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盛名
楚欢一路牵着沈婳音细细的腕子,在绿荫下穿过长长宫道,回到沈婳音的暂时住之处丹宁殿,清了宫婢,回身阖上门。
室内一片清凉,隔绝了外面的闷热。
沈婳音的眸子亮晶晶的,唇边染着轻松愉快的笑意。
“高兴了?”
楚欢被她的欢喜感染,也不由得眸中含笑。
“方才在殿上,还以为你不开心。”
沈婳音轻哼,眼尾带出少女不经意的天然媚态。
“不知为何,当着侯爷的面笑不出来。”
“那就不笑,想笑的时候再笑。”
楚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心。
“上午胜似一场鏖战,累了吧?好好用饭。”
两人都有着胜不骄的良好品质,此刻的开心十分克制自持,但通达胸臆的畅快感还是从眼角眉梢偷跑出来。
对于崔氏,楚欢知之不多,但他互穿时总会被不长眼的沈二姑娘挑衅到,偶尔也撞上虚以逶迤的杨姨娘,以前在侯府的随手反击只能算小打小闹,如今总算大出了一口气,只盼着早日处置。
沈婳音拂开他的爪子,问师父安鹤之怎会在京城。
原来昨日楚欢派人给渡兰药肆的栾丙丙送了信,想着兴许她能提供民间的验亲之法,问来问去,这才得知,原来沈婳音南下入京后不久,安鹤之也到了京畿附近,只告知了栾丙丙一人。安鹤之一直在默默关注沈婳音的情况,楚欢便将他请进宫中,正好赶上关键。
宫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久留之地,安鹤之名声虽响,却是布衣,此刻已然出宫。沈婳音早习惯了师门各人散成满天星,倒也不急着见他。
桌上已摆了餐食碗筷,因此处只住了沈婳音一个贵人,所以只有一份。
楚欢不急着走,拖来鼓凳坐在一旁专注地看沈婳音吃,看她的脸颊一鼓一鼓,吃得很香。
沈婳音咽下一口饭,“不饿吗?快回去用饭吧,你那里的份例定比我的丰盛,这么眼巴巴瞧着,叫我多不好意思。”
丰盛是自然,毕竟是皇子的餐食,但楚欢现在没胃口,不仅没胃口,还隐隐想休息片刻。
宫婢都在外面候着,楚欢动手给自己斟了半盏清凉解暑茶饮下,“可能是天气热,吃不下。”
沈婳音只得由着他。
今日在北辰殿波折百出,好在最终邪不克正,小姑娘颇有些兴奋,一直絮絮叨叨:“我还以为你要逼我师父再用共燃之法,原来只是一步虚棋,只为了逼侯爷早做决断。其实崔氏和杨氏都熬不住审的,白白把我师父牵扯进来干嘛?宫廷于他……实是一生阴影。”
“阿音,你一点都不在乎沈叔的态度吗?”
楚欢答非所问,撑着头恹恹懒懒的。
“于你而言,沈叔在最后关头是主动相信了你,还是被供词被动说服,难道没有分别?”
“没有分别。”
沈婳音扒了一大口饭,答得理所当然。此处无人盯着,她不必如在侯府那般小口咀嚼,吃起来像个小松鼠。
“我阿音不需要镇北侯对我摆出什么态度,我想看到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将崔氏母女的罪行公之于众,然后为我母亲的死讨个说法。”
她从记事起自己就没有父亲,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需求。她的亲情分为两半,四岁前是母亲,四岁后是师父。当然,师兄师姐亦对她也多有关照,沈婳音觉得足够。
楚欢自幼培养成的思维却是父权至上,兄弟几个的前程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在于圣人的青眼,只不过他与瑞王都不是争着到圣人面前孔雀开屏的那种皇子罢了,但父权的统治地位仍在思想深处不可撼动,得到父亲的肯定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所以他才会借安鹤之的验亲禁法逼镇北侯做出决断。
原来对阿音来说并不是。
只是她话中透出的意思令楚欢心头微沉。
那是一种……抓不住的缥缈感。
阿音的目的似乎只是打假,并不是归宗。所以,她终究是……不会留下的吗?
楚欢拿起帕子把她嘴角的汤汁抹掉,被小姑娘嫌弃地白了一眼,他微微一哂,眼中却没有笑意。
实是不知今生还能看到几次她的小白眼。
天光中的姑娘,最终也会与天光一并消失吗?
他勾勾唇角,道:“崔氏、杨氏、沈婳珠……如今该落网的大多落网,只剩下婳珠背后之人——那个拿到瑞王信件的人。这个人你放心,尽管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沈婳音点头。楚欢要做的事,自然都能办成,她从不怀疑。
她吃饭时两腮鼓鼓点头的样子,像是某种特别可爱的小动物,楚欢瞧着就想笑,但笑了怕是会被点穴,还是憋住不笑的好。
沈婳音却发愁起另一件事。身份的问题已基本解决,只剩最后宣判,当务之急又变回了被召进宫的最初原因——灵魂互换案。
如果二人不能尽快解除互穿,那迟早会被抓到证据。而眼下,估计还要被留在宫中观察一阵子,除非能把瑞王的书信证据推翻。
“这两日我试试找机会请圣人放我出宫一趟,只要能见到五弟,就能知道——”
楚欢话音突兀地一顿,痛苦地扶住额角,本能想起身到窗边透气,才一站起,就失了平衡,身子撞上圆桌,撞得碗碟颤动。
沈婳音面色一凛,连忙放下碗筷去扶他,迅速明白了状况。
“殿下,你今日不该去御前的!”
玉人花的一点残毒比预计的来得更早更猛,是龙涎香浓烈之故。
这一波症状来得凶急,楚欢倒在地上,额角已渗出了虚汗。
他拉住沈婳音的手将她拽到面前,近得与她呼吸相闻,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赵宁在宫里……不可使第四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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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凉帝使人来传口谕,叫沈婳音在宫中随便玩,并指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公主陪伴。
短短一句口谕,帝宠已显。
然而,丹宁殿中,赵宁焦头烂额地抹了把汗。
赵宁自告奋勇去应付公主们,打着昭王的旗号,说她们的昭王哥哥与沈家妹妹有正事要谈,胡诌个内容,先搪塞过去,总之不能叫人知道昭王如今的情况。
玉人花的最后根除极其要紧,时机并不好拿捏,若早了,余毒未曾聚集完毕,达不到效果;若晚了,余毒彻底融进血液,就再也拔不出来。如今便是龙涎香外力扰乱,到了不能再拖的关头。
赵宁素知主子的心思,叮嘱沈婳音万万不可惊动圣人和琰妃娘娘,必须偷偷行针。
这可犯了难,沈婳音两手空空,自打昨日进来就不曾出去,银针、药引等物全在宫外。
偏赵宁只是昭王府的内侍,没有出入宫门的权限,此事又不可假手于人……
一筹莫展之际,沈婳音灵光一现,从颈上取下一个坠子,交给赵宁。
“此为昭王私印,你拿去霞和宫见琰妃娘娘,她定认得,到时使个过得去的借口,请她借你出宫令牌。”
总算是有了门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赵宁前脚刚走,丹宁殿就迎来了露和宫的宫人。琰妃着人来请阿音姑娘去吃点心,道是原本昨日便想请的,知道阿音有北辰殿的正事,怕添乱,这才今日来请。
楚欢身边不能无人看顾,沈婳音也不敢放宫婢进屋,怕走露风声,只得硬着头皮拒绝了琰妃的邀请,借口自己上午太累,有些不适,恐状态不佳对娘娘不敬,等休息好了自去请罪。
结果琰妃那边直接派人送来各种好吃的、好喝的,弄得沈婳音更加有种说谎的羞愧,只恨楚欢那祖宗自找龙涎香的麻烦。
推掉了两波大佛,沈婳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很古怪。
昭王府又无王妃,连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为何会有内侍?内侍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方便伺候女主子吗?
沈婳音好奇心起,很想把楚欢摇醒问问,但楚欢昏睡得浑浑噩噩,不可能有所回应。
啊,真的很好奇啊……
后来,也不知消息如何不胫而走,第一波关于真假千金的轩然大波刚在京城炸响,后一波小道消息又轰轰烈烈而来。
满城都在传,镇北侯嫡女沈婳音不愧是洛京明珠生下的小明珠,公主们都想和她做朋友,琰妃有意选她做媳妇,只是昭王小气不肯放人,只留沈婳音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等沈婳音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大无语的时候,已是数日后了,乃是后话。
这一次行针十分顺利,从效果来看算是功德圆满,不再需要下一次。
昭王楚欢的玉人花毒彻底治愈,阿音大夫相当欣慰。
沈婳音帮楚欢披上中衣,让他自去穿戴,自己回身收拾针袋。
“殿下,我有点好奇。”
“嗯?”
沈婳音问:“殿下手里又没有我是嫡女的确凿证据,怎么会那般坚定地相信我?”
楚欢压根没当个事,“可能我没有沈叔对沈婳珠的多年父女情,沈婳珠之于我只是个陌生的姑娘,所以可以冷静看待,不会一叶障目。”
“而且,”他系好衣带回身,扶正沈婳音的身子,笑得黠魅,“我深知你,所以不需要证据,骨子里就可以相信我们阿音。”
……又来了。
啊,这家伙,牙酸!
好好一个王爷,从前好像不是这样子呢。
沈婳音无语,视线不经意落在他松散的领口处,瞟见他一片结实的胸膛,连忙移开视线。
“还有第二个好奇。”
“嗯,你说。”
楚欢答应着,继续将衣裳穿好,此处毕竟不是昭王府,万一这时候被人撞见衣衫不整,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沈婳音问:“你有通房?”
“咳咳咳咳——”
楚欢差点原地呛死。
天宁十二年,大凉皇四子昭王卒于医仙之手……未遂。
“我有什么?”
他一定是听错了。
沈婳音不明白他这么大反应做什么,“我问,你有通房吗?”
莫说皇子,便是寻常大户的郎君屋里放几个通房也不稀罕,这点见识她还是有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祖宗这是看不起谁呢?
楚欢有一刻简直怀疑……阿音是不是跟别人互穿了?她又不是没去过昭王府,昭王府简直就是她在京城的第二个家了,府里有无通房她能看不出?
“没有啊。”
楚欢莫名其妙。
“咦,那有昭王妃吗?”
楚欢:“……”
昭王妃是街上论斤卖吗?
“你见过?”楚欢气乐了。
见过那是闹鬼了好不好!
沈婳音的小眉头就蹙了起来,“那昭王府为什么会有内侍?”
楚欢:“……”
所以,想问内侍干嘛从通房问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准备物色佳婿了……
“你自己去问赵宁吧。”
楚欢心累了。
“……哦。”
-
沈婳音在宫里自由自在玩了小半个月,每日伴驾左右,每日给琰妃请安,每日和公主们一起制新香,每一天都充满新鲜。
洛京城中,沈婳音这个名字已经无人不晓,她的传说飘荡在街角巷陌,
有不专心念书的文人学子大笔一挥,编出了一册《洛京还珠记》,目前还只有初稿孤本,但文人圈子好雅集,话音散得快,朋友们将故事一传百、百传千,短短数日间硬是掀起了一股小风。
相传洛京明珠郑六娘容颜绝世,倾慕她的达官显贵排成长队,可美人熟视无睹,唯独属意于俊朗英才镇北侯,遂结为婚姻。
成亲后夫妇琴瑟和鸣,忽一日,镇北侯受命荡平北疆突厥,郑六娘不愿与之分离,毅然抛下洛京的安定生活追随夫君奔赴疆场。
郑六娘在北疆诞下一女后,苦盼征战前线的镇北侯回来团聚,奈何丈夫迟迟不归。美人担心刀剑无眼,遂羽化成仙而去,在云上以仙法暗中护佑镇北侯,使大凉铁骑所向披靡,大破突厥。
镇北侯立下不世之功,思妻难耐,连夜赶回后方,却发现昔日佳人无影无踪,只留下年幼的女儿,镇北侯便将女儿带回洛京。
却不料,郑六娘当年日夜思念丈夫,既担心镇北侯被刀剑所伤,又恼恨丈夫不得回来欢好,于是美人成仙后,有意考验丈夫,将女儿调了包,且看丈夫能否识破。
镇北侯全然不知,将假千金带回洛京,真千金却流落北疆,被在世神医收养,习得传奇医术。
转眼十余年过去,镇北侯一无所察,郑六娘无可奈何,只得略施仙法,派一位使者下凡托梦于真千金,告知身世,命女儿回京寻父。
郑六娘施法牵线搭桥,将一位重伤的皇子送入真千金手中医治。彼时真千金正是豆蔻年华,出落得与当年洛京明珠郑六娘一般绝色。皇子果然对小美人一见倾心,将其带回了京城。
真千金带着郑六娘的考验回到镇北侯府,遭到了假千金和恶毒继母的排挤欺侮,处处受屈,镇北侯非但没有发现真千金的身份,反而要将真千金赶走。
郑六娘在云上看到这一切,伤心欲绝,托梦给真千金,指点她今上圣明,唯有明君可助其恢复身份。
真千金遂进宫告御状。
大凉皇帝乃盛德明主,明察秋毫,辨得真假,怒斥镇北侯糊涂,将假千金发回北疆,昔日洛京明珠今又在矣。
合上书,封面五个大字——洛京还珠记。
呕!什么玩意!
沈婳音气得摔了汇本。
一看就是男人们会写出来的东西。
楚欢莫名,“不好看吗?”
他还没来得及看,一拿到手里便亲自给沈婳音送了来。
这版是他府中师爷据耳闻汇录而成,火速送进宫里给昭王和阿音姑娘解闷,未必便是原版。
沈婳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看。”
楚欢捡起来翻了翻。因是口口相传的录本,自然没有文采可言,平铺直述而已,一上来的神话气息和错乱的时间逻辑先把昭王爷逗笑了。
楚欢把书扔在一边,笑道:“三流文人胡诌,听者都知道是戏谈,不会当真。你若不喜,等出了宫我去将此事平了。不过,听闻圣人手里也有一版,还读过呢。”
提起凉帝,这小半个月,沈婳音亲身体验到了何为“帝心难测”。
原想着当时两日便将真假千金案审出了个模样,接下来至多再两日便能彻底了结,不料凉帝闭口不谈,只叫沈婳音在宫里好好玩。
说起来,婳珠和崔氏母女也已关押了小半个月,别说供词,怕是肠子也该吐净了才对。
沈婳音主动开口问过两次,都被圣人随口划了过去,她便不敢再硬问。
但今日,胡诌白咧的《洛京还珠记》都传到了她手里,她便再也等不得了。
“这几日,侯爷可曾进宫?”沈婳音问。
一说这个,楚欢竟叹息起来,“你不知道,沈叔日日进宫,每次都央着圣人想将你接回府中团聚,圣人就是不允,连面也不准见。”
沈婳音惊奇:“这是为何?”
楚欢一脸的“你连这都看不出”,无奈。
“圣人这是替我们阿音不忿呢。”
只是,当年圣人如何着迷与郑六娘,却不便说与沈婳音知道。
儿子嚼父亲的八卦,那是不想混了。
“圣人与沈叔便如亲兄弟一般,越是亲,越是会互相闹些小孩子脾气,不必管他们。”
楚欢只得捡着能说的缘由解释。
“何况,圣人喜你年少有为,又救我于鬼门关中,自然要站在阿音这边。”
沈婳音自然感受得到一国之君待她的优厚和善,只是不明原因,只想着或许因为自己是侯爷的亲女儿,而侯爷又与圣人亲如兄弟,那圣人待她便如待自家小辈,倒也说得通。
不知怎的,一段原本淡忘的记忆又被联想起来,当初容阿婆曾郑重告诫她……
……
“万不可嫁入楚家。”
……
到底为什么呢?沈婳音捧着脑袋,这种被吊着好奇的感觉真难受,还是吃喝玩乐比较轻松。
可沈婳音又岂是贪图吃喝玩乐之人?既然圣人晾着这案子不再推进,那她就去推上一把。
楚欢见沈婳音不喜《洛京还珠记》,便想拿走处理掉,却被拦了下来。
沈婳音把书抱在怀里,“殿下,明日若侯爷再进宫,使人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好啊。”楚欢当然有求必应,“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真正的版本告诉他们。”
告诉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