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惶惶
楚欢发间的冷香缠绕而来,紫珠草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的腥甜,连同清俊的眉目一起,全都朝她凑近过来。
他的唇也是凉的,倒极柔软,不像他平素冷硬的外表。
沈婳音的心咚地一跳,想不通事情怎就进展到了眼下这副局面。
这算是……在吻她吗?
他居然吻她?
沈婳音脑袋里嗡一声颤响,刹那的空白过后,心里反而愈加清醒起来。心念电闪间,她顺势向后一仰,仿佛没坐稳似的,故意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骤然的动静打破了一切凝固的时间,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楚欢坐在床沿上瞧着她,墨眸深不见底,不知是何心绪。
沈婳音咧开小嘴笑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爬起来用长袖扫扫屁股,明秀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嗔怪之意,“殿下晕得坐不稳,把我都给撞到地上去了呢,可得赶紧把精神头养回来。”
说着,她径自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往外瞧了瞧,没望见守夜的下人,这才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也没说要去扶楚欢,小声道:“殿下好生休息,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呢,对吧?”
赶客都赶得软绵绵,听上去还像真心关怀他一般。
沈婳音很乖顺地守在门边,恭送昭王殿下,心中却惴惴难安。
早听闻皇亲国戚比平民百姓玩得开,他又是那样的天之骄子,从来都是别人赶着奉承他,想必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冷待。
可是沈婳音不敢不冷待,她与昭王,治病可以,混成熟人嬉笑怒骂也可以,唯独不可以成为他感兴趣的猎物。
在北疆,她见得最多的就是被当做玩物的女人。北疆与突厥毗邻,虽仍属大凉国土,习俗和观念却更接近蛮夷。女人,特别是依靠父兄、丈夫养着的女人,是与货物、牛羊类似的财产,是可以用来交易的——虽然国法明令禁止,但天高皇帝远,贯彻执行得并不好。
她是医女,又是颇具实力的名医,自然与那些在家中为奴为婢的女人大不相同,当地农户都不拿她当寻常女子看待,甚至对她颇为敬重,但她反过来,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多数的男人是如何对待大多数的女人的。
就算到了京城,风物开化,也只是程度上和表面上的区别,本质里也没有多少不同。
沈婳音看得清昭王的为人,其实并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但是她就是近乎于本能地……不敢去想那个吻究竟是何含义。那个行为的背后,是她预测不了的未知。
人对于未知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仅仅两息的工夫,沈婳音却度日如年。他是聪明人,她推拒得如此笨拙,会不会惹恼了他?万一他恼了,又该如何收场?
沈婳音背靠着大开的门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就见楚欢沉默地撑着床榻起身,并未朝她走过来,而是缓缓走向了书柜。
骄贵如他,被下了逐客令居然还不走吗?这是要留下来看书不成?
沈婳音正暗自蹙眉,眼见着楚欢伸手在书柜某处碰了一下,再一推,竟把书柜整个转动起来,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柜后的门洞里,书柜复位如初。
暗、暗门?
沈婳音:“……”
王府真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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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注定比前一日更加不安宁。
结庐别业里,白夫人显然一夜没睡好,黑眼圈颇重,隐隐地都能看见眼袋了。派回城里打探的人都回来好几拨了,还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昭王当街遇刺,应该是确凿的了,人是不是还活着却不得而知,就算真闹出什么三长两短,朝廷为了稳定局面,暂时秘不发丧也是有的。白夫人倒不操心别人家儿子的死活,她最担心的,是沈婳音到底怎么样了。
好歹也是自家孩子,是侯爷的亲生骨肉,又是她白琬亲自领回家的,万一还没见到侯爷就出了什么意外,她可真要一辈子良心不安!
沈婳音晚一步再来结庐别业团聚,是为了给昭王治病,这是白夫人亲自点过头的,现在京城出了乱子,连昭王都生死不明,音姐儿又一点信儿都没有,这孩子到底人在哪儿,会不会受到牵连,全都是未知。
未知,最叫人牵肠挂肚的永远都是“未知”。
婳珠一大早就被白夫人叫过去了。她昨日也让全家人担心了一整天,尤其是听说峦平街出了人命以后,沈母直接就急得病倒了。直到傍晚,婳珠才被京城司卫军的兵丁护送上山,竟果真在现场目睹了刺杀的过程,只是回来时已经太晚,人又受惊太过,问什么都不吱声,白夫人无法,只得让随行的唐大夫先安排她去休息了。
婳珠到白夫人跟前请安时,正有小厮禀报城里的最新消息。
栖霞山距城内有大半日的路程,如今能带过来的,还是昨晚得到的旧消息呢,说是司卫军将峦平街封锁的行人排查完放走后,消息就散开了——出事的时候,昭王身边跟着个年轻蒙面的女郎。
“什么?!”
白氏连侯夫人的体面也顾不得了,简直是从榻上弹起来的。
“是音姐儿吗?”
那小厮实话实说:“那女郎蒙着面,没人说得准是不是音姐儿。”
婳珠坐在下首,小嘴抿得紧紧的,手指不停地搅着帕子,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白夫人自是没工夫察觉婳珠的异样,喝问那小厮:“蒙着面,‘蒙着面’啊,还能是别人不成?”
“奴仔细打听过了,那女郎戴的不是音姐儿常戴的面纱,是面具,街边常卖的那种面具。”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啊?白夫人直听了一肚子火,这群饭桶,都一天一夜了,连家里姑娘的下落都打听不出来!
小厮见主母发火,自然也不敢再乱说什么,只躬身垂手立着,等待吩咐。婳珠瞧他实在不机灵,低声道:“你都打听到了什么,一股脑说出来就是了,什么都行,比如那个女郎……还有别的特征没有?”
小厮得了提点,忙道:“有的有的!那女郎身手极好,听说一路护卫着昭王奔逃,砍杀了不少刺客,不过奇怪的是……”
“原来是女护卫呀。”
白夫人大大舒了口气。
“既然不是音姐儿,就不用管她了。你们昨儿去昭王府打听了没有,确定音姐儿不在那儿吗?”
婳珠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被身后侍立的洺溪按住了肩膀。她回首,洺溪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那小厮回道:“昨日昭王府门前乱成一锅粥了,府兵把王府守得铁桶一般,后来连禁军都来了,能进去说话的都是朝廷大员,奴等身份实在低微,又没拿咱们府上的牌子,根本靠进不了啊,更别说向里面打听消息了。”
“就不会使两个钱吗?”
白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句,自己也琢磨过味儿来了,昨日那是何其特殊的状况,多少银钱都开不了道的。
“罢了,你连夜上山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让人继续打听。”
白夫人垂头丧气地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婳珠还在,问:“珠姐儿,可好些了?”
婳珠起身行礼,“劳夫人记挂,儿昨日实在被吓着了,早早喝了药睡下,请夫人原谅。”
这意思应该是,今天已经好多了,能正常沟通了。白夫人忙问她昨日的情况,婳珠便将所见所闻捡着不暴露自己的说了,跟小厮的几轮汇报内容差不多,只是没说那女郎疑似沈婳音的事。方才她脑子一热差点秃噜出来,还好洺溪提醒了她,也是,那么荒诞的事,简直离离原上谱,就算她说出来,白夫人也不会信的,说不定还以为她是在构陷沈婳音。
“怎么会是司卫军送你回来呢?”
镇北侯既掌管北疆边防,这些年便有意与护卫京畿的将领们保持距离,在司卫军中并无熟人才对。
“是六皇子。”婳珠略一忸怩,还是低着头说了实话,“昨日我在人群中偶遇了六皇子楚歆,他见我一个女郎可怜,便派人先送了我回来,否则的话,只怕还要被封锁许久,半夜才能回到别业呢。”
“六皇子?”
白夫人刚刚喝下去的蜂蜜水差点吐出来。
“胡说!六皇子会在大街上?他还没开府,应该在大内才是,怎么会被你遇到?”
“昨天是休沐日,街上热闹,六皇子说他一早出宫游玩,结果不巧撞见了刺杀。”
白夫人到底有些年岁,想问题比婳珠一个小姑娘复杂得多,还是觉得说不通,“他一个皇子,怎么也被司卫军围在里面?街上出了暴徒,昭王都伤着了,他应该赶快由护卫护送回宫才对。”
“六皇子没带几个护卫出来,当时街上的状况夫人是没亲眼见着,人又多又乱,封锁街道以后,核心地带又拥挤不堪。他和护卫被冲散了,也是在人群里挤了许久才挤出去,见到了司卫军统领,这才能顺利回宫的。”
婳珠说起这些,语气里全然都是辩解回护,生怕白夫人不信。
“噢。”
白夫人倒是信了,瞧婳珠一直矜持地低着头的样子,脸颊还微微红润,却是颇瞧不上,心道遇见六皇子又怎么了,也值得偷着乐?人家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把,又不是要娶你了,你一个乳娘之女,骗着做了自己多久的继女?还做梦吃天鹅肉,数数自个儿还剩几天的风光吧!
倒是嫡出的音姑娘,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自己往后的日子,可全指望真嫡女争气呢。
“好了,珠姐儿快去给老太太请安吧,她昨天听说你和音姐儿都没了音信,立马就难受起来了。到了老太太跟前别乱说话,最近她老人家头脑越来越清明,有点风吹草动都很难瞒得过,不许让老人多操心。”
“是。”
婳珠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听着婳珠走了,暮琴才从后门进来,禀道:“按夫人的吩咐,那封密信与家书放在一起,随下次的军报捎给侯爷,没叫人看见。”
白夫人却没有喜色,“都不知音姐儿怎么样了,密信捎出去有什么用,把崔氏偷偷绑过来有什么用?真不该由着音姐儿的性子,就该早早把她的身份公布出来。”
暮琴安慰:“音姐儿自有福泽庇佑,虽流落在外多年,不还是被夫人找回来了吗?这次也定能化险为夷。”
“可是昨晚就有消息说,给音姐儿赶车的老王死了,被刺客一刀抹了。当初我也是鬼迷心窍,想着趁杨姨娘不知音姐儿的身份,就这么看着她薄待音姐儿,日后再将这些事都告诉侯爷,看侯爷还宠不宠她。现在好了,忙活一遭,说不定鸡飞蛋打。”
“杨氏不是已经落入夫人的圈套了吗?且不说杨氏对音姐儿明里暗里的轻视,单说买通风水大师之事,她自己做得那样难看,侯爷回来后,必定会嫌弃她做事下贱。到那时,侯爷才会看清,咱们府里究竟谁才是真正端方贴心之人。”
这番话对白氏来说很是熨帖,“也罢,上天既叫我找到了音姐儿,便不会如此无情,害我半途而废,不该想得太坏,自己吓唬自己。先按原计划盯着动向吧,过些时日,崔氏混在侯爷返京的队伍里进城以后,你亲自接手安排,千万别让人发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