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更像个人
诛心者自诛,恒心者他恒。
——
“啊!”陆成忽然惨叫一声,抱住头,满地打滚,大喊大叫着没有意义的胡乱之语。
云往大惊,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紫光大盛,透体而出,直奔陆成。
一刹那间,陆成浑身上下包括灵魂,都被他检索了个清清楚楚。
没问题啊,云往收了紫光,陷入了沉思。
陆成还在打滚,光溜溜的不着寸衣,粘着泥土草屑,十分滑稽又分外败俗的样子,要是有个远学先生在此,肯定是要忍不住大骂了。
何九冰刚想提议先摁住他,给他把衣服穿上,再让他鬼哭狼嚎着打滚不迟,却又担心自己出声打断会坏了云往的思考。
如此,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的提议一旦实现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于是,何九冰一言不发,眼神阴冷地旁观着陆成滚来滚去,甚至有点想笑。
好一会儿,云往终于想通关键,忽地就喜笑颜开,但一看陆成还在那里耍的‘开心’不已,瞪了何九冰一眼:“你就一直这么看着?我救你一命,都不知道搭把手,给他穿衣裳啊!”
何九冰嘴一歪,“对,你说得对!衣服在哪儿?我给他穿!”心中却是:呵呵,什么也没干呢,就敢居功!
云往露出一副“有没搞错”的无奈表情,玩笑道:“你出这么远门,身上都不带几套衣服?也对,看阁下形容,就知道!”
何九冰倒是认真上了,转过头去,斜眼望天,“我辈不需要多么华丽的外表。”
云往已经制住了陆成,开始给他穿衣服——衣服是随手从谷中某家民居中挑出挟来的,合体得很,也不管人家意见要不要借,圣者就是有底气,不客气得很,嗯。
“那至少也得差不多啊。”云往一边穿一边说,手上飞快。
“无所谓,不需要就是不需要,用不着什么差不多。”何九冰淡淡的语气让人觉得他好像看破红尘了。
云往不好再说什么,这人总是各有个性,他十分理解,就像他爱养鸡,爱住在这丝毫衬托不上他身份地位的青堂村中,换成别人,恐怕早把鸡杀了炖汤、把村民迁走村房铲平盖一座大大的美美的庄园,侍卫林立,美人盈室,夜夜笙歌……云往突然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紧急收住思绪。
穿好了之后,云往放开陆成,然后陆成就穿着刚换好的衣服继续打滚。
两人一起看着他,都有点想笑。
“找到原因了?是好是坏?”何九冰问。
云往道:“好事,他在恢复记忆。”
何九冰嗯了一声,不再说。
陆成很快就把新衣服弄得一团糟,云往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陡然明白过来一般,“不该给他穿衣服的!应该等他滚完。”
何九冰嘎嘎一笑,那声音,绝对能吓哭小孩子,“你说得对。”
“嗯……”云往看着这个弯腰驼背从上到下都凸显出一股子“我与乞丐是近亲”的气质的糟老头子,“怎么不说‘您’了?”
何九冰一仰头,破罐子破摔,“反正自打知道和你的差距后,我就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也好。”云往说,“走的越高,也就越不觉得自己像个人,尤其是来到这里之后。”
“怎么?我的态度,让你觉得自己像个人了?”何九冰疑惑,“难道你觉得你是神吗?”
“对,对比于你们,我是。”云往又是拳掌相击,“你以为女神如何?”
“不敢妄谈。”何九冰眼色低垂,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云往承认了他自己的地位,甚至听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他知道女神的来历?
幸亏前头已经承受了很多,所以此刻何九冰才不至于失态。
他只感觉到一股无力从灵魂中生出,蔓延到他全身,让他不知道这一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真是可怕的诛心,明明知道这样的心境有多么不堪,却还是忍不住。
“怎么?”云往像是看穿了他摇摇欲坠的内心,“真就这么颓丧了?不敢说上一句吗?一句都不敢?”
何九冰抓着自己的胡子,枯木般的手指攥出筋骨毕现,低声说道:“说什么?”
“来,小伙子,跟我说。”云往沉声道,“神算什么东西?”
何九冰心胆俱震,死死盯着云往。
“神算什么东西?”云往向着他嗤了一声,又道。
何九冰的胡子头发都在风中凌乱,似乎有魔力般,他也开始跟着喃喃道:“神算什么东西……神算什么东西……”
“愁死个人,狠一点行不行?你那么与众不同的声音,别浪费了!”云往不满意地说,“把力气都吼出来!”
何九冰眼神一冷,杀气凛冽,似乎一刹那就回到了意气风发傲视天下于千剑万刃中纵横无敌的年轻时候。
“神算他妈什么狗东西?!”
何九冰的声音凝聚了源气,传出去老远,喊完他就彻底舒坦了。
不虚此行。
他心中明澈,倒在地上,像陆成一样开始满地打滚,肆无忌惮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有此刻是真意,看样子快乐极了。
两个快乐的小伙子。
云往看着他们俩互秀滚技,道:“不为神意所压,这才是为人的魅力,也是成‘神’的前提。”
陆成终于停下来了,他四周看了看,看见何九冰在打滚儿,又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狼狈不堪,咦,衣服?
他伸手去摸,手上忽然窜出火焰,把衣服烧着了,他惊慌失措,急切拍打着。
“那是你的火,用你的心,便可以收回。”
陆成一愣,心念一动,那火焰仿佛有了生命般,欢呼雀跃着钻进衣服进入他的体内,很快消失不见了。
陆成挠挠头,看了看何九冰,又看云往,“师父……”
已经是武生的他热泪盈眶,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用说,去我屋中睡一觉,然后不必再回老剑楼。”云往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陆成道一声是,转身去了,虽然他确实觉得如今的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也非常急迫地想尝试一下自己的源气,但师父的话是最重要的,师父既然让自己去睡一觉,肯定有什么大用处。
何九冰已经不滚了,此刻的他更像个乞丐了。
“战争已经开始了?”他皱眉——虽然他没有眉毛,只是眉肉拧起。
“是。”
“那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必须要走了。”何九冰道。
“你暂时走不了。”
随着云往的话,何九冰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成千上万的源气之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果然,战争已经开始了。
何九冰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他警惕地看着云往,却又觉得完全用不着。
自己源气依旧很少,绝无可能突破武生之军。
如果能飞就好了,他想。
飞?他一愣。
“混成之上是什么?飞?”他忽然问。
“是的。”云往看着前方的炀谷原,“曲正道便是混成之上,那一境,叫做升龙。”
“好名字!”何九冰赞道,双眼冒光,“话说,这就是你说的救我一命?”
“对,我不会让他们杀你。”
“为什么?今日我若不死,周厚端一方,不知道要被我杀多少人。”
“因为我与名国,还是有那么点感情的。”
“你的话很矛盾。”何九冰十分不解。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云往道,“周厚端瞒过了所有人,他不会败,名国,倒有可能灭亡,留着你,名国便可保无忧。”
“你到底帮谁?”何九冰已经开始怀疑“神”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你不必再问。”云往道,“我不想掺和太多,救下你,我已经破例了,算是我久居名国的回报——现在,去我屋中躲一下,我便可以省下很多口舌。”
何九冰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径自去了。
一进屋,他就发现陆成正在左看右看——他实在是睡不着,却又不敢轻易使用本源熟练外源,想着还是等师父看着的时候才更稳妥。
其实何九冰也好奇云往的居所,但就上了那么几眼,就发现没什么特别的,完全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的样子。
只有一个大肚子陶瓮里,养着一只刚刚成熟的金乖鲤游来游去,算是唯一的贵重东西。
那是当年周厚端一百大车礼品中剩下的唯一,其他的,是钱的,都分了,不是钱的,都被卖成钱,也分了,总之,都分给了平民百姓,这也让云往威名与美名共扬于天下。
而之所以留下一条金乖鲤,原因倒也真实:但愿与鲤同归!他是这么说的。
看来云往是想再活一条金乖鲤的岁数,难不成要活个千岁?人们都觉得老圣者果然不愧为圣中之圣,能干架,更能活。
曲正道是天下第一高学,而云往恐怕能评个天下第一长寿了。
陆成见何九冰进来,不明所以,却又不放心,便硬着头皮问:“师父让你进来的?”
何九冰冷哼一声,点点头,算是回应。
陆成就不再欣赏屋内简陋的毫无任何圣者特色的设置,而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何九冰身上,何九冰也不在意,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也不落座。
陆成也不动,于是两人就那样蔫巴巴的在屋内,谁也不说话。
云往看了看自己瘫倒一片的鸡,翻手自心涧之中取出一片翠绿欲滴的叶子,冲着它们挥了挥,绿光萦绕。
被老剑声彻底吓死了的,便真正就死了,还剩下一口气或者半死不活的,都精神万分地站了起来,咯咯咯着土里刨食儿。
云往收了叶子,静静等待,心中颇为农民地在想着今天就吃那几只吓死的鸡,不能浪费了,而且,虽然它们不能复活,但同样沐浴了绿光的改化,其肉质已经绝不亚于最顶级的食材。
很快,成片的望不到头的铠甲森然出现在他面前。
整个青堂谷都被武生围的水泄不通,浩大的源势已成,无数炀谷粉碎,整片天地空间都在轻轻震颤,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合力一击之下足以摧毁整个青堂谷。
“周公厚端帐下殿卫将军孙楷拜见云先生!”打头一武将高大英武,高声问礼,心中却疑惑不解,因为他并没有看见何九冰,而根据情报,何九冰确实是来到了青堂谷,据推测,他们赶到的时候,说不定正好可以看到两圣交手,而他们便可以顺势与云圣联合,杀了何九冰。
可现实是只有云往一人,而且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
云往看着他与他们,点点头。
孙楷又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云往招手,“我知道,过来说话。”
声音就像是在他耳边响起,孙楷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谨慎地思考了一下,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便对副将细细交代,“一旦有情况,你便是主将,不要管我,更不要管青堂村,只管全力击杀何九冰,这是是第一要务。”他已有不好的预测,定了定,狠狠咬了咬牙,补上最后一句,“如果他出现了,而且,云先生没有……异意的话。”
副将领命。
孙楷这才快速去到云往面前。
“你们来了多少人?”云往问。
孙楷迟疑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十三万。”
云往露出笑容,“不少不少,还带着不少宝器吧?足够了,周厚端真是小心啊,可惜,何九冰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在意。”
“怎么可能!”孙楷脱口而出,又觉得冒犯了圣者,便道,“请云先生恕罪,我只是心切。”
“没事。”云往看着这个高他整整一个头的铁血将军,“你不知道,我刚收了一个徒弟,源气具象是火,正好可以做我的火工,我正打算用他做饭,不如将军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
孙楷摆手喏喏:“不了不了,多谢云先生抬爱,军务繁忙,就不打扰您了。”
他其实怀疑云往有问题,但他清楚记得命令中的最后一句话:不可与云往发生任何冲突,且此优先级于杀何九冰之上。
他当时觉得这话很正常,因为云往是圣者,还是己方助力,理当尊敬,却又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这种浮于表面的极其浅显的事还用得着提醒吗?而且尊重他的意思比杀掉中圣这样的大事还重要?何九冰孤身一人,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啊!难不成有可能纵龙入海放虎归山?
莫非掌柜早有预料?他心惊不已,大人物们的计算,总是这样深远莫测,令人望尘莫及。
合围之势散。
云往看着他们消失在炀谷原中,自言自语道:“周厚端也是有心了,把‘明烨’给我送回来了,又有不雅的面子,我确实该帮,只可惜,他算错了我的本事,也藏了太大的筹谋。”
在他与何九冰谈判的时候,一件极其强大的禁器被周厚端发动了,其气息散遍了整个名国,却只有他一人感知到了,所以他才改了主意,他原本不打算管何九冰生死的。
他本也以为,周厚端不会赢。
之所以救下何九冰,并非出自对名国的感情。
只是,他想更像个人,也比如他会用珍贵的宝叶去救几只凡俗的母鸡。
在这个世界,他站的太高了,他觉得万物一切什么意义都没有,他才是那个最被诛心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争斗。
一个叫他不问世事,一个叫他尽量参与。
做‘神’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太不像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