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布阵
未干的积雨沿着昭王府的飞檐偶尔滴落,暮春的风里夹着潮湿的水汽,晕染开草木葱茏。
昭王府马厩里多了两匹高大骏美的杂交胡马,正悠闲地扫着长尾同槽而食。
“皮肉伤罢了,竟惊动沈侯离军快马入京。”
楚欢亲手将往煮沸的茶汤中添了半匙盐粒,用长长的银勺在陶罐里缓缓搅动,只穿着家常的万字杂宝纹提花素锻长袍,革带也没扎,身形斜倚,甚是轻松随意。
对面的中年男人一身魁伟雄健之气,着一袭上好的白狮联珠纹织锦翻领袍,面目坚毅端正,眉眼慈蔼含笑,正是镇北侯沈延。
“某听闻殿下遇刺,挂念万分,恨不能插翅赶来护卫。幸而殿下福泽深厚,如今瞧着未有大碍,某这心里才算踏实了。”
这一番措辞儒雅得不像个武将,咬文嚼字也是文绉绉的官话,令人听着不禁肃然。
“扑哧”一下,楚欢实在绷不住,乐了,墨眸里盛满了罕见的轻快。厅上侍立的都是昭王府的老人儿,也都不作声地会心一笑。
沈延登时横眉立目,摆手道:“沈某一年到头也来不了殿下府上一趟,一来就遭人笑话,以后可再来不了了啊!”
楚欢笑着抬手往下压,以示安抚,“沈叔啊,你我同为军旅之人,不必学那文人说话。知道沈叔挂念,本王不是好好在您面前么?”
“沈叔”这个称呼,楚欢其实有多年不曾当面用过了,他已习惯与军方各势力保持令君主放心的距离,近两年与沈延的接触全在公事上,当着外人时只能一口一个“沈侯”的叫着。
再次唤出“沈叔”的感觉很微妙,倒像自己从未长大,仍是当年跟在沈延身边初上战场的青涩少年。
沈延白了他一眼,哼道:“幕后真凶可有眉目?”
楚欢道:“有了。”
却不指名道姓。
沈延便心中有数了,虽对那个心照不宣的答案略感诧异,也没有妄议什么,只说:“万幸殿下命大。”
“非是本王命大啊,沈叔。”
明明是在说刺杀大案,楚欢的语气却分外轻快,舀了一勺茶汤盛在薄金莲花小碗中,双手递与沈延。
“多亏了贵府的阿音姑娘妙手回春,两次将本王从鬼门关拉回来,否则今日怕是见不着沈叔了。”
沈延双手接过,嘿嘿一笑,“殿下说小女那个奶姐妹啊,某还不曾得见,只在家书中听拙荆提过几句,说是医术颇为了得,人也乖巧懂事。嗨呀,殿下瞧瞧,某这一趟回来,寸功未立,倒平白多出个能干的养女,也算有福。”
楚欢也给自己舀上一碗茶汤,“沈叔守卫北疆多年,她又来恰自北疆,与沈叔有缘。”
北疆啊,既是沈延建功立业的广阔天地,也是他痛失爱妻的伤疤所在。
沈延附和着点头,显然不喜这点儿与丧妻之痛一脉相连的缘分,随口道:“听闻是安神医的高徒呢。安神医神踪莫测,当年自北疆一消失就是十几载,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原来是领着徒儿又回了北疆。”
两个男人关于小女郎的话题,从医术谈到师承,也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毕竟沈延连见都没见过她。
王侯二人又闲话少倾,楚欢道:“沈叔不是一直喜爱本王府上的沙盘室?知道沈叔要来,本王特地命人收拾了,只等沈侯光临。”
昭王府有间专门打造的沙盘室,直接在地上洒沙砌模型,将整个北疆地势按比例复制了出来,十分壮观。
当年刚做成的时候,沈延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到脚面上,回家心痒难耐,与白夫人商量也想弄一套。
可是建这偌大沙盘耗时耗材不说,主要是占地方,沈延又总不着家,哪儿有闲屋子做这无甚大用的东西?实用主义的白夫人当然没同意。
楚欢饶有兴致地观看沈延摆弄沙盘,平日杂事太繁,虚伪嘴脸太多,天家亲情又太疏离,反倒是与沈延相聚的这一时半刻,才品出几丝寻常人家的岁月静好来。
“本王听阿音说,贵府在别业宴请中书令家眷,似乎正是今日,沈叔早回两日多好,说不定能赶上。”
“今日能站在殿下面前,已是发了力的,爱驹差点跑死。莫说赶不上,就算赶得上也不能去,女眷们聚会,某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凑那热闹。”
沈延两眼放光地摆弄沙盘,对每一个模型都爱不释手,半点抡刀挽弓的威虎之势都不见了,只像个孩子气的中年美大叔。
“今晚还得赶回京畿营地整军,明日一大早又要进宫述职,只怕圣人留我中饭,说不定还要留晚饭……”沈延一脸苦恼又骄傲地道,“城中还有一堆要走的过场,再快也得花上三五天。”
楚欢就爱看他这深得圣眷还卖乖的老顽童相,顺着道:“已比预期提前了好些天与家人团聚,也不赖。沈叔今晚就在本王府上用了好饭再走,不过,酒当真不能喝了,阿音叮嘱,叫本王养好伤前不得沾酒。”
满身挂彩都不耽误酒瘾的沈延哪里在意这些,不耐烦道:“阿音阿音阿音,殿下半日里倒念叨了百八十回阿音。哎,您若瞧上我家收养的这颗好白菜,就眨眨眼,待某回去,替殿下探探那孩子的意思——”
“沈叔!不要说笑。”
楚欢苍白的脸上莫名添了一层血色,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健康红润。
沈延一见这小子恼羞成怒的样子,笑得更狡猾了,“殿下今年有二十一了吧?某像殿下这么大的时候,长子都落地了,殿下怎么提到女郎还脸红呢?”
“谁脸红……”楚欢气死了,“骂本王是猪,拱你家白菜,真当本王听不出来?”
“猪?这可是殿下自个儿说的。”
论起耍赖和气人,这么多年楚欢就没赢过这老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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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夫人方才已介绍过沈婳音的来历,郑家太夫人却又特地问了一次她的名字。
沈母慈蔼地笑答:“没错,这就是咱们方才说的音姐儿。”
被郑家太夫人直白的凝视灼着,沈婳音的心脏再度狂跳起来。她没有心思细看这位外祖母与记忆中的母亲究竟有几分像,只想知道外祖母在打量什么——也会像容阿婆那般,觉得自己与母亲神似吗?
沈婳音鼓起勇气,硬迎上郑家太夫人的直视,尽最大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郑家太夫人眼里只容了沈婳音一人,一双生得严厉的凤目似喜似怒,一字一顿缓缓地道:“音姐儿,告诉我,是谁教你这般打扮的?”
嗓音竟有些失常。
这打扮……白夫人如梦方醒,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当初是怎么回事来着?对了,音姐儿为宴会准备的衣装被裁缝铺弄坏了,不知怎的竟摸去了千容衣行,大手笔地买回这一整套来充数。
白夫人深觉自己真蠢啊,当时的注意力全被婳珠的闹事牵走了,只顾着弄清音姐儿这一大笔钱是从何而来,竟没注意到,平素连脂粉都不上心的音姐儿,怎会突然在衣装上一掷千金!
郑家太夫人是什么人物?两朝皇家御赐的好东西不知见过了多少,现在居然会特意问起音姐儿的打扮,这打扮里一定有鬼!
就听沈婳音已经答道:“回太夫人,平日里主母对我们悉心照料,但并不拘着我们如何打扮。这身衣服是阿音按着自己的喜好所选,只想着不要在太夫人和郑家姊妹面前失礼才好。阿音入京只有三月,审美还停留在北疆边塞的风尚,难免有些落伍,太夫人若觉得不妥,阿音这就去换了,不敢令太夫人和郑家姊妹见笑。”
这般周全诚恳的回答,既给主母白氏解了围,又谦恭温顺,没人能挑出错来。
郑家太夫人脸上的诧异在沈婳音的声音里淡去,最终果然恢复如常,微微笑道:“没什么不好,只是瞧着颇有复古之风,在当下看来倒觉新奇,也让人怀念。”
怀念吗?
沈婳音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手指。
像郑家太夫人这般身份的人,说话当是滴水不漏,喜怒不形于色。方才那短暂而细微的失态被沈婳音敏感地捕捉在心,这一声“怀念”似怅似叹,似乎也有弦外之音。
所以,她一掷千金,果真等到了一声回响,尽管这回响只泛起了不起眼的涟漪,到底是精准命中了。
郑家老夫人,绝对,已经,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郑六娘的影子。
否则绝不会有此一问。
沈婳音不敢发力过猛,福身一礼,便该落座了。
“你阿娘当年照顾过我的女儿。”
郑家太夫人忽然又道。
沈婳音心中一惊,原本正要转向坐席的身子又转回来,低眉恭听。
她此刻的沉默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就是恭敬默认的意思,“所有人”中自然不包括月麟、红药、白夫人和暮琴,也不包括沈婳音并不知道的沈母和小荣。
事关先郑夫人,在镇北侯府伺候多年的老人儿都知道,这是郑沈二府关系僵化至今的终极缘由。好不容易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竟又提到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仆婢们不由得都收敛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郑家太夫人问:“主仆一场也是缘分,你阿娘如今可好?”
来了。
一股滚烫的热血瞬间冲上心头,令沈婳音有片刻的窒息感。
“回太夫人,阿音的母亲……”沈婳音把心一横,“早在十二年前就被人奸杀了。”
白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
原本沈婳音已经相当语出惊人了,白夫人这瞬时的剧烈反应更是令满堂愕然。
“奸杀”这个词,既严重又阴暗,与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甚是不谐,然而郑家主仆也只是听得心惊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镇北侯府中人却不一样了。
他们中有知道的,那崔氏不是还活着吗?虽没人专门打听一个边塞乳娘的境况,但听白夫人与音姑娘偶尔稍带的话音儿,似乎还在世啊,怎么就成了“早被奸杀”呢?
白夫人自知失态,勉强稳住心绪,强作平静地微笑道:“音姐儿,这样的事不吉利,不要污了客人的耳朵。”
声音又小下去,警告:“在场还有比你小的弟弟妹妹,不要吓着他们!”
却在拼命使眼色。
这个音姐儿,前天晚上还说什么不要当着外人丢了脸面,不该提起身世之事,她自己倒好,语不惊人死不休!
白夫人却不知那晚与她说话的,原是昭王楚欢。楚欢并不知晓郑六娘的死因,只当沈婳音之志仅在扳倒赝品、夺回身份,这才从自己掌握的信息出发,揣摩着沈婳音的思路,进行了那番劝说。
其实沈婳音说出“奸杀”二字,也只是瞬时的决定而已,大约是被一掷千金激起的那点涟漪所鼓励,胆子大了起来。
沈母拦着白夫人不让她碍事,“太夫人在问音姐儿。”
言外之意:没你的事。
白夫人:???
不,老太太,您不懂,别拦我!
暮琴扶着白夫人的手臂,半暗示半强硬地将人按着坐下,众人只当白夫人是过于诧异罢了,都不多想。
沈婳音道:“那年突厥人一连荡平三镇,听闻燕云王增援的铁骑将至,那些化外蛮夷自知守不住攻下的村寨,索性生了毁灭之心,在撤兵前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兵乱。”郑家太夫人点头,很知道那一桩旧事,六女儿瑛榕便是殒身于这场灾祸。
当年的尖叫嘶吼、火光血河,在传回京城的消息里只被简洁地总结为两个字——兵乱。
“当时我们遭遇了冲杀,与侯爷留下的卫队大部跑散,身边仅剩的数十步卒为了保护我们女眷,全部牺牲。我们躲进了一个已成废墟的村子,没过多久,突厥人过来做最后的搜刮……”
所谓搜刮,自然是能带走的财物都带走,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能享用的女人……都享用。
“母亲为了保护我们不被发现,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他们……就再没有回来。”
至于她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沈婳音清醒得很,绝不肯在此时说出来。
结庐别业主院厅堂落针可闻,在场主仆都听得手脚冰冷。
原来,崔氏死得惨烈,所以音姑娘才一直含糊其辞,不肯轻易道出她已死的事实吗?镇北侯府的仆婢似乎理解了原委。
半晌,郑家太夫人才吁出一口气,“真是忠烈啊,是个忠仆。”
沈婳音认下了这声赞:“谢太夫人。”
她在娓娓道来的时候,就已飞快地考虑过了,当年侯爷是从乳娘的手里抱回的婳珠,至于那个乳娘姓甚名谁……沈婳音笃定,如今在场诸人根本没人知道,毕竟一开始她的乳娘的确不止一个,只不过最后只活下崔氏一个罢了。所以,就算众人理解的被奸杀的是崔氏,也与侯爷找到“乳娘”抱回二姑娘的事实可以并存。
白夫人全程抓着暮琴的胳膊,抓得手都麻了。她环视厅堂,心道只有自己和暮琴明白,音姐儿说的,其实就是郑夫人!连她自己也是头一次听说郑夫人的真正死因,从前只知道是被突厥人杀死的,却没人确切地知道是奸杀。
就在白夫人心潮起伏的同时,郑家太夫人已将沈婳音唤到自己身边坐下,怜惜地笑道:“我瞧着这孩子亲,打扮也俏丽脱俗,竟是京城里独一份儿的别样美人儿。”
郑家这个太夫人,是个不好接近的性子,至少在镇北侯府的口碑是这样。就看她连外孙女婳珠都不怎么亲近,就知道是何等的不好相处。
兴许是因为对早逝的六女儿心痛难言,故而连外孙女也不忍相见?
可是,今日第一次见面,郑家太夫人就邀请了音姐儿一介养女同榻而坐,是不是过于反常了?白夫人隐隐觉得这局面看不懂,甚至已经远超自己的掌控了。
厅上的话题很快就从养女转回了修建别业的过程,白夫人陪着说笑一阵,仍是心神不宁,视线不由自主地就绕着沈婳音转。
白夫人悄悄招手,把侍立在角落的红药叫过来,低声问:“你们音姑娘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昨天你在屋里也看见了,不是划伤了吗?”
红药便把沈婳音用了自制愈痕膏与遮瑕膏的事如实回禀了。
“她自己的药,真这样神奇?”
白夫人暗吃一惊,随即拉住红药,让她弯下腰离自己更近,语气压得郑重冰冷:“你是音姐儿身边最干练的,今天是郑沈两家小聚的日子,我问你,音姐儿特别交待过你什么没有,比如她有没有计划,有没有打算,嗯?”
红药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冻住了,脑子里嗡一声响,又炸开沈婳音对她说的那句——
我,沈婳音,才是镇北侯的嫡长女,先郑夫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沈家亲生的二姑娘。
“没有。”红药下意识否认,又觉失言,连忙道:“不知夫人所指何事?”
“没什么……”白夫人也下意识就否认,“你下去吧。”
沈母与郑家太夫人还在饶有兴致地聊别业这片照云湖,当初是如何圈建、如何改道云云,白夫人实在无心细听。
“不好了——”
惊惶的喊声从后门处传进来。
白夫人猝然回神,气得险些捏碎了杯子。
这些不懂事的小蹄子,平日没有客人时都不曾这样大呼小叫过,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着外人全没个体统!
“不好了——”
叫喊的婢女绕过屏风跑到前面,白夫人一见便认出是婳珠院里的二等婢女,登时更气得脸色发青,偏又不好当场发作,压着火气问:“到底什么事!”
“不好了,夫人,二姑娘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