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奶姐妹
那六二大师还真有些名气,一连两日的行程都已约满,实在不得空来镇北侯府,也不知是不是被祖宗唬得不敢登门了。
不过沈婳音一点都不急,急的是想将她赶出去的婳珠母女才对。
只要老神棍一日不来千霜苑勘测风水,沈婳音就不肯接受那些不祥之说,绝不肯搬走的。
而只要那老神棍敢来,沈婳音就有法子逼他说实话,至于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对她而言并无分别,那杨姨娘总不敢直接将她拖出去。
只是,自从杨姨娘故意避讳着沈婳音的“不祥”,白夫人也不好全然不理会,迫于压力,还是免了沈婳音给老太太请安的流程,以免把“不祥”带去老太太跟前。
月麟接到这个吩咐的时候,气得直跺脚,“老太太的精神才见了起色,姑娘就无法去请脉了,夫人真是的!”
沈婳音瞥了她一眼,有些责怪地道:“夫人和杨姨娘到底是长辈,就算此刻屋里没有旁人,你也该注意言辞才是,隔墙有耳,祸从口出,指不定哪次就被人抓住了。”
月麟自知放肆了,撇着小嘴福身一礼,“是,还是姑娘周到。”
“所谓起色,不过是脉象上刚刚好了些,还没有成效,的确不该断了疗程,这一点你没说错。这样吧,我把方子写下来,你找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送去给唐大夫,麻烦他替我继续伺候老太太的药吧。”
进府以来,沈婳音给老太太请安的次数并不多,但就凭头两次请安时观其面色和状态,便知老太太有肾气不足之症,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在老人中是很常见的,只难在老人往往脏器衰竭,就算凭借药力也难以痊愈。
后来沈婳音实在技痒,请求给老太太诊脉,还打听了平日所服的药方,在唐大夫的和血阿胶膏的基础上,加了自己研制的复方珍珠丸,这样一来,缓解迟钝耳背的效果应该能加倍。
月麟略一琢磨,有些犯难,“平日都是唐大夫调理老太太的身子,姑娘忽然送了旁的方子过去,奴是担心……”
“我会署名,唐大夫见是我的方子必不会介意我插手,这个你放心。”
对于月麟越来越心细晓事,沈婳音很是欣慰,不由多解释了两句,“其实,我擅自给老太太开方加药,老太太那边必定是问过了唐大夫以后,确定能够与唐大夫的药同时煎服,才服用我的珍珠丸的,只是这些细节不方便当着咱们罢了,免我多心。”
月麟反而听迷糊了,忍不住问:“按姑娘的意思,唐大夫一早就知道姑娘添了方子,那姑娘当初为何要私下给老太太开药,而不直接面见唐大夫商议呢?这次又吩咐奴找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办事,也是为了避免旁人知晓。可是,奴不明白,为老太太尽心分明是好事呀,姑娘为何要藏呢?”
这时辰,沈婳音本是要梳妆去见老太太的,这下得了白夫人的吩咐,不必出门了,坐在妆台前倒没了正事,索性取下了面纱。
在京城捂了两个多月,皮肤更白了一层,毒痘也消得差不多了。
“月麟,你还没看清吗?”
沈婳音瞧着铜镜中的自己,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脸上正在变浅的痘印。
“这一个月来,我几乎什么都没做,二姑娘还是闹出这么大动静要赶我走,甚至不惜请风水先生散布谣言。假如她知道我在给老太太尽孝、博老太太欢心,你说她会不会作出更出格的反应?”
月麟瞧着铜镜中的音姑娘,只觉五官无一不精巧,实在是从骨相到皮相都无可挑剔的,也难怪姑娘总是以纱遮面,想来是美丽惯了,皮肤上生了一点瑕疵便接受不了,不愿示人。
“奴始终想不明白,音姑娘不是二姑娘的奶姐姐吗?夫人既接姑娘进府,想来念及的是二位姑娘的姐妹情谊,怎么反而……最容不下音姑娘的正是二姑娘呢?”
“我本不想这么早进府的,若不是白夫人太过坚持,而我也担心夜长梦多……否则原不该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的,至少也该等到侯爷回来……”
她故意没用任何淡斑的药膏,就是不希望毒痘消得太快,至少不要比等待的时机来得更快。
可是,不再接触从前给昭王换药的方子,毒痘迟早会痊愈的,她这点儿以纱遮面的借口,也终究会过期。
崔氏说过,她能认出她,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这张脸,这张与郑夫人七八分相似的脸。
这张脸,是她与侯爷相认的最重要的凭证,在见到侯爷之前,沈婳音不想节外生枝。
好在,再过几日就能搬去结庐别业了,离侯爷回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姑娘,您说什么,什么打草惊蛇?”
“你看着我,”沈婳音把脸仰起一些,好让月麟能看得清楚,“你看我与二姑娘生得像吗?”
“二姑娘平时妆容精致,姑娘您又不怎么施粉黛,一眼看过去肯定是不像的,不过姑娘这样一提醒的话……其实有相似之处。眉眼倒是不像,只是这下半张脸的轮廓,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就是了。
大丫姐姐原是北疆人的孩子,相貌里印着北疆人的影子,却因个人体质的缘故掩盖了。
较之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而言,北疆人一向脸型较为宽平,唇形短而饱满,而婳珠由于生得过于瘦弱,面部骨骼的宽平被中和了,甚至下巴也能显得尖尖的,乍一瞧,倒与天生骨骼较小的沈婳音差不多了。况且婳珠常年气血不足,唇色较浅,唇形的特点亦被弱化,这样一来,整个下半张脸与沈婳音的相似度很高。
“那你见过侯爷吗?”沈婳音又问道,“二姑娘与侯爷生得像不像?”
“奴年纪小,是大前年才被买来的,从前也只是个负责采买的丫头,没福分见到侯爷。不过,似乎许久以前听府里的姐姐们说过,二姑娘和侯爷的眼睛很像。”
“哦?”
沈婳音没见过生父沈延,可是光是想想也知道,沈延与婳珠又非亲生父女,怎么可能真的像呢?
“你说说,是怎么个像法?”
“据说二姑娘小时候嫌自己的眼皮不够双,眼睛睁大些的时候几乎是单眼皮了,为此很是烦恼了一阵子。后来杨姨娘安慰二姑娘说单眼皮也很好,侯爷就是单眼皮,说二姑娘正是因为随了侯爷,才会是单眼皮的。”
这倒很有意思。沈婳音虽不能完全记起母亲相貌的细节,但至少记得,母亲是双眼皮大眼睛。既然侯爷是单眼皮,那自己这副双眼皮自是遗传于母亲了。
婳珠虽不是双眼皮,但也算得上清秀好看,有什么好烦恼的?八成也记得郑夫人是双眼皮,害怕自己越长越露馅,这才感到焦虑吧?
“好端端的,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沈婳音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奶姐妹之间能生得相似,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是呢,兴许二姑娘就是知道自己与音姑娘的美貌相似,而且音姑娘比她生得更美,心中嫉妒呢!”月麟哼道。
“姑娘!姑娘!”
有人在门外急唤,是紫芙。
沈婳音将面纱重新戴好,把人叫进来,“什么大事?竟连紫芙都这般咋咋呼呼了。”
紫芙跑得面色泛红,喘着粗气,“姑娘,裁缝那边出了问题,姑娘为春日宴裁的盛装被毁了!”
春日宴是沈母提议的,本来说一家子在结庐别业宴饮一回,后来听闻中书令夫人也打算带儿孙到栖霞山上小住,两家别业离得又近,正好一聚,家宴就变成了会友之宴,于是各房也更加重视起来。
对于闺中女郎而言,头一件要紧的自然是妆扮,千霜苑的小丫头早早就把罗纹丝料给裁缝送去了。盛装需要重工精绣,耗时长,还得打出试穿修改的余量,不提前安排不行。
几日前,裁缝已把半成的衣裳送来试过,拿回去精修收尾,眼瞅着临近出发日期,裁缝铺居然出了岔子。
沈婳音打量着平铺在案上的衣裳,禁不住秀眉微蹙。
她对裁衣等事不太熟悉,又不大了解京城名流的风尚,当初就放手交给婢女们掂量着办。
选的布料的确是得体应景的,是先前白夫人赏下的孔雀罗,属于提花罗织机改良后的名贵品种,花纹繁复锦绣,表面粼粼微闪,典雅又不失妩媚,颇符合暮春的胜景。
可是眼下,衣裳正面被泼了茶水,据说隔了整整一宿才被发现,茶渍早就洗不净了,深深浅浅的颜色叠在一起显得有些恶心,且被烫着的布料发生了热缩,皱巴巴的根本铺不平,原本是细软的好料子,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块用旧了的脏抹布。
料子本身毁了,再好的裁缝也无力回天。
裁缝铺的东家带着绣娘登门解释情况,说了半天,也没人知道是何人泼的茶。缝工们伺候惯了贵人们的金贵衣裳,不可能如此毛手毛脚,兴许是落锁前哪个绣娘的小娃娃过来接阿娘,在铺子里玩闹,不小心闯了祸又不敢同大人说。
半成的衣裳在铺子里遭遇了不测,店主人点头哈腰地提供了两种解决方案。一是免费换料子重做,不过原来的孔雀罗太稀有,裁缝铺提供不了,只能换成市面能买到的其他同档次布料;二是照市价赔料子钱,退定金。
不管选哪一种,在春日宴前重新赶制像样的衣裳必定来不及了。
这年头时兴大绣,短短几日里裁缝铺绣不完,不绣又显得太简陋,左右都行不通。
洛京城里倒是有几家成衣铺子,但卖的大多是供外来官宦、商人应急的中低档常服,鲜少有一式一套的高档盛装。
没有得体的衣裳,到时可怎么见人呢!月麟急得快哭了,不住地问店主人到底是谁弄的,几乎要扯到报官的地步,被紫芙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沈婳音也有些犯难,她不像婳珠那样常年囤着好几套新衣,被毁的是她的第一套正式华服,没有任何备用品,到时候穿得格格不入,着实不合礼数。
“换料子重做来不及,还是退钱吧,衣裳我再另想办法。”
沈婳音沟通得波澜不惊,并未显出焦虑,只是有一点糟蹋东西的心疼而已。
“姑娘怎么就不生气呢?他们这是看人下菜碟!”月麟又跳起脚来,“二姑娘和三姑娘的料子也送去他们家做了,怎么被泼坏的不是二位嫡姑娘的呢?”
店主人被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连连作揖,“哎呦喂,这种话可不好乱说的,不好乱说的呦!”
紫芙到底是经验老道的大婢女,遇事比月麟稳得住些,几句话替月麟圆了场子。
着小丫头送走了店主人,沈婳音道:“生气又有何用?我就算气出烟儿来,布料也恢复不了了。”
月麟委屈巴巴:“可是,春日宴怎么办?中书令府的女眷也会来,咱们姑娘总不能躲着不见人吧?”
“谁说我到时不能见人啦?”沈婳音捏捏月麟垮掉的小脸,“我自有办法呢。”
“真的?”
沈婳音的一身轻松不似作伪,明朗一笑:“你家音姑娘何时诓过你?”
月麟这才安定了许多。
呜呜音姑娘真好,就没有能难得倒音姑娘的事。
更令人开心的是,姑娘这两日又是那个温柔和气的姑娘了。
紫芙追着沈婳音问:“姑娘有何高招,买成衣么?”
可是成衣铺子的款式哪里配得侯府的场合?
“到时再说,春日宴还有好几日,急什么?”
沈婳音笑颜不改,看向紫芙的眼神却有些深邃。
紫芙便不好再问下去。
她在千霜苑算是越来越边缘化了,顶着掌事大婢女的身份看似风光,在姑娘面前却总不得脸,连月麟那乳臭未干的小婢子都不如,这会子连说话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不多时,来人传话,说夫人听闻了音姐儿这边的麻烦,叫二姑娘拿去年没穿过的好衣裳送给音姐儿,二姑娘已经答应下来,也劝音姑娘别上火。
等人走了,月麟自个儿嘟囔:“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说什么呢?”沈婳音耳朵尖,善睐含嗔地瞪了这小蹄子一眼。这话也是一个婢女说得的?回头叫人听了去,没有任何好处。
沈婳音的目光又扫向紫芙,紫芙果然正看着这边,发现了音姑娘清透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婳珠的心思,沈婳音倒是很清楚,不就是打量着她快被风水邪说撵走,不会真待到春日宴那天了吗?先一口答应下来还能显得大度友爱,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到这风水邪说,的确不能等闲视之,就算最后自己能留下,落了不祥的名声也会遗患无穷。倘若不彻底澄清,日后婢女婆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联想到“音姑娘挡风水”上面去。久而久之,就算没人站出来唱白脸,她也会越来越招人厌烦,终会有住不下去的那一天。
沈婳音绝不会让这一天到来。
又过了一日,六二大师果然应杨姨娘之邀,领着弟子再次登门。
门房来通报的时候,众人正在白夫人房中商议去栖霞山需要安排的杂事。
杨姨娘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继而很是怜悯地道:“音姐儿这事,也困扰咱们好几日了,这不,音姐儿主动请求再邀六二大师来一次呢,但愿今日能有个好结果。”
小婳棠扑在白夫人怀里大声道:“那老骗子不正经,音姐姐才不会不祥呢!自从音姐姐来了,祖母的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呢!”
杨姨娘道:“老太太福泽深厚,自是什么邪祟都不怕,可是你二姐姐自小体弱,府中又没有侯爷的阳气镇着,一旦有个什么不干净的,二姐姐头一个遭不住,你看往年换季你二姐姐哪儿病过这么久,这会儿还在岫玉馆歇着呢,肯定不正常。”
“就算是为了侯爷,咱们也得小心着,珠姐儿可是侯爷的心头肉啊,夫人,你说是不是?”
白夫人的脸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她原想着,珠姐儿气不过音姐儿进府,定会挑唆杨姨娘做些什么,自己只要静静看着杨姨娘薄待侯爷的亲生骨肉,等侯爷回来知道了真相,自己再找机会把这桩桩件件都抖给侯爷,就够杨姨娘受的了。没想到杨姨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出手就干了票这样大的,几乎要将自己的谋划连锅端了!
白夫人道:“杨姨娘说得也不无道理,总不能不管珠姐儿的死活,只是,上一回便是请的这个六二大师,倘若此人不靠谱,岂不是更加耽误了珠姐儿,依我看,还是另请……”
杨姨娘打断道:“夫人忘了?这六二大师师从前朝司天监,本事自然靠得住,否则也不能在京城挣得数一数二的名望。”
“这倒奇了,”白夫人冷笑,“我怎么记得,前朝司天监被末帝全部斩首,连其门生弟子也都屠净了?此人竟敢自称师从前朝司天监,不是赤/裸裸的瞎话么?”
小婳棠凶巴巴地帮腔:“就是老骗子!”
杨姨娘笑道:“当年司天监满门被斩,唯有六二大师活了下来,这不更加证明此人神通广大?夫人若不信,自可去问问中书令家,他们当年正是请的这位六二大师勘测别业风水呢。”
杨姨娘惯会搬出沈母、侯爷、婳珠等人压制白夫人的争辩,这回搬出中书令家也是一样的好用,白夫人果然又没词了。
沈婳音安静听了这半晌,见白夫人实在指望不上,终于起身一礼,道:“此事阿音牵涉其中,本不该多言,只听着长辈们的吩咐就是了,只是阿音不忍夫人与杨姨娘为了阿音的事不合,扰了家族和睦。不知夫人肯不肯听阿音一言?”
白夫人立时面露喜色,这孩子想必是有主意自救了,真是顶用,忙道:“好孩子,你说。”
“既然杨姨娘力荐这位六二大师,可见此人的确有些本领,说什么都是可信的。况且人都在门厅候着了,再赶人出去也不是咱们侯府的礼数,请他进千霜苑一测又何妨?不管什么结果,阿音都愿接受,想必杨姨娘和珠姐儿也愿一听大师之言,也好心安。”
白夫人越听越皱眉,敢情这音姐儿竟天真至此,那六二大师八成是被杨姨娘买通了,再测还能与上次测出两样结果来吗?这孩子糊涂啊!
杨姨娘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不住地夸道:“音姐儿懂事识大体,真不愧是夫人看中的孩子。既然音姐儿肯理解,那是再好不过,也不好叫人家大师在外面久候,这就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