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祥
月麟也是急昏头了,冲口而出之后,才在满室的沉寂里深深懊悔起来。
这种要被赶出家门的丑事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来,音姑娘的脸往哪儿撂呀!
然而沈婳音本就没把侯府当成自家,婳珠有此一举也在意料之中,倒不觉得多么下不来台,只是眼下昭王这情景,她说走也不是,说不走也不是,两厢为难。
月麟见沈婳音沉吟着不拿主意,心下又慌起来。府里闹得不可开交,难道音姑娘有事回不去不成?
还是瑞王先道:“阿音姑娘若家中有事,只管去处理,四哥情况已经稳定,还有府医在侧,暂且不要紧,对吧?”
沈婳音道:“只要确保昭王殿下不再接触龙涎香,并按时服药,可保数月无虞。”
“数月?”瑞王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还是阿音姑娘医术高,那姑娘就更可以放心去了,不必放心不下。其实姑娘多留反而不好,外面的人一直盯着昭王府,见姑娘迟迟不走,必定知道四哥情况不好;唯有姑娘照常离开,外面的人才不确定自己是否得手。”
是这个道理。
老陆道:“方才老奴听着,姑娘府上有棘手之事,可有老奴帮得上的?咱们要人有人,要物有物。”
沈婳音并不为府中之事惶急,福身一礼,不疾不徐地道:“都是内宅琐事,不敢劳烦瑞王殿下和陆家宰,阿音自会处理。”
后宅私事,且又是不怎么得脸的糟心事,这两个大老爷们儿也自知不该深问,便不再多言。
老陆这回吃了教训,亲自挑选了几个护院换上寻常打扮,随马车一起送沈婳音和月麟回镇北侯府,本想用挂着昭王府牌子的大规格马车送她回去的,这样暗地里的人总不敢明目张胆地冒犯昭王府。
可是沈婳音拒绝了。
“今日出门时,向侯夫人禀告的是去渡兰药肆,用王府的马车太过招摇,无法向侯夫人交代。况且,害人者得手一次,目的已然达到,不会顶风再出手了。劳烦陆家宰还是安排寻常车驾吧。”
上了马车,小婢女月麟终于能开口说话,急得眼圈都红了,“姑娘怎么一点都不急呢!杨姨娘她们要把姑娘赶出去呢!”
“我人在昭王府,总不能插翅飞回去,再急,再乱了方寸,又有什么益处?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府里到底怎么了,为何好端端地要赶我走?”
月麟想起府中情况,小嘴一扁,气得几乎哭出来,“还不都是杨姨娘和二姑娘沆瀣一气!”
这些日子,婳珠一直病着,杨姨娘日日牵肠挂肚,变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请外面的名厨做花样繁复的小点心,请瓦子里当红的伶人进府献技,都不见好,今日婳珠传话说难受得紧,请杨姨娘过去,不多时,杨姨娘就派人去请了风水先生来,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结果那风水先生说,乾位“开”门的方向的确有什么东西挡了祥瑞。
什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奇门遁甲论,沈婳音听着就脑仁疼,还是月麟略知一二,解释给她——乾位“开”门说白了就是府宅的西北方。
整个镇北侯府最靠西北的建筑,就是千霜苑了。
“你确定?”沈婳音大觉不可思议。
“奴儿时被一个老神棍养大,接触过这些。按黄石公之论,侯府的“开门”的确在千霜苑。”
“‘挡了祥瑞’是何意?”
巫医不分都是古时的事了,如今的医家最不喜的就是怪力乱神之说,沈婳音尤其反感这些。
出门不过大半日,千霜苑就变得“不祥”了,还真是有趣。为何偏偏就是千霜苑呢,到底是太巧还是太不巧?
“风水先生说过该怎么办了吗?”
“这……”
月麟不敢乱说。还能怎么办?挡了祥瑞,是物挡的就挪物,是人挡的就挪人。
沈婳音很平静地温言鼓励:“杨姨娘到底怎么说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会生气。”
“杨姨娘说,希望将姑娘……从哪儿请来的,还、还送回哪儿去。”
月麟紧紧低下头。
“杨姨娘领着风水先生去见夫人,双方起了争执,杨姨娘虽没指名道姓地说要赶姑娘走,但那意思分明就是嫌音姑娘不吉利,冲撞了二姑娘。夫人平日最疼音姑娘,自然不允,可是杨姨娘那张巧嘴姑娘也是知道的,还搬出郑夫人来说话,夫人哪里辩得过她?奴在后面听着形势实在不好,这才冒昧跑到昭王府来寻姑娘拿主意。”
进府一个月,虚以委蛇的终于演不下去了吗?
杨姨娘每次打照面的时候,都笑得仿佛亲娘一样和蔼,说话也热络好听,却从不给千霜苑送点心。她的小厨房里最爱做些孩子们爱吃的甜点,有婳珠、婳棠和二郎君的,唯独没有沈婳音的。
几口点心罢了,沈婳音压根没时间放在心上,毕竟她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养女而已,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从不花费多余的心思攀比什么。
还是月麟气不过,总忍不住念叨抱怨,沈婳音才意识到这是杨姨娘故意不待见她的意思。也对,就算是养女,府里也不缺这一份点心,断没有单把谁落下的道理。
这一回,“开门”挡了风水的说辞,是巧合,还是杨姨娘的授意?
早在“养女”进府前,杨姨娘就极力反对,沈婳音也略有耳闻。
这一个月里,她也大致观察出了杨姨娘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就是那种……很有一套的浓艳女人。
听闻杨氏是沈延早年征战途中收留的新寡之妇,虽为妾室,可在白夫人进门前,她是充当主母在府里管事的。其背后并无娘家可以倚仗,这么多年只靠本人的能耐就稳住了地位,远比闷声不响的孟姨娘说话有分量得多,在正室白夫人面前也不显弱势,可见不是个省油的灯。
沈婳音总觉得,婳珠有时的行事所为连一些外地贵女也不如,现在想来,大约就是受了这位杨姨娘的影响,可惜没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而显得拙劣可笑。
镇北侯府到了,沈婳音从马车上下来,春风饶有兴致地撩拨她的面纱,一如头次进府的那日。
高高的匾额,高高的门;高高的府墙,人心深。
月麟见沈婳音默默望着“镇北侯府”四字不语,心中踏实不下,轻轻道:“姑娘,咱们怎么办啊?”
“镇北侯府”四个字真遒劲啊,墨底金漆,御笔亲提。
竟是她原本的家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着,沈婳音轻提裙裾,登上台阶,与往常一样向门卫颔首回礼。
主院静悄悄的,并无争执的痕迹,大约白夫人与杨姨娘两个已经吵完了一个回合,各自回房想新辙去了。
月麟问:“那、那我们现在去求夫人吗?”
岫玉馆的二姑娘不就是仗着会哭,一有不顺心,到长辈面前哭一遭就要什么给什么?倘若音姑娘好好求求夫人,兴许夫人能铁下心来保住音姑娘呢?凭杨姨娘再怎样有分量,到底是妾室,难道还能把音姑娘硬搡出去不成?
“不,先去琅芸院请安。”
“去见杨姨娘?”月麟吃了一惊,紧赶两步追上沈婳音,“为什么呀?”
“想她了。”
既然对方打算撕破脸,那自己这边也不必维持表面工夫了。
当初白夫人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进来,自然不愿意放出去,在这件事上与自己已是一条心,没有求的必要,吃亏之处只在白夫人不如杨姨娘会摆道理,迫于舆论压力骑虎难下罢了。
白夫人会被妾室挤压多年,并非没有缘由。官宦将门之后遇上市井人家的女子,那些直性子、硬脾气就全成了弱点。倘若杨姨娘犯错,白夫人拿出主母的架子来怎样惩罚都使得,可遇上了测风水这种软钉子,白夫人就奈何不了。
沈婳音这样一忖,便知此事只能靠自己应对,白夫人恐有心无力。
-
沈婳音只来过杨姨娘的琅芸院一次,便是刚入府走动时的那次。
琅芸院与主院的典雅大气不同,处处透着鲜活的烟火气,小挂灯、小绢花、小陶人儿,色彩斑斓,甜美温馨。
“姨娘,婳珠病势缠绵,阿音心中时时挂念,听闻姨娘请过了风水先生,先生怎么说?”
沈婳音规矩正坐,乖巧柔婉,流露出的忧心恰如其分。
杨姨娘亲自端给沈婳音一盘鲜花糕,风韵不减的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为难,将月麟听去的那些话大差不差地说了一遍,大意还是说西北方有不祥之气克着婳珠了。
一面说着,沈婳音还没怎样,杨姨娘的眼眶先迅速红了,语音里像是藏不住心痛,“音姐儿,你也知道,珠姐儿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断,这回不知撞了什么邪祟,竟连病根都不大找得出来,幸得先生指点迷津,原来是西北边出了岔子……”
到最后,竟哽出了一丝哭腔。
沈婳音神情很认真地问:“咱们府上西北方不是别处,正是我的千霜苑,会不会是先生弄错了?”
“唉,那是位闻名遐迩的堪舆大师,年年都得老百姓感谢的牌匾,想来有些神通。”
末了,杨姨娘又忙道:“音姐儿,你别多想,这种事咱们凡人谁也料不到的。可是,你看珠姐儿的身子……她是侯爷的心肝儿肉啊,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侯爷交代,少不得暂且委屈你……唉!”
说着,几乎要掉下鳄鱼的眼泪。
沈婳音不怕杨姨娘说,就怕她不说,结果对方还是半含半露地不肯道出详情。
少不得……学一回婳珠那茶里茶气的本事了。
沈婳音的灵秀双眸里挤出一丝不安,小手抓住杨姨娘的衣袖,“姨娘,从前我在外闯荡,见过不少只会卖弄嘴皮子的神棍,咱们府里怀疑有腌臜物,可得请个靠得住的真仙人才行,不能被那些招摇撞骗的半吊子给唬住了。”
杨姨娘见沈婳音还是不信,只得叹道:“请的是卜妄轩的六二大师,据说祖上任过前朝司天台的少监,世代观测星象,他算的若有假,洛京城里还有谁可信呢?”
卜妄轩的六二吗?沈婳音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杨姨娘又道:“六二大师细细掐算过了,说是千霜苑的主位沾染了大西北的血光之气,府中身强体健的自是不妨,于体弱之人却有妨碍。”
“这么说,姨娘是嫌弃我远自穷乡僻壤而来?”
“不不不,当年郑夫人还亲身往北疆去呢,姨娘我又怎会看轻了你的家乡?”
杨姨娘拍着沈婳音的手背,仿佛字字恳切。
“那六二大师掐算,你前段时日接触过北疆而来的人,因此才沾染了北疆战地的血光,也不知他算得准不准。”
北疆来的?沈婳音脑中嗡一声响。
不错,她见过的栾师姐和苹苹都是从北疆跟过来的,那风水骗子如何知晓?
杨姨娘眼光老辣,纵使隔着面纱,也能看透沈婳音的表情,心中便已了然,语重心长地道:“所以呀,音姐儿,且不论风水之事,咱们侯府不比寻常小门小户,你身为侯爷名义上的女儿,总是跑出去见些杂七杂八的人,于侯府于自己,实在是……”
“既如此,”沈婳音故作委屈地低下头,“不如劳烦姨娘,过两日再约六二大师进府一趟,去我千霜苑一堪,看具体是哪里出了不干净的,也好抹去阿音的疑虑。若真是阿音沾了不祥之气,扰了府里的祥瑞,阿音自当搬出去避避,一直到婳珠大安了再说,绝不耽误了婳珠的身子。”
杨姨娘面露十二分的不忍,沉吟良久,俯身搂住沈婳音的纤细身躯,“也好,兹事体大,明日再请大师过来确认一番,委屈音姐儿了。”
-
翌日清早,镇北侯府门房登记,音姑娘使马车去渡兰药肆。
出了大门走出大半条街,沈婳音却叫车夫改了道,往福康街的方向去,在一家脂粉铺子前喊了停车。
沈婳音只带了月麟一个婢女出门,叫车夫靠边等着,主仆两人挽手进了脂粉铺子。
沈婳音悄声问月麟:“这回怎么走?”
月麟一路领着沈婳音往里穿,“出了后门绕到前面街上,过街斜对面就是了。”
亏得月麟以前是个采买小物件的粗使丫头,对附近几条街的店面很熟,一说起卜妄轩,她立马就知道从哪里绕路过去能不被车夫发现。
大多神棍都只是在街角路边摆摊,这位六二大师居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盘下了一间小门脸,可见骗了……哦不,赚了不少钱。
卜妄轩的两个小弟子心明眼亮,一见沈婳音的气质打扮就知是贵人,又是准备饮子又是陪笑打扇,可沈婳音并不搭理他们,只等着他们的师父来。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一个银发长髯的瘦高老头扛着幡子进店来。两个弟子连忙上前恭迎,沈婳音便知这就是六二大师了。
月麟上前笑道:“我家姑娘有要事请教六二大师,旦此处临街人杂,不是说话之地,到后院单独一谈如何?”
六二大师浊眼扫量过她们,见主仆两个都是清贵知理的模样,又听弟子在旁介绍说已专程等了大半个时辰,而那位女郎又以轻纱遮面,更添了一份神秘,一看就像是诚心垂问迷津的,保不准又是桩大买卖。
他矜持地忍住笑意,从善如流,引着贵人往后院去。
京城地皮金贵,店面的后院都不大,墙角堆着杂物,还是小弟子搬来前堂仅有的两把胡椅,六二大师和沈婳音才有地方坐。
六二大师不肯在贵人面前自傲,先请沈婳音坐。
沈婳音却没坐,弯腰在沙土里抓了一把,玉手抖了抖,抖掉细沙,剩下几枚小碎石躺在小手心。
六二大师疑惑不解地看着,不知她要干什么。世上倒也有捡碎石占卜的石卜之术,难不成这位贵女还是同道中人?
就见贵人抬眼,清澈的视线望过来,纤指一张,然后——
他的双腿骤然麻木,竟不能动了。
“哎这!”
六二大师心下瞬间惊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自己抽筋了吗?
两个小弟子未曾看见什么异样,没懂师父突然僵硬的表情是何用意,面面相觑了一回,继续在墙根下陪侍。
沈婳音这才不慌不忙地坐下,“想问问大师,这两日做没做亏心事。”
六二大师研究鬼怪蛇神之类的奇谈甚多,突然被问亏心事,双腿又莫名动弹不得,不由脊背一阵森寒。
沈婳音垂头拨弄着掌心的碎石,碎石躺在她白皙的手心,也衬得像珍贵的宝石一般好看,“我瞧大师的堪舆铺子如此体面,想必多年行走于大户人家吧?不该眼皮子这样浅才对,怎么就被人收买、诬陷无辜呢?”
“姑娘说的什么,老夫怎么听得一塌糊涂?”
“就是问问大师最近有没有做亏心事呀,怎么,想不起来?那就辛苦大师多站一会儿,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请坐,反正暮春的太阳也不热。”
听到这儿,一个小弟子才发现师父似乎双腿不能挪动,忙捅咕捅咕同伴,疑惑着一起到师父身边去看是怎么回事。
沈婳音的纤指又是一动,这回六二大师看清了,一枚细小石子击中了大弟子的后背,就见大弟子脚下一歪,哎呦一声扑倒,两条腿拖在地上宛如死物,就算上半身还正常,也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二弟子见状蹊跷,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就往外跑。沈婳音迅速回手一弹,石子擦着他的胳膊飞偏,人已窜进了前堂后门。
若叫他跑出去喊了人来,可就闹大了。沈婳音和月麟追上去,却哪里赶得上年轻小伙子,眼看他再飞迈几步就能直接奔出临街的前门了……
楚欢目光一晃,发现自己正在……提裙奔跑?
沈婳音院里的小婢女还在往前跑,有道男子身影窜出门去,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
楚欢来不及细想,当即向前一纵,在半空轻飘飘一翻,精准踏在门框侧边一蹬,整个人如灵燕一般“飞”出门去。
月麟看傻了眼,呆愣愣地跟出去一瞧,就见三丈开外,自家姑娘把那弟子踩在地上,正冷淡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仿佛在问“如何处置”。
月麟满脑子都是方才“沈婳音”飘出去的画面,整个人都惊呆了,根本接收不到姑娘递过来的眼神。
大街上行人络绎,已有好几个人往这边打量,楚欢不想惹人注目,便一手提起……没提动,便双手拖着青年,把人拖回了铺子。
要不是阿音的身体没有武功底子,他也不至于追到大街才追上。
话说回来,此刻自己的原身恐怕还不及阿音这小身板顶用了。昨日他昏睡到夜半才苏醒,直到今早都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若非突然穿越过来,他都快想不起“健康”是什么感受了。
楚欢吩咐月麟把人简单捆了,趁人不留意,挽起左袖看了一眼。
雪白细腻的左臂上,果然用眉笔写着一行字:令造谣神棍明日进府澄清。
这是他与阿音从上次进宫后就商量好的,若有重要的事就写在皮肤上,以备突然互穿,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造谣神棍……
造阿音的谣吗?楚欢眉心一皱。
昨日玉人花发作,醒来时阿音已经离去了,原来她匆匆地走是因为遇到了麻烦。
楚欢凉凉地看向老神棍,把老神棍看得一个哆嗦。
只可惜,在天子脚下不便动真格的,军中那些逼人就范的阴狠手段一个都不能用。
他从炉旁抽出一根铁钎,一面朝老神棍逼近,一面漫不经心地吹去上面的积灰。
六二大师在二弟子被拖回来的时候,就已认识到今日讨不了好,见这纤细小姑娘仿佛裹挟着寒霜“杀”了过来,吓得简直想尿了。
“我说,我说!姑娘问鄙人做没做亏心事,鄙人的确是做了,不敢欺瞒!鄙人……鄙人给周侍郎的新妇算命时,故意胡诌了一句卜辞上没有的凶兆,就图多卖出一把桃木剑,鄙人这就去还钱哪!”
“谁问你这个了?”
“沈婳音”嗓音清润,甚至带着点天然的甜糯,语气却凉似刀锋。“她”甚至都不抬眼去瞧六二,只懒懒地用铁钎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跃跃欲试。
“当年前朝末帝一道御旨,处死天下那么多神棍,血淋淋的记忆你们都忘了么?是不是我大凉待你们太过宽容,才叫你们敢在天子脚下干起诬蔑无辜的勾当?”
铁钎下一瞬就触到了六二大师的脸,又冷又硬的触感携着短促的破空之声,凉飕飕阴森森的。
六二大师用仅能活动的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往远躲着,旧道袍下面快速洇了一片湿痕。
楚欢只瞥了一眼便别过视线,嫌他恶心。
六二大师连声哭道:“姑娘饶命!鄙人眼拙,想必姑娘就是镇北侯府乾位‘开’门上的那位吧!我招,我招!是府上杨氏教鄙人那般说的!鄙人只是拿钱办事,对姑娘本人其实并无恶意呀!”
“杨氏?”楚欢慢条斯理,尾调稍稍扬起,听得人发毛,“她教你说什么了?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六二大师躲得都快闪了老腰,“姑、姑娘,腿实在麻得厉害,姑娘开恩,先把穴道解了吧!”
“不会。”
“啊?”
楚欢道:“不会解,你站着说即可,不必跪了。”
“……”
六二大师内心爆哭:□□祖宗!谁说要给你跪了!
-
楚欢没料到沈婳音在镇北侯府会受长辈的排挤。
回府的马车上,他套了月麟的话,大致摸清了侯府后宅的关系——买通风水先生的是杨氏,而杨氏正是养大沈二姑娘之人,亦是沈大郎的生母。
互穿时遇到过沈二姑娘和沈大郎两回,楚欢很知道这二人对阿音的态度有问题。至于背后的原由,涉及别人家事,他一个外人没有追问的道理。因此,既然阿音从未主动开口,楚欢也就不去提起。
可是买通风水先生赶人出门的行径,已经远超后宅争风的范畴,称之为家族矛盾也不为过。
杨氏一房究竟对阿音有何仇怨,要这样明里暗里地针对她?
楚欢阖上眸子整理思路,将与沈婳音和镇北侯府相关的经过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
最初是在回京后不久,探子汇报说阿音姑娘与镇北侯夫人在青梅茶肆相见,双方似乎话不投机,阿音姑娘想走,但被侯夫人拦住了。
后来两人又见过一次,长谈良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接触。
没过几日,阿音便同他说起被镇北侯府收养之事,这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北疆的惊风军在请阿音姑娘之前,已简单掌握了此医女的身世背景——自幼失怙,被钦封的“妙手神医”安鹤之收养,一直跟着安大夫四处游历,近年回到北疆落脚,坐诊渡兰药肆的玉煌镇分号,在师门内地位颇高。
总之与远在京城的镇北侯府八竿子打不着。
据阿音自己说,她是作为嫡姑娘的奶姐姐被侯府收养的,都是人家小姑娘的私事,他不曾深究过。梳理下来,楚欢才惊觉整个过程既不顺理也不成章。
他原本以为沈婳音与镇北侯府有些旧日交情,但回想起来,杨氏那一房甚至在她入府第一日就露出了恶意,哪有什么奶姐妹的交情?简直有仇。
若论其他方面,沈婳音在渡兰药肆给人看病,挣的钱不比侯府月例少,单凭昭王府给的酬金,也足够她半生不愁了,她进侯府图什么,图个贵族养女的身份?她若真有那攀附权贵的眼力见儿,至于从不拿他当亲王敬着,治伤像上刑一样狠?
“沈婳音”缓缓睁开眼,清秀的眉心微微拧着。
不只是互穿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古怪,就连沈婳音这个人本身,他也从未看真过啊。
月麟只觉车厢内的气氛莫名压抑下去,压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姑娘在想什么呢?半天都不言语。”
“有镜子吗?”
“沈婳音”终于开口,语气又是以前曾出现过的那种淡漠冷硬。
“啊,有的有的。”
月麟忙从衣袖里摸出一面寸长圆镜双手奉上,心想姑娘从方才起又“那样”了,又变得冷峻狠戾了,居然生生把老神棍吓得尿了出来,隐隐的气势又与踹断苦湘绿樱时一般无二了。
“沈婳音”并未留意月麟的神色,抬起纤指把车帘挑开一道缝,借着日光揽镜自照。
果不其然,额头上曾经红肿的毒痘已经消了,只剩不显眼的小小鼓包。面纱下的情况不清楚,想来也已大好,早就不是必须遮掩的程度了。
可是她为何仍然戴着面纱?饮食、安寝的时候都不方便,这又是图什么呢?
她原本生得很美啊。
究竟有什么缘由,不能叫人看见原本的容貌呢?
楚欢根据自己的经验,只能想到一条——
冒名顶替。
军中不乏秀气男人伪装成蒙面舞女刺杀敌将的先例,把脸涂脏混入敌军的做法更是不在少数。
啧,越猜越离谱了,阿音吃饱撑得冒充乳娘的女儿干什么?
楚欢放下铜镜,使劲按揉了一番太阳穴,感觉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回到镇北侯府,楚欢擅作主张,先去看望卧病在床的婳珠,或许能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虽然他厌恶岫玉馆的熏香,但阿音的事撞在了他手里,他就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她都快被赶出侯府了。
进了东次间,沈大郎和一位中年妇人也在。那妇人美艳婀娜,楚欢曾在刚进府那天见过的,正是当日想强摘阿音面纱的杨氏。
杨姨娘抱怨了几句音姐儿又去渡兰药肆做什么云云,楚欢一听便知这是阿音此行出门的借口,顺着应承下来,倒没露出什么破绽。
楚欢是惯会套话的,先从六二大师的勘测入手,提起占卜结果。
沈大郎大约没存着把人赶出去的心思,听说什么西北方有侵福泽之类的玄机,真诚讨论道:“西北方指的会不会是我朝与突厥的零星战事啊?那些蛮夷多少年了也没安分下来,隔三差五犯边。”
他这般奇思妙想,倒把杨姨娘和婳珠都说愣了。她们母女深居后宅,轻意想不到突厥犯边这等家国大事。
沈大郎自己又想出了什么,猛地一拍巴掌,“对啊!婳珠不正是在北疆出生的吗?当年从西北回来就大病一场,乾位‘开’门指的该是我朝的北疆啊!”
沈二姑娘是在北疆出生的?楚欢精神一振,战场训练出的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一点很关键。
也对,她与阿音是奶姐妹,阿音就是北疆人。
沈大郎还在发散思维,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天才乍现,“还有,婳珠幼时常做噩梦,梦到北疆的狼,这回婳珠突然病了,西北方可不就是……”
“可不就是你胡诌白咧。”
杨姨娘给沈大郎屡次使眼色都被忽略,说着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叫他闭嘴。
婳珠已经听得不舒服了,小嘴扁了扁,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哥哥又提那些干什么!”
她连“狼”字都不敢听,显然是怕得狠了。
杨姨娘忙着转移话题,儿子是不大中用了,便随口对“沈婳音”道:“音姐儿是北疆过来的,在北疆的时候怎么样,平时玩些什么?”
她这张巧嘴真是了得,顺势就把“西北方”从北疆引回沈婳音身上了。
楚欢正等着接下天上掉下来的话茬,婳珠却生硬地抢了先:“阿音在北疆自然是看诊了,哪有时间玩?人家是北疆名医呢,就连昭王殿下都看得上她的医术。”
楚欢淡淡笑了一声。
怎么,这二姑娘这么怕“北疆”与“音姐儿”联系在一起?
凡古怪之处,必有玄机。
“二姑娘谬赞了,我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也贪玩。”
竟是沈大郎接了一句:“玩些什么啊?”
楚欢哪里知道沈婳音玩些什么,心念一转,微笑道:“猎狼。”
猎狼……
狼……
沈大郎:“……”
杨姨娘:“……”
婳珠:“……”
楚欢说的也算实话,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踏入北疆,后来就在北疆扎了根,常年与突厥周旋,安宁的时候就带着弟兄们到深远荒芜处猎狼为乐。
沈大郎嗤地一笑,“音妹妹说笑呢吧,若真遇见狼,你们女郎怕不得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反正他自己是没见过活狼。
“北疆的狼野不好猎,不是回回都能猎到。”楚欢仿佛闲话家常,“猎回来的完整就剥皮做褥子,不完整就叫人缝条短披肩,冬日里保暖得很。”
婳珠完全不想听这些血腥事,可惜她又不聋,“沈婳音”的声音一直往耳朵眼里钻,听得她毛骨悚然、脸色发白。
她越是这般反应,楚欢就越是确定这个话题背后有故事,就算没什么有价值的故事,能让对手心神不宁,也是挖掘破绽的好法子。
沈大郎已经被这个话题引起了兴趣,借题吹嘘了一回自己在京郊猎场如何一展雄风,又对“沈婳音”道:“你这小细胳膊,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吧?我可不信你能猎狼。”
楚欢也不辩解,从容地自发间摸下一支细簪,一面摩挲一面道:“传说北疆的狼是长生天的使者,死后的亡魂一部分回到长生天去,一部分留在人间……”
说着,他仿佛无意地看向婳珠。
“……专门钻进人的梦里,揪出人心底的阴私事。”
他说话的口吻本就显得凉薄,这些诛心之语一出,更是别有一番瘆人。
月麟在旁瞧着,没由来一阵寒颤。
“音姑娘”摩挲簪子的动作怎么这样眼熟?就与摩挲铁钳吓尿老神棍的动作是一样的,总觉得那簪子随时都可能——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象到底,就见眼前划过金光一线。
咔的一声!
“珠珠啊!”
几种惨烈的声音起落得太快,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脊背瞬间就渗了汗。
杨姨娘第一时间扑到婳珠床边把孩子搂进怀里,“怎么了?怎么了!啊?”
方才那一声惊恐的喊叫正是婳珠发出的。
有眼尖的婢女突然叫了出来:“啊呀!你们快看床柱!”
众人一瞧,床头方向的床柱上,插着一支金钗,簪体恰恰从帘幔编织的绳环小圈里穿过去,莫名有种正中靶心的意味。
那一声奇怪的“咔”,竟是金钗猝然插进木头的脆响。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是“沈婳音”从发间摘下金钗,徒手飞掷进了床柱里,动作之快,竟没人看见金钗是如何从“她”手中脱离的。
楚欢这一掷,靠得并非沈婳音那点子手劲,而是武学发力窍门,幸好床柱的木质不硬,没玩砸。
沈大郎明白过味来,登时炸了,“沈婳音!你想干什么!”
若是偏了,万一扎到婳珠的身上——虽说以那准头来看,根本不可能偏那么多吧……
不,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她沈婳音发什么疯?突然来这么一下,就为了展示她能拉开一石的弓?有毛病吗!
楚欢并未起身去拔金钗,目光扫过震惊的杨氏和疑怒的沈敬慈,最后落在了面如土色的婳珠处,淡淡地问道:“你方才喊的‘珠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