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得下猛药
世上哪儿有真正的傻子?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以己度人,程度不同罢了。
大家都是按照自己对世间万物万事的定义活着的,各自定义,千差万别,相近便相聚,相远便相对。
——
梓桐山脉之间,有很多湖,如同一颗颗宝石眼睛,常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鹤于其间随风飞舞,那是此地前朝鹤风国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而鹤风镇所在,便是当年其国国都所在。
如今的鹤风镇,是在战争期间付之一炬的原鹤风国都的废墟上重建的。
如今鹤风镇最著名的古迹,便是老剑楼了,几乎与国同寿。
说起老剑楼,便不得不说其主周氏。
周氏所掌,远远不止一座老剑楼。
当年周立功率领蝴蝶军为名王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开国之后,大受封赏,钱,金乖鲤足足堆满了六间大屋,土,鹤风镇地界内的整个风过原都划给了他,民,三十万户。
代代相传,虽人单,却力不薄,留传下来的蝴蝶军,让任何人,任何家族都不敢小看,是毫不逊色于正统军的私军最高水准,且周氏治民宽仁,也使得所辖民众万心归附,一言既出,无有违者。
这般与周立功同受巨赏者,共有十一人。
随着时间,其中九家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渐渐没落,私军权废除,不复当初声势。
可周氏代代是豪杰,家学高明,教导有方,浪潮浮沉中,从未出过一个败家子,便是最差,也能守业。
到周厚端这一代,周氏财富不仅没有缩减不说,反而扩展了不少,一代代的努力下来,周氏已又收取了梓桐山脉其中最物产丰饶的十七座山,并鹤风镇中最繁华的八条街,人脉更是遍布整个西丰府。
要知道,有的东西,并不是钱能买的到的,尤其是国土,其手段,可见一斑。
唯一没有流传下来的,便是未能世袭的鹤风侯的爵位,但这个头衔,从未被务实的周氏子孙在意过。
既是西丰府第一豪富,又是非皇氏宗亲的名国第一豪富。
这便是名国无人不知的老剑周氏。
多少次树大招风,都过去了。
如今,风又起了。
——
听完师傅的话,赵不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计较。
父亲的性命,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只是这家业,尤其是蝴蝶军,只怕要保不住了。
过去如果说为了国计民生,皇氏尚且可以保留最后一丝余地,如今的国君却是有了进取更大疆土的野心,蝴蝶军的存在便绝对是首当其冲,是必须要被铲除或者收编的最大隐患。
开国时代的千难万险,立国之后三百年间十几次的抵御外侮,都抵不过一个“私”字带来的猜忌。
也是,剑在你的手中,哪怕你再忠心不二,君王也不能相信你永远不会倒剑相向。
或放手,或毁灭。
十一个持剑者,已有九人放手。
老剑周氏势力大,蝴蝶军三万精悍,确实有一战之力,但又焉能真的挡得住一国之力?无非是造就一场名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内战而已。
赵不雅突然想起那句流传了三百年的祖训。
“世间所食剑中求,不可不惕,不可不进。”云往似乎看到了他的内心,悠悠然替他把这句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赵不雅思绪就被云往温厚的声音拉回了此时此刻。
“也算放心了。”他笑着说,“周氏已经前进太多了,后退一步,十步,百步,又如何?吃穿用度,早已足够,不能太贪心嘛。”
云往摇了摇头,道:“如果你父亲也这样想就好了,可你又有没有想过,他现在的位置,恐怕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他走的太高了,你不觉得如今的周氏,俨然是一座国中之国了吗?”
赵不雅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
云往笑呵呵地摸了摸赵不雅的头,道:“虽然可怕,却有为师呢。”
“可如果您不在呢?”赵不雅抬头问道。
云往还是笑得风轻云淡,“这不还有你吗?”
赵不雅若有所思,喃喃低语,“可我还不够强……到头来,依旧是……世间所食,剑中求,不可不惕,不可不进……”
“一切,都看你的本事和你的理解,没有什么道理是可以涵盖一切情况的,这世上啊,没人无罪,也没人有罪,看你自己的选择了,而如今局面,你不用过多担忧,忧也无用,能尽多少力,便尽多少力,余下的,看你父亲,看我。”云往说。
赵不雅放下心来,自己倒是无所谓的,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要活着。
又忽然想到,师傅如此本事,既然在,就都会好,可是……
“那……明烨师姐……”赵不雅又有疑问,“师父不知道她的事吗?”
“不知道。”云往叹息一声,“入我门下的每个弟子,结业之后我便都不会再管,无论他们身在名国内外,也无论他们是行善还是作恶,但有一条,只要他们有难找上我且并没有成为大恶之辈,我都会出谷,为其周全,却也仅限一次,我不想太累,也不想沾染太多世事因果,老了嘛,而弟子,也不应该总是给我添麻烦,该有自己的担当,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只有徒弟,没有徒孙,徒弟们的徒弟,都和我无关了,为的就是不想太麻烦。
你明师姐天资横溢,她应该是我所有弟子中最有天赋的,其天赋甚至在你之上,可她很傲,当年跟我学武的时候就傲,也确实屡次在我的教学中推陈出新,实在是罕见的天才,学成之后,她便更傲了,对我说她要一统绮澜,出得此间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再见,便只是那把我送她的伞了,也不知她埋骨何方——她应该是去了吧。”
“原来是这样。”赵不雅心有戚戚,暗叹道,幸亏自己并非是那样的傲性子。
一味的骄傲,能坏事啊。
“好了,你领来那人看起来就傻傻的,你不会是想让我收他吧?”
赵不雅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陆成站在原地像棵梓桐山上的青松,还是背对着这里。
“正是。”赵不雅道。
“还真是?”云往觉得自己头很大。
“嗯。”
赵不雅对着陆成呼了一声,“可以过来了!”
陆成闻声而来,转身大步跑到了云往跟前,二话不说,噗通就是一跪,砰砰砰地磕了起来。
这一通叩首当时就把赵不雅给惊呆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陆成这么有诚心,幸亏是草地,否则就这么个磕法儿,还不碰破头。
眨眼间就磕了不下十下了。
云往却在陆成下跪的那瞬间机智挪开了身。
这也导致陆成正对着那群孜孜不倦地啄食的鸡。
赵不雅很快回过神,一把拉住了陆成。
“别这样,我说过了呀,师父没那么多规矩。”
陆成满脸涨红着起身,额头沾着尘土草屑,一脸倔强,郑重其事道:“少当家,您不必拉我,我爷说了,我这是光宗耀祖,见着云先生,一定要把十八代的头都磕出来,至少要磕一百个呢!”
说完立刻调转身子,再次对着云往,噗通一跪,砰砰砰。
云往再度回到刚才的位置,于是这次陆成叩拜的方向有只老黄狗正在一株大椿树下休憩。
赵不雅无语,只好看向云往。
云往一脸嫌弃。
赵不雅脑海中便响起了云往的声音:“我是说过你可以给我举荐弟子,可也只是举荐,收不收,要为师来决定,现在为师告诉你,为师这儿不收傻子。”
“师父又开玩笑。”赵不雅于脑海中回应道,“他可不是傻子,他很老实的,肯定会好好学习的,还请师父收下,他可是已经打心眼里把您当师父了,您要是不收,他肯定会一直这么磕下去了。”
“我相信你推荐的人的品行,可是按武生而言,他的年纪很大了,早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光,更何况,他天赋太差,我收过的弟子中,虽说资质好的也就那么几个,可是就算差的,却也没哪个能像他这么差,我都不用给他摸骨,就知道他恐怕跟我学一辈子,都无法达到我制定的结业标准,与其浪费那时间,不如安生过日子,世事不可强求。”
“师父莫要小瞧人,这也是小瞧了您自己,您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这话我不爱听,不雅,你可是一直都很乖的啊。”
“师父,不雅不求您把他教的多么厉害,只求给他个机会,再说了,您是名师中的名师,也许您真能把他教好呢,您不是说过,再差的天赋,到了您这儿,一样可以教得很好。”
赵不雅就那么直视着云往,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带着跟那个依旧还在疯狂叩首的年轻人一样的倔强。
“好吧,我收下他了。”云往终于在那眼睛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也知道乖孩子一旦执着起来有多么难扳,“不雅,也就是看在你往日里那么乖那么懂事的份上,你还不知道,除你之外,你其他的师兄师姐是没有举荐弟子这一方便的,往日名国多少天赋过人的少年少女,我都拒而不收,今日却收了个傻子,唉。”
“多谢师父,不雅会记着师父的恩情的,只是,他真不是傻子。”
“这个傻子熬气炼身的过程中所需要的东西,都由你提供,我会给你列一份清单,至于最终能到什么地步,我无法预料,天晓得。”
“师父,他不是傻子,嗯。”
云往干笑两声,也不置可否,一挪步,便到了陆成身前。
陆成自己也不知磕了多少,又有没有到一百个,但他感觉只要云先生不喊停,自己就可以一直磕下去,至于云先生站不站在自己身前,他倒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心意,绝对是完全赤诚,不管磕多少,都是给云先生的。
此时眼前一花,正看到了那双布鞋,陆成心中一喜,磕得更加努力。
云往忍不住挠头,道:“好了好了好了,你不累,为师都要看累了。”
陆成就立刻停下,却还是跪伏着,额头早已经一片红肿了。
云往突然觉得他跟赵不雅一样可爱,只不过一个是乖得可爱,一个是傻得可爱。
“三年不到,就又收了个弟子,也太快了。”云往感叹一声,“起来吧。”
陆成便起身,头低低的。
“话说你这个……好徒弟!叫什么名字?”
“陆成。”
云往开始陷入沉思,陆成和赵不雅就静静立着。
好一会儿,云往严肃地看着陆成,“就问一句,能吃苦吗?死不了,但是绝对生不如死,一不留神,还会疯了痴了。”
陆成从小到大,怕过这顿吃得太好而以后吃不到,怕过耄耋之年的爷爷会在某天生出一场治不了的病,甚至怕过自己忽然就像某一日噩梦里一样莫名其妙死了。
可唯独没怕过吃苦。
虽说在老剑楼并不是太苦,但他坚信自己能吃住一切苦,他已经过够了碌碌无为,他已经忍受够了自己遇事时的无能为力,更是看够了来往于老剑楼中的达官贵人。
苦?如果吃苦能让自己强大,那怕得就是没苦吃。
他不想生的窝窝囊囊稀里糊涂。
如今,天大的机缘来了。
于是,听到这一问,他的眼睛亮了,亮得刺人,这双眼睛今天是他人生至此二十载之间最生动鲜活的一次。
“能,只怕吃不够。”
云往笑道:“陆成,嗯,看着还成,就怕你撑不住一日便要求饶,你今天不要回去了,且在我这里住下,明天是第一天,之后每半个月来我这一次便好,三年,三年你要是能撑住,便可结业。”
陆成愕然,看了看赵不雅,又看着云往,不敢相信。
“真……真的吗?”
“你这种……好徒弟!得下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