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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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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凉新朝,今上后妃不多,三宫六院空着一半。

    沈婳音被小内侍引着,穿过七弯八拐的宫道,被带到一间幽静的典雅小殿。内里布置都齐整,有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宫婢在此服侍她用中饭。

    不知此处具体在皇城的哪个方位,也不知其他人此刻在哪儿。

    就在沈婳音心中不安的时候,门被叩响。沈婳音连忙理理裙摆起身,示意宫婢开门。

    迎面是楚欢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孔,含着温雅的浅笑,眼神一瞥,示意宫婢去外面等,亲自回身将门关上。

    沈婳音不禁蹙眉,这可比不得在昭王府中。

    “此处可是大内,殿下这样不好吧?”

    楚欢合紧门转回身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事到如今,你还顾得了这么多?”

    再一次瞧见沈婳音左颊上浅浅的痕迹,他语气便软下来:“本王来瞧瞧救命恩人,这是知恩图报,就算圣人知道,也没什么。”

    沈婳音请他在长榻上坐了,将宫婢刚递上来的热茶借花献佛,推到楚欢跟前。

    “瑞王是否遇到了麻烦,他的信件怎会落入他人之手?”

    两人都不相信瑞王会做那出卖之事,定是被人利用。

    “放心,今日大清早我还见过五弟。混合血液可致互穿的法子便是五弟告知我的,原本还有其他消息,但我急着进宫,只听他说完这样一条,没想到碰巧用上,正好解了今日大殿上的危机。”

    有突然曝出的真假千金案横在面前,凉帝决定先将互穿一案往后推一推,要先弄清互穿被告沈婳音的来头。但互穿一案毕竟连信件物证都摆了上来,看上去煞有其事,于是凉帝命昭王、沈婳音和沈婳珠在两案查清前都不得离宫。

    楚欢道:“阿音,我替你打听了,现在的情况是你和沈婳珠被单独安排了住处,相隔很远,就算出去也很难碰面。沈叔与夫人已经出宫回府。”

    “我先问你,脸怎么回事,这次又是被谁伤的?是不是我们阿音生得太美,所以总是被人往脸蛋上招呼?”

    “你猜是谁?”沈婳音抬手蹭了蹭,还有些隐隐的疼。

    楚欢推开茶盏,探身捧住她白皙的小脸仔细瞧了瞧,能想见当时对方用了多大力气,恨道:“是杨氏吧?本王不对女人动武,下次互穿的时候,定替你打回来。”

    沈婳音噗嗤一笑,嗔怪地拉下他的手,“幼稚。”

    楚欢剑眉竖起,捏住她软软的右脸,“小小年纪,说谁幼稚呢?”

    “给我放手……”沈婳音皱着鼻子把他的爪子用力拍掉,“楚怀清祖宗,您老人家还有脸提互穿?”

    提起这个沈婳音就一肚子火,那一脚断树、金钗入木,还有岫玉馆斗琴,都是从谁而来?这祖宗从没让她安生过。

    “杨姨娘敢打我耳光,我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一次不必你替我出头,我自己可以的。”

    沈婳音神情坚定,清秀的小脸分明还稚气未脱,蓦地,她又想起了什么,坚定的表情有些松动。

    “不过……还是得请你帮个小忙,只是小小小的忙而已噢。”

    楚欢扶额,挡住自己唇角的笑意,垂头装着冷漠:“刚不还在说你自己可以?”

    “我……我忽然想到其中一环,只有昭王殿下你能帮我呀。”

    沈婳音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小的力气仿佛撒娇。

    楚欢算是弄明白了,有事“昭王殿下”,没事“您老人家”。行吧。

    “明日夫人不是要带崔氏入宫吗?我想请你想个法子,在圣人跟前垫句话,把杨姨娘也请进宫。”

    楚欢还以为伟大的阿音大夫有什么绝妙主意。他不可思议地绕到她跟前蹲下,捧住她的脑袋。

    沈婳音花瓣似的小嘴被他的手掌挤得变形,声音含糊:“唔!你干嘛?”

    “我晃晃看你脑袋里有没有进水啊!”

    你脑袋才进了水!沈婳音恨恨咬牙,一指戳在他章门穴附近,戳得衣冠楚楚的昭王腰上一软,仰坐在地。

    他跌坐进午后的阳光里,棱角分明的脸被光影分割出清晰的明暗,阴影中的眸子深若幽潭,阳光下的眸子仿佛墨玉。

    楚欢坐着没动。

    耍赖。沈婳音内心翻了个白眼,跳下长榻,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快起来吧,尊贵的昭王殿下。”

    楚欢唇角一勾,搭上了沈婳音那只友善的小手,一用力,将纤细的女郎向自己拽来。

    “会点穴了不起啊。”

    楚欢张臂接住她,愉悦地回味着女郎小鸟般的一声惊呼。

    “竟敢偷袭本王,谁给你的胆子?”

    “楚家的王爷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那什么。”

    词汇太美,沈婳音不想说。

    她脸色涨红,使劲去推楚欢。

    楚欢不放,眉梢藏了笑意,板起脸审问怀里的小姑娘:“让杨姨娘进宫,不是给自己增加敌人吗?”

    上午在北辰殿中,沈婳音高声爆出的一句“她冒充了臣女的身份想杀人灭口”,不仅令婳珠当场肝胆俱裂,还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凉帝都炸得久久合不拢嘴。

    紧接着是一团混乱,婳珠极力否认,沈婳音简述始末,沈延的脸色精彩纷呈,白夫人则早就参与其中,怎么都脱不开干系。而凉帝,震惊又兴奋地大手一挥,做主定要将真假千金案查个水落石出。

    沈延:……谢主隆恩。

    沈婳音简直怀疑,凉帝对沈延打出的仗义牌是假,八卦心才是真……

    空口无凭,沈婳音向凉帝建议,派人将乳娘崔氏接入京中,即可见分晓。白夫人却坦承,崔氏其人已然在洛京城里,明日即可带其入宫对质。

    午后的阳光发烫,配着院中未被粘干净的蝉的长鸣,笼得室内一片燥热。

    沈婳音挣开楚欢的环抱,满脸不高兴地躲远,垂头理着衣裳的褶皱,嘟囔:“我可不相信杨姨娘什么都不知道。婳珠是她一手带大的,那么小的孩子,乍然离开自己的亲娘崔氏,进入到全然陌生的侯府,言语间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不信。”

    对于杨姨娘的嫌疑,沈婳音偶尔琢磨起白夫人当初领她进府的用意,隐隐摸到了这一层可能。夫人想帮侯爷找回亲生女儿是真,对付素来不睦的杨姨娘……也定是要紧的一项目的。

    小女郎的衣裙明明已顺得很平整,却还在东抚抚西弄弄,就是不肯抬眼看楚欢。

    楚欢伸出手,接住一寸暖阳,眼底笑意荡开,被羽睫遮住。

    “阿音说得对。让杨氏进宫一并对质,且看她是黑是白。”

    -

    北辰殿。

    皇帝在龙榻上连续翻了两次身,仍是全无睡意,索性坐起,挥退了打扇的宫婢。

    身材虚胖的大总管闻声小步驱入,一见这情景,肌肉灵活的脸上登时挂上愁容,“陛下睡不着?”

    凉帝一直望着窗口,隔着半透的窗纸只见绿影斑驳。

    “阿贵,你觉得她像吗?”

    一句残缺不全的话,仿佛梦呓,大总管阿贵却听懂了,叹息:“老奴瞧着像。”

    “哪个更像?”

    御前的差事不好干,非得从半句话里听出全意来。胖子阿贵是从云州就跟在燕云王身边的老人儿,如今凉帝身边的旧仆只剩他自己,他当然是最懂帝心的那个。

    “老奴不敢妄言。”

    凉帝果然道:“随意说说罢了,赦你无罪。”

    胖总管这才道:“老奴瞧着,阿音姑娘更有郑六娘的神韵。”

    这一句果然说到了凉帝的心坎上。凉帝望向窗外的双眼微微弯起,隐隐染上了笑,年过半百的男人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风华正茂之年。

    那年,他率领云州铁骑荡平京畿的藩王□□,入主洛京,第一次见到了十七岁的郑瑛榕,惊为天人。

    帝子降兮,描画的大约便是那一眼的惊艳。

    燕云王从没为一个女人如此神魂颠倒过,却终究没能得到她。

    她说:“我不过一小小女子,一生所愿不过清净度日,寻一自在之所,与夫君共剪窗烛、红袖添香。大王日后是要改朝换代、荣登大宝之人,万民归心,前程无量,天下最好的佳人都会聚于大王身侧,而区区一我,将会在宫城脚下一直看着大王开创盛世,为大王祝祷祈福。”

    二十五年过去,当年郑瑛榕拒绝他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她二十岁那年才成亲,二十三岁随他去了北疆战场,二十五岁诞下一女,如今女儿也快十七了吧?”

    凉帝喃喃,宛如自语。

    身殒边塞那年,她不过才二十九,如今他都快到活到她的两世长了。

    大总管躬身:“郑六娘的事,陛下一桩桩都记在心里。”

    “是朕迟了一步,”凉帝叹息,“早在朕与她相识之前,她心里就已有了人。”

    -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婳珠连忙用帕子沾沾满面的泪。

    一个小内侍道:“我家主人有请。”

    引着婳珠来到院后一处无人之地。

    婳珠见到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不由又潸然泪下。

    “六皇子,我都按照您教我的说了,谁知圣人并未大怒,也未下令彻查,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误,您说过的,用我的身份去揭发灵魂互换最为合适……”

    “沈姑娘,”六皇子泠然打断,“你到底是谁?”

    婳珠一噎。

    以六皇子的身份,打探大殿上发生的事并不难。

    “沈姑娘,我冒险给你看瑞王哥哥的信件,一句一句教你如何除掉沈婳音,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打血统官司的。”

    夏日午后的阳光烈得刺眼,巷道笼在高高殿宇的阴影里,凉风穿过,阴测测的,将少年郎褐红的衣袍都映得像冷掉的血色。

    恐惧的泪水从眼中扑簌而下,婳珠上前两步跪倒在少年郎脚边,死死扯住他的玉带。

    “六皇子,您定要相信我!我迈进这宫中涉险,全是因为六皇子你啊!”

    这话像是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少年郎周身气场骤寒,毫不留情地去掰婳珠的纤细手指,奈何她扣得死紧,竟没掰动,他不得不扭头去看。

    婳珠瞧见了他的脸,愣住,继而被烫着似的迅速放开了手。

    “您……您被打了?”

    六皇子小半边脸都是淤青的,两颊肿成了不一样的大小,薄唇也歪向了一边。

    六皇子平生最爱泪美人,垂眸瞧见婳珠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原本冷硬的心肠竟生出一种诡异的怜惜感,他俯下身,冷白的手背抹去她的泪痕。

    “沈姑娘,如果有一天,圣人使手段逼你说出受谁指使,”他人不人鬼不鬼脸笼在阴影里,阴森地说着,“你会交代出我吗?”

    婳珠向后跌去,只想离这个丑陋可怖的人远一点,“当、当然不会!”

    “假如你出卖了我,”六皇子逼上一步,用力捧住她的脸,他修长的手凉得不似活人,“那么不论你原本是谁,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你这号人了,明白?”

    婳珠咬住唇,哆嗦道:“明、明、明白。”

    “明白就好。”

    六皇子用力扯出一个嘴歪脸斜的笑,比哭还难看。

    “对于明日的身份调查,沈姑娘可有想法?”

    “明日……明日夫人会带来一个证人,一个……一个曾经的乳娘。我现不知那乳娘身在何处,不过镇北侯府总要派人与她接头入宫,还是有迹可循的。请六皇子务必找到那乳娘,点醒她:若想让自己的女儿活命,请她……千万想清楚自己的女儿是谁。”

    能明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婳珠也不确定以崔氏的见识,能不能明白过来。

    但六皇子大约是明白的,他再一次咧嘴笑了笑,似是嘲弄。

    “沈姑娘,对我来说,你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坐实沈婳音与昭王灵魂互换,你我就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世间容不下怪力乱神,圣人更容不得一个邪怪皇子留在身边。而一旦失败,任凭你是谁都会比我死得更早,我楚歆说到做到,沈姑娘看着办。”

    望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消失在无人的宫巷尽头,婳珠才发觉自己双腿软得站不起来,脊背的冷汗已湿透薄衫。

    -

    翌日上午小朝会散班后,凉帝果然又腾出时间,专门处理镇北侯家的真假千金案。

    沈婳音由衷怀疑是否皇帝的日常太千篇一律,遇到家庭案件竟如此津津有味。

    沈婳音、婳珠和镇北侯夫妇第一批上殿,杨姨娘作为抚养沈二姑娘之人,也被从栖霞山接进城中,很快亦被召入大殿。诸人将来龙去脉简要梳理过后,凉帝命人带上崔氏。

    沈婳音眼睫微垂,余光看向婳珠。婳珠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嘴唇紧紧咬着,整个人绷得很僵。

    入殿前,白夫人悄悄告诉沈婳音,崔氏在京之事婳珠昨日才知,这中间并无机会与崔氏串供。白夫人保证,她已亲自强调欺君后果,崔氏不敢不说实话。

    ……但愿吧。

    沈婳音收回余光,深吸一口气,与众人一起回头看向大殿门口。

    中年妇人一身干净的粗布衫,气色尚可,显然被白琬的人照料得很好,甚至比在北疆时胖了些,只是到底患病许久,脸色病容依旧,拘谨得走路顺拐,典型的没见过世面的民妇形象。

    沈婳音下意识观察婳珠的反应,只见她神情怔忪,更多的是茫然。

    婳珠已有十二年未见过崔氏,眼前的民妇九分陌生,苍老,病弱,畏缩,唯眉眼间的相貌隐隐熟悉,哪怕在大街上迎面相看,也绝无可能认得出来。

    上殿后,内官当众一项项问话,再次核实身份细节,的确就是崔氏没错。婳珠全程倔强地别着头,只想离这个穷苦妇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终于到了凉帝亲自问话的环节。

    “崔氏,你认认,哪个是你女儿?”

    沈婳音和婳珠被要求直面前方,不许与崔氏对视。

    辉煌肃穆的偌大宫殿于崔氏而言直比仙境,两旁雕塑般的宫人便如神兵天降,御座上的男人更是令她连抬头都不敢。

    场面如此,崔氏又提前被内官教导过不可有半字欺瞒,此时实在怕得厉害,身子抖得站不起来,最后还是由小内侍搀着,才颤巍巍绕着沈婳音和婳珠看了两圈。

    两个姑娘俱是衣锦戴玉,恍若神妃仙子,无论哪个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崔氏从眼前经过两次,宛如过去的十二年以携风带雪的狂暴在眼前迅速掠过。沈婳音闭上眼,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父族姓甚的孤儿,一睁眼,神魂归位,生动的现实扑面而来。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天。

    崔氏每多走一步,沈延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踏碎了一回。方才崔氏上殿之时,他并未如众人一般好奇这底层民妇,而是默默观察两个姑娘的反应。

    不得不承认……是婳珠的反应更耐人寻味。

    是错觉,对吧?

    沈延第三次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嗓音紧绷地催道:“崔氏,有这般难认吗?你的女儿,到底是今年才刚分开的那个,还是十二年没见的那个?”

    他一出口,崔氏就被吓得跪倒在地,继而……

    就见崔氏泪眼婆娑地扑抱住了沈婳音的腰。

    沈婳音猝不及防,本能地想推开,可是崔氏枯瘦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如荆棘一般用尽全力钳住了她。

    “音姐儿!”

    崔氏抱着她的纤腰,仰头咧嘴哭嚎。

    “你受苦了!阿娘日日都想你!咱们快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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