倒是客商来往频密。”
“行行行,就算不是!但不打仗难道就没有奸细了?这帮空黎孙子准没憋着好儿!指不定哪天就要咬咱一口,以前打仗死多少人呢,你可别忘了!”
“说什么呢?老子能忘?忘了就不是有血性的名国人!”
“对!还有丘中和蛮子,都他妈的该杀绝了!”
……
于是话题就这样被越扯越远。
突然,老刘出声了:“你们谁看见老陆了没有?”
“咦?刚才还在……”
“有可能!刚才路过他家门,他那头毛驴不见了!他可能骑驴去了鹤风!他孙子在那呢吧!”
“是啊!可是,三娃……那大人说了封村,不得出半步的!”
“那肯定担心啊,这事儿闹的!”
“我儿子也在鹤风呢……”有老人心急如焚地说。
好几户人家都有在鹤风做工的亲人,本来还没能稳住心,可当“烧尸”这话一传开,他们也渐渐都忧心忡忡起来,别的不说,城里肯定死了不少人呢!却又无可奈何,不敢忤逆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的三娃子的命令。
只好匆忙都去找村长,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鹤风里的亲人。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但明显出的事儿是没边儿的大,他小小一个村长当然也是没半点儿法子啊,但毕竟大小是个官儿,头脑是有的,只见村长思考一下,安抚道:“天塌了有周掌柜顶着,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的,再说了,鹤风镇里的震坤兵大人们你们还不知道么?多大的威风与本事!只要各家亲人没卷进去,是无辜的,就肯定不会被伤及,并且一定会被保护得好好的,那可是自古就一代代保卫咱们鹤风的震坤兵啊,再说了,这等层次的大事件,你们哪家敢喘大气儿,说自家人能够得上这趟水?有吗?没有吧?”
于是大家就这样被村长安定下来,至于陆明,村长也没招儿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反正他是不出村儿了,老陆一个普通人,肯定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想来他这个一村之长最多也就被治个监管不力的罪,甚至大人物很可能都不在意这事儿,他们的着眼处那可真是太高了,想看到他这么个炀谷粒儿般的人物实在是太难了。
再说了,谁知道老陆是不是在三娃子训话的时候就跑了呢?当然,真要追究起来,这话是万万不能顶上去的,除非真要拿他开刀,他也就顾不得什么得罪大人物了。
想来想去,村长觉得自己还是想多了,还开刀呢,大人物会舍得高高在上的身份对他动刀吗?可笑。
再者说,说是封村,却一个人都不派来把守,全靠村民自觉自封,而除了那些在鹤风做工的,更多的还是就在村外田间务农的,可三娃子却提都没提,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根本也就没太在意这么个小村,顶多算是顺手下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