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旧信
空气静下来,静到沈婳音以为谢鸣不会回答她这个私密的问题了,却听谢鸣道:“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沈婳音心头微颤,心跳不自觉加速,“她是谁?”
“她叫……”谢鸣顿了顿,似乎在纠结。
“她叫什么?”沈婳音又问了一遍。
叫珠珠?或者,叫阿音?
“她叫阿藤琪琪格。”
……阿藤……琪琪格?
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听便不是汉人。
所以,他在找的人,不是她。
并不是她。
“知道了。”
见“昭王”没有其他吩咐,谢鸣便退了出去,不再打扰。
沈婳音原想将昨晚的梦讲给谢鸣听的,既然楚欢寻找的北疆小姑娘并不是她,也就没有提起的必要。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梦回四岁,梦回北疆的兵乱,梦回崔氏遗弃她的荒野。
后来她再没见过那少年,慢慢也就淡忘在童年里了。直到最近,曾经的画面又鬼使神差地在梦里活过来,清晰如昨,再一回想,竟已隔了整整十二年的时光。
如果说,收留她的军队是燕云王麾下的中原铁骑,而那说话很管用的纵马少年……就应该是当年的楚欢。
都能对得上。
中间是如何遭遇伏击的,沈婳音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这群中原军汉将她带到了一片扎满毡帐的地方,接下来的几日,她就和一群衣着统一的女人挤在帐子里住。
当时帐子里的女人们都说,小姑娘真乖,居然一点都不哭闹。不是阿音不哭闹,实在是母亲被乱军掳走以后,她已经哭闹得太多,把眼泪都流干了,嗓子都哭哑了。
再后来,她在毡帐群中遇见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再后来,她跟着老人离开了北疆。
当初八岁的燕云王之子吩咐将小女孩带回,自有下级的下级的下级留意照看,也自有人安排寻亲或寄养,他用不着过问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所以后来安神医收养了女娃,并不会专程到贵人面前提起,以至于楚欢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安神医收养的她就是他沿途救下的那个小女孩。
命运真奇怪,十二年前他没任她在塞外饿死,十二年后她也没叫他在北疆病死。缘是一个圆,兜兜转转,竟画成了一圈轮回。
时隔十二年,她记起了他,而他在找的北疆小姑娘却并不是她。还会有另一个如她一般被中原铁骑救下的可怜儿吗?沈婳音不知道。
沈婳音犹在品味“阿腾琪琪格”这个突厥名字的时候,眼前霍然大亮,就见婳珠跪在自己脚边,一双妙目泛着红,嗓音里带了哭腔:“珠珠,求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呀!”
沈婳音:“……”
她这辈子并不是第一次被人跪了。
刚出师看诊的时候,她年纪小,遭过不少白眼和轻视,病人打量着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都拿她当小孩子轰走,嚷着叫她家大人出来看病,沈婳音也从没生怨过,知道自己的年纪压不住场面。
只有渡兰药肆里的师兄师姐们从不当她是无知小儿,知道她是安神医手把手教出来的,从会烧火就会制药,从晓事礼就通药理,经验火候一点不输年长医者。
后来她在研究北疆局部瘟疫时兵出奇招,名声大震,这才渐渐坐得住场面了。
再后来,也有人点名要她出诊,也有人求她救命朝她作揖拜倒,口唤“医仙”;就连枯老北疆的崔氏,也曾自病榻上挣扎着滚下来,蜷着身子一头碰在地上,哭求着——
“我的姑娘,你是镇北侯爷的千金贵女,求求你,把我的大丫换回来吧!看在崔妈妈没几年好活的份上,求你了!”
此时此刻,雕梁下,晨光里,婳珠那张妆容精致的小脸仿佛狰狞,跪在地上死死拉扯着她的衣襟,与崔氏的相貌竟难得地肖似起来。
不愧是母女,连拜倒的姿势都如出一辙,暗藏着恶狠狠的威胁。
“阿音,求你,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好吗?”
片刻的怔忪后,沈婳音终于恍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穿回了原本的身体,正在陌生的厅堂上,屋里连个婢女也没有,只有她与婳珠二人。窗外鸟鸣层层,远方重峦掩映,屋内可见几样从前在千霜苑用过的物件,大约是在结庐别业的莲汀居了。
那些有关北疆的遥远的回忆仿佛水中灯影,被冲到眼前的现实一下子搅得粉碎,连渣都不剩了。
婳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跪自己?
吃坏东西了?
本能地想问出一句“你在说什么”,话到嘴边,沈婳音又咽了回去。贸然这样问会穿帮。
“婳珠,你先起来说话。”
沈婳音垂眸俯视着地上的婳珠,伸出手在她臂弯处托了一下。
大约是穴道被推拿的缘故,婳珠只觉一股热流从手臂一直传到腿上,又麻又痛,激得她几乎是弹起来的,倒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婳珠闭了嘴,看向沈婳音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是真的,沈婳音果然有这等本事,只微微一捏就将她托了起来。
她在酒肆二楼包厢的窗边看到的,那个一刀捅进刺客身体的女子,绝对就是眼前的沈婳音!
这个沈婳音,以一己之力击退了七八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还在生死时刻拽着昭王替她挡了一刀!
人们只知昭王遇刺负伤,却不知是因谁所伤!
举世皆醉,唯她独醒!
在京城已经哗然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只有她婳珠心中明镜一般,正是眼前的医女沈婳音一手拉了昭王垫背!
昭王还肯放她回来,那就是不再追究的意思,昭王对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才会将一个险些害死自己的凶手放虎归山?
婳珠不敢再上前,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有些畏惧地问道:“你……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沈婳音还没弄清先前祖宗和婳珠都交了什么锋,以至于闹到这般又下跪又苦求的地步,也只得先顺着答道:“行医者常使的法门罢了。”
婳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到如今,你也知道藏不住了吧?”
“峦平街。”她点到为止。
“还要我再说下去吗?沈婳音,你好本事,连昭王手下的护卫都要逊你三分。”
峦平街……沈婳音内心大震,脱口而出:“你都看到了?”
“你承认了!”婳珠手指直指沈婳音的鼻尖,“方才百般打岔,这下被我逮到了吧!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沈婳音心头一紧:“答应什么?”
“别装傻了,阿音,方才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拉着他替自己挡刀,他却至今没有声张,还放你回来!说轻了,你们两个男男女女纠缠不清,败坏我们沈家清白门庭!说重了,你这是谋害皇子、蛊惑皇子,要拖我们整个镇北侯府下地狱!事到如今,你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吗!”
婳珠说得颠三倒四,却不妨碍理解。沈婳音嘴唇掀了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倘若不用灵魂互换来解释,那么所谓的“真相”就会与婳珠说的一般无二。
当场那么多人都看到一个女子身手不凡,在关键时刻拉昭王为自己挡刀,幸而昭王及时遮住了她的脸,没有任何人看清她的容貌,可是,婳珠竟凭着一份熟悉认出了她。
从遇刺到现在,沈婳音的心神一时在楚欢的刀伤上,一时又在玉人花上,却忽略这个埋藏多时的炸弹——她于无形之中,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洗清自己的“凶手”。就算这世上只有婳珠看见了,那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不说京城里的诸多官员,就算只是镇北侯府的人知道了此事,就算只是侯爷知道了此事,都不可能放过她。
婳珠猛地上前一步抓住沈婳音的双臂,“怎么样,阿音,现在你也尝到了吧?尝到有秘密怕被人知道的滋味了吧!”
沈婳音无言以对。
不知是不是沈婳音的挫败取悦了婳珠,她怒斥过后,高亢的语调忽然又放得柔和,变得像是在哄慰要好的姐妹:“阿音,其实我并不在意你和昭王之间的事,你是一个迷,我承认自己自始至终都看不透你,我可以本本分分的,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沈婳音望着婳珠的眸子,仿佛依稀又看到了崔氏的那双凄厉又哀伤的眼睛,喃喃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知道你和夫人在打算什么,明日郑家太夫人和郎君、姑娘们都会来,阿音,我只求你,什么都别说。”
这时节夏虫尚未繁盛,当差的仆从又都绕水而行,莲汀居内就显得格外安静,说话声也格外突兀,每一个字都像鼓锤一下下撞击耳膜。
婳珠道:“不要公开你我的身份,只要你不说,我就不说,天下就无人知道那日的峦平街与你沈婳音何干。”
沈婳音的双手一点一点握成了拳。
“阿音啊,醒醒吧,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我只要开口,你这样的祸害就不可能留在侯府,我们大不了玉石俱焚,一起卷铺盖滚蛋。”
所以,这就是婳珠方才跪她的原因。
跪她是真,逼她也是真。
从前的病人家属跪沈婳音,沈婳音都极其尴尬,连忙躲闪到一旁,因为医者治病天经地义,自己承受不起那般的尊崇。可是婳珠跪她,实在是跪有余辜,崔氏母女卖主求生,如今还要拿一双膝盖来要挟于她。
沈婳音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婳珠道:“那自然是……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你是我们家的养女,又是得昭王青眼的名医,沈家不可能亏待了你,就算你以后入昭王府做侍妾,沈家也能给足了你体面。”
沈婳音清丽的妙目用力眯了眯,强压下怒火,咬牙道:“你既猜到夫人知道实情,你拦得住我,难道还能拦得住夫人?别忘了,你可没有杨姨娘从旁帮衬了。”
“我一个小辈,自然挡不住夫人,但是,只要我……”
婳珠说到一半,突然向前一扑,右手处亮光一闪,在沈婳音视线里狠狠划过去。
“啊——”
主子们单独说话的时候,红药一向被沈婳音安排在门边守着,以防其他婢女靠近偷听。此刻里面朦胧的说话声乍断,一声刺耳的尖叫传出来,就连院里清扫的小丫头都吓了一跳,慌忙全都冲进去查看发生了什么。
就见音姑娘和二姑娘双双跪倒在地,音姑娘单手捂着侧颊,惊怒交加地盯着二姑娘,而二姑娘背对着门口,难辨神色。
婢女们见状,七手八脚地上前去扶二人,这一扶之下才是真正吓得不轻。
“啊呀!音姑娘,你的脸!”
沈婳音死死捂着脸不肯松开,似乎被伤着了。
“姑娘啊,这是怎么弄的!”
月麟不在,红药指挥着众人打水、拿药,偷偷给婳珠的婢女洺溪狠狠使了个眼色,让洺溪问问她们家二姑娘这是做什么!
婳珠被两个婢女半扶半按在榻上不能动弹,面上丝毫没有得手的喜色,只惊愕地问沈婳音道:“你……你怎么没还手!为何不还手!”
就凭沈婳音那日的身手,自己不可能伤得了她才对!不,就凭她一脚能踹断苦湘绿樱,一钗能射进木头里,还能逼得六二师徒反水吐实情,自己这一针划过去,完全没有得手的可能才对!
沈婳音也万万没有料到,婳珠会在袖子上别了绣花针,会用针尖来划她的脸。
她本就见惯了伤口,这下突然被伤着脸颊,最初的惊吓过后,倒没有太多惧怕。在婢女忙乱的喧嚣里,她一面以最佳角度按住伤口,一面盯住坐在对面的婳珠,内心甚至出奇地平静清醒。
打量着婳珠的反应,像是没想过真伤了她。
假如换了楚欢在她身体里,婳珠必定无法得手,甚至还会反伤自身。以楚欢的脾气,或许不会把“凶器”还到婳珠的细皮嫩肉里,但也不会令其好过。
可见,婳珠所了解的她,已经不是单纯的沈婳音了,而是她和楚欢的混合体,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地下手。
或许,婳珠原本的设想就是折在她手里,让整个侯府的人都看看她这个养女是如何恃强凌弱的,如此一来,就算她真选择当着郑家人的面玉石俱焚,一个跋扈的名声也会如影随形,失了先机。
这世道,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谁惨谁就能得到更多的怜惜。
可是婳珠没想到,此刻的她只是单纯的沈婳音而已。
红药帮沈婳音把面纱摘掉清洗伤口,细看之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沈婳音指缝里透出鲜红,雪白的面纱洇着血,伤口深入细嫩的皮肉,足有寸长,横在左脸颊上触目惊心。
婢女们都吓得不轻,洺溪更是深知自家姑娘捅了大篓子,已慌得不知所措。
还是红药愤然叫喊了起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快去请夫人做主!”
-
“老太太,小荣回来了。”
如意斋的槅窗透出浅浅的檀香,早饭刚刚撤了,婢女正用香料熏屋子。
沈母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正瞧见小荣掀帘进来,似乎有事要单独禀报的样子,原本侍立旁侧的两个老妈妈并两个小丫头便即行礼告退。
沈母拍拍榻边,让小荣坐上来,“好孩子,怎的小脸绷成这样,与人吵架了不成?”
小荣像是压着心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老太太,您每日吃完早饭都要睡半个时辰的回笼觉,今日怎么还在等奴呢?过了时辰该没困意了。”
沈母孩子似的眨眨眼,“没有我们小荣讲故事,老太婆还真睡不着。说说吧,音姐儿那边叫你过去,有什么事?”
她说得慢吞吞的,尾音隐隐的颤里全是寿龄的痕迹。
小荣尽量让自己笑得像平时那般,既乖巧又促狭,“音姑娘的药方管用,不光让老太太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连心也偏向音姑娘那边去啦,平日里又不肯叫她多过来陪您,偏还爱打听。”
“音姐儿那孩子……唉。”
也不知怎么了,自从上了栖霞山,一提起音姑娘,老太太就叹气。
“别蒙我,音姐儿身边的孩子特地叫你过去一趟,你回来了又想糊弄着不回禀,一准是有难办的事。”沈母又是一叹,“也罢,上回捎来的你阿婆的信,你看了吗?”
小荣愣了愣,才想起最近的确收到过信件。
“老太太的信,奴几时偷看过?您亲手拆的信封,看完奴就帮您收妥了。”
“好孩子,那就把信取来。”
小荣心里还琢磨着莲汀居那头的事,也没多想沈母怎的忽然想起一封已阅的信,依言取了来,捧给沈母。
沈母道:“不是给我,你来看。”
小荣忙道:“奴不敢造次。”
“你亲阿婆的信,许你看你就看。她一个人经营千容衣行半辈子,不容易,朋友不多,肯给老婆子我捎信那是念旧情,你是她亲孙女,看看信也无妨。”
小荣忙叩首下拜,“‘念旧情’谈不上,只有感激不尽罢了。多年来都是老太太暗中庇护,阿婆才得以安稳度日,奴才得以有这么体面的差事服侍老太太。”
“听听你一张巧嘴,我没庇护她什么。”沈母道,“当年是我们沈家要娶瑛榕做新妇,后来也是我们沈家把好好的一个人给弄丢了,暗地里照应瑛榕生前最亲近的老仆,不过人之常情。”
小荣听命,捧了信来读。她最小的时候是跟着祖母容氏从郑府出来的,辗转进了沈府以后,跟着婢女姐姐们认过几天字,日常的信件账目大略能看懂。
一封信很长,起初由于心里塞满了在莲汀居偷听到的内容,几乎读不下去,可是当一页纸掀过去,捏着信纸的指尖已用力得泛了白,读信人的呼吸也不由紧促起来。
“小荣啊,”沈母合着眼,仿佛快要睡去了,又仿佛很是清明,“音姐儿究竟找你说什么了?你这孩子,还没告诉我呢。”
“我……”
她捏着信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发颤,非是由于紧张,而是心潮起伏太过。
若在从前,小荣断不会轻易拿别的事来搅了老太太的觉,就算方才在莲汀居外听见了许多不该听的,她也没敢急着一股脑抖给老太太知道,怕老太太胡思乱想睡不着,到了下午头晕。
人们都说老太太近年越发糊涂了,做下人的多哄着也就是了,不要什么芝麻绿豆都往老太太跟前说去,白白误了老人家的清净。
这两年,小荣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老太太颇喜静,年轻时见过太多风浪,上了年岁后便没心思多听后宅的鸡毛蒜皮,遇上感兴趣的主动问问,小荣才会多说上一些,否则府里的大事小情就算听在耳朵里,也只捡最要紧的汇报。
从今年冬天,老太太越发糊涂起来,别说不爱管事,便是爱管也没有了从前的精力,若府里出了难事错事,小荣更要再三斟酌,怕老太太着急上火气出病来。
直到音姑娘进府,改进了唐大夫的滋补药方,老太太的精神头竟一日胜似一日,虽然终究年龄大了,但比之年初的混沌糊涂,到底是大有起色。
此次刚上山的时候,老太太小病了两日,小荣还以为是由于京城发生刺杀案,老太太挂念留在城里的音姑娘,再加上颠簸一日累着了,这才卧病。如今她捏着这封信,竟恍然明白了,老太太那两日的确是为音姑娘而病不假,却与刺杀案毫无关系。
“回老太太,”小荣起身在榻前跪下,颤声道,“奴今早没能进莲汀居。”
“嗯?”
“奴跟着月麟刚从后院穿进去,就发现不对劲,莲汀居的下人大多自个儿回房了,有几个守在后院闲聊天儿,像是没人在屋里伺候。奴想着,兴许音姑娘不喜下人在侧打扰,也就没多想,只管跟着月麟闷头往前走,一直走到正房后门,奴就什么都听见了。”
“好孩子,说说看,听见什么了?”
小荣低头瞧着手里的信,将叠好的信展开,又怕空气里有什么鬼魂看见内容似的,重新折好捂紧。
“听见……二姑娘也在里面。”
说到这儿,小荣才惊悟自己何其年幼无知,一直都太小觑这位侯爵之母了。原来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音姑娘是个有能耐有眼界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一二,虽是府里收养的民间医女,却从没在礼仪规矩上出过大岔,总不至于连见了平辈姑娘送什么见面礼都拿不准,非得舍近求远,请教小荣这个交情不深的婢女,显然另有意图。
而这份意图,老太太竟早就猜到了。
音姑娘的用意,就在于通过她小荣的耳朵和嘴巴,来将她与二姑娘的谈话转告老太太呀。
“噢,珠姐儿和音姐儿……碰面了。”
沈母缓缓睁开眼,眉间的褶皱里隐有愁色。
小荣俯身拜倒,急得哭了起来:“咱们府上出了这样天大的事,老太太既早得了我阿婆报信儿,怎么什么都没声张呢?奴该怎么做才好,求老太太指点!”
“你这孩子,倒先哭上了。”
沈母的眼眶也红了起来,原就苍老的嗓音禁不住颤抖。
“这是我老太婆的儿孙孽,你倒先哭上了!”
小荣膝行两步,扑到沈母怀中,“老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府上出了这样的事,前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处理呀!听音姑娘和二姑娘的意思,她们两个,还有夫人,都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她们三人无论谁先往前迈出一步,稍有不慎,都可能使侯府颜面扫地!”
沈母紧紧搂着小荣,搂着这个聪明识大体的孩子,难为她第一时间就能站在侯府的视角思考后果,就连当家的儿媳白氏,只怕都没有小荣的眼界,否则怎会擅自将音姐儿的身世瞒下,以养女的身份接进府里?
“当年,我极力反对儿子娶瑛榕,况且郑家世代簪缨,也看不上咱们行伍出身的沈家。瑛榕嫁进来后,我一直忍不下当初郑家人的轻蔑,对瑛榕从没给过好脸。后来儿子要去北疆打仗了,知道心爱的女人在我手里不可能过得舒心,非要带她一起走。走就走吧,免得我一看到瑛榕,就想起当初郑家鼻孔朝天的德行,可谁知……谁知这一去……”
“谁都不能预知,郑夫人这一去,竟殒身边境,再也没能回来。假如老太太先见,必不会叫郑夫人去送死的。”小荣泣道,“可是不管怎么说,珠姐儿暗度陈仓,是她们母女卑鄙无耻,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老太太实在不必自责至此啊。”
“好孩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打第一眼见着音姐儿,就觉着她原该养在我身边的,就好像她从来都是我的儿孙,只是阔别重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