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谢礼
翌日,镇北侯府的哥儿、姐儿们吃完早饭,正坐在一处闲话。
孟姨娘说起下月搬去山上避暑别业之事,提醒姑娘们提早备下喜欢的衣装。到时老太太做东,要在别业办一场暮春家宴,一家子自在玩乐一回,哥儿、姐儿自然都得好生打扮起来。
孟姨娘远不如杨姨娘得脸,不怎么服侍在沈老太太跟前,就负责照顾几个哥儿、姐儿用饭。反正老太太身边有白夫人和杨姨娘也就够了,白夫人持重,杨姨娘嘴巧,少一个平平无奇的孟姨娘不打紧,白夫人和杨姨娘也都喜闻乐见。
小婳棠和二郎君两个小的一听终于要去别业小住,都兴奋起来,围着孟姨娘问东问西。婳珠也喜上眉梢,与洺溪商量起裁什么样式的夏衣带去。
沈婳音侧头问紫芙:“就是栖霞山上的结庐别业吗?”
从前只听白夫人提过几句,未曾深问,不大了解。
“正是,姑娘,是天宁八年刚建起来的园林,不过侯爷一直忙于军务,建完庭院便暂时搁置了。”
“去岁年底二姑娘及笄,侯爷想着日后将这处别业也给二姑娘做陪嫁,这才继续动工精修、添置陈设,最近刚刚完工。”
“白夫人把画匠描的图卷送到北疆给侯爷过目,侯爷取了“结庐”二字为名,请中书令亲笔题匾呢。”
紫芙自从被音姑娘冷落,又被楚欢的戾气一吓,对待主子的态度便愈发小心了。这一番介绍听上去像替二姑娘炫耀,但确实都是实话实说。
“阿音,”婳珠忽然道,“眼看着又要用钱了,裁新衣,打头面,你的月钱够吗?我那儿有些好料子用不完,先送你几匹裁衣裳使?首饰我也有多出来的。”
听上去,似乎不计较昨日斗琴吃瘪之事了。
沈婳音这些日子算是摸清了,大丫姐姐很喜欢这种“施舍”的感觉,金钱上的事向来不小气。
孟姨娘听见一耳朵,从两小只的包围里探出头,“怎么,音姐儿的东西不够用吗?也是,音姐儿才来,自然积蓄有限。真不够就同姨娘说,姨娘这儿有钱,啊。”
孟姨娘手里的月钱确实不少,不过里面还算着二郎君的一份,小孩子开销不小,她平日也没多富裕。白夫人低调奢华,杨姨娘花枝招展,孟姨娘与这两位可比不了,难为她肯解囊相助。
沈婳音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眼中还是个行脚医女的形象,想来是清贫惯了的。
沈婳音有些哭笑不得,又感动于诸人的好意——权当婳珠的援手没有秀优越的成分——笑道:“多谢姨娘和婳珠惦记,我手上钱还够使,若真紧得揭不开锅了,不等你们说,我就得上赶着打秋风呢。”
她的确没在吃穿上铺张过,年少时随师父游历,见多了没钱裹身的死人和衣不蔽体的活人。即使入了侯府,她也没想过要在外物上一掷千金。
孟姨娘道:“那就好,就怕你有了难事也不肯麻烦人。咱们得在别业住上一夏呢,可以慢慢收拾行装了,有什么想在那边用的,提前叫家里人搬过去,省得到时候东西多,一趟带不走。”
正说着话,门房来报:“昭王府家宰到了。”
“昭王府?”孟姨娘腾地起身,脸色变了变,“你们怎么报到这里来,禀过夫人了没有?”
在这里的都是哥儿、姐儿,还有自己这不得脸的姨娘,哪里顶事?
门房忙道:“禀过夫人了,奴是来请音姑娘的。”
孟姨娘更摸不着头脑,“请音姑娘干什么?”
门房道:“昭王府是来给咱们音姑娘送礼的,还有昭王的口信要捎给音姑娘。”
孟姨娘深在内宅,自是不知沈婳音能与昭王府有什么瓜葛,但推想来,昭王府家宰既然指名给沈婳音送礼,必然不是冲着她镇北侯府养女的身份,而是冲着她在外抛头露面的医女身份吧?
倒是小婳棠口无遮拦,直接拉住沈婳音问:“昭王府为什么要给音姐姐送礼呀?”
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王府比侯府门第高的道理。
婳珠虽不做声,也在旁使劲支起耳朵,好奇得要死。
侯门高第,在众星云集的洛京城里也相当显赫了,但从来只有逢年过节给王府送礼、再接受回礼的份儿,统共才受过几次王府主动相赠的礼?
更何况,这次昭王府不是派等闲家仆送来,而是家宰亲自登门,更不是冲着侯爷的面,是冲沈婳音一个小姑娘来的,真是苍了天了。
沈婳音知道琰妃交给昭王的“差事”,不用想也知道陆家宰登门是为了这个,当下也不好说破,只对众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待我先去前面看看,回来再禀明姨娘,告知姊妹们。”
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孟姨娘道:“你自去你的,别误了事。”
趁沈婳音到后面更衣的工夫,婳珠假托回房告退,半路拉上小婳棠,悄悄道:“婳棠想不想去前面瞧瞧?”
小婳棠惊喜道:“能去吗?”
如若来人是来见父亲的,任凭他是何天皇贵胄,婳棠也不会感兴趣,但人家指名道姓要见的是音姐姐,她便懵懂地察觉到反常。
“婳棠想去的话,二姐姐带你去。”
“真的?”婳棠喜得一蹦三尺高,又赶紧捂嘴四顾,千万别被长辈身边的仆从听见。
青兰赶紧劝:“二姑娘快别纵着她,偷听不好,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到时候姑娘们自然没什么,还不是做仆婢的挨骂!
婳珠才不理会这些,“我带婳棠在后面藏着,又不会被前头发现,有什么要紧?”
她实在想知道阿音那贫贱医女是如何与昭王府勾搭上的。
若说姿色,就凭阿音那连脸都不敢露的德行,能被昭王看上才怪了,估计白送过去做侍妾人家都不收的。
若说医术嘛,不过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本事怎么可能够得上王府水平!
姊妹俩摸进正堂后门的时候,隔着屏风听见白夫人已在前面作陪了。
白夫人性子不像杨姨娘那般热络灵活,遇到熟人还好,遇到昭王府陆家宰这样半生不熟的面孔,相处便略显干巴。
原本打听打听王妃的近况是个不错的话题,可是昭王尚未娶妻,连个侧妃都没有,白夫人身为女眷,总不好过多过问皇子本人,全靠陆家宰扯些别业园林、洛京趣事才没冷下场子。
沈婳音换好了衣裳姗姗来迟,婳珠和婳棠赶紧躲进次间帘后才没被撞见。
白夫人见沈婳音终于到了,终于如释重负,赶紧招呼她过来,向陆家宰介绍。
当初渡兰药肆的嘴巴严得很,白夫人左右打听,也只得知沈婳音平日负责给很有头脸的贵人配药,直到今日陆家宰登门,她才知道养女的患者里竟有皇四子昭王。
昭王负伤回京,身为镇北侯家眷,白夫人自然听到了风声,没想到自己领回来的养女竟对昭王有恩,顿觉与有荣焉,连腰杆都挺得更有底气了。
白夫人难得笑容满面,口中催着:“阿音,还不快快见过昭王府的陆家宰……”
一语未毕,陆家宰已经起身,率先向沈婳音深施一礼,态度谦恭。
“有日子未见,阿音姑娘近来可好?”
沈婳音笑着还礼,“劳陆家宰挂念,阿音一切都好,昭王殿下也大安吧?”
“都好都好,只是阿音姑娘久不登门了,殿下时常念叨姑娘呢。”
沈婳音笑笑。
什么久不登门,说得真好听,昭王那祖宗若不派人来接,她哪里好私登王府的门!
小婳棠躲在后面捅了捅婳珠的胳膊,悄悄道:“二姐姐,他们好像很熟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婳珠拉着一张脸,颇没好气。
那两人言谈自然,完全是老熟人的画风了,很令白夫人意外,原先还想提点沈婳音什么突然间全忘了。
陆家宰又把刚同白夫人说过的赞美之语变着花样,当面夸谢了沈婳音一通,命下人把院里的箱子抬进来请阿音姑娘过目。
就见整整二十个健奴依次抬进十只精致木箱,每只都有二尺长短。
陆家宰在旁介绍着来历:前六箱是琰妃娘娘所赠谢礼,后四箱是昭王殿下所赠谢礼,昭王殿下怕自己选的不合阿音姑娘的意,特地请瑞王殿下过了目。
琰妃送了六箱,昭王不好越过母妃,便只送了四箱,以示矮一等。正好凑了十箱礼物,十全十美,吉祥如意。
白夫人看着堆满正堂的箱子,按礼数该推拒一番才是,但人家昭王府提名道姓感谢的是医女阿音,不是镇北侯府的沈姑娘。白夫人红唇掀了掀,一时竟说不上话。
沈婳音亲耳听琰妃说过这些不是赏赐而是礼物,按道理自己有资格回绝,但若真谢绝了,那便是驳了琰妃娘娘的面子。娘娘的美丽温柔仿佛犹在眼前,沈婳音略一思量,虽有些为难,但还是恭恭敬敬道谢收下了。至于昭王这一堆有的没的……
陆家宰一张巧嘴,反复强调自家殿下如何感谢阿音姑娘两个多月的随行照料,说得好像阿音若是不收,就等同于认为他家殿下的金贵玉体不值这些谢礼。说得白夫人生怕怼了昭王的面子,也帮着劝沈婳音收下。
小婳棠又扯扯婳珠的衣袖,悄声问:“二姐姐,那么多好东西,音姐姐为什么要推辞啊,她瞧不上吗?”
“呵……”
除了冷笑,婳珠简直不知还有什么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瞧不上?沈婳音那乡巴佬有什么资格瞧不上琰妃和昭王的赏赐?她也配?
“你音姐姐就是卖派。”
婳棠眨巴眨巴大眼睛,“什么叫卖派呀?”
“哼,就是明明很想要,却装作不稀罕的样子,摆谱拿乔。”
“噢……”婳棠若有所思,“那音姐姐好聪明哦。”
婳棠疑惑地看向婳棠,“这跟聪明有什么关系?”
“不能显得咱们镇北侯府没见过好东西呀。母亲教过的,不管遇到什么好事或坏事,都要宠辱不惊,不让别人看了笑话。”
婳珠:“……”
她最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全天下都来看她受宠若惊的笑话,可是哪有宠让她惊啊?
眼下是昭王府求着那乡巴佬接受谢礼,简直尊卑倒置,简直不可思议!
她自己连昭王的尊容都还没见过呢!
听闻新朝皇子个个是美人,唯第四子昭王被民间单独传为“绝色”。
人们把时下流行的褒扬之语全都安在他身上,什么眉如夜、眼如星,面皮白,远看清瘦修颀,近看线条紧实……平民百姓用词虽土,也总该有几分真。
除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也有人尽皆知的实事——昭王十四岁上阵杀敌、十六岁挂帅领兵、十八岁威震胡邦,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任凭哪家少女听了,都得怦然仰慕一回。更重要的是,这般出挑的皇子至今尚未婚配,就更加令京中女郎肖想憧憬了。
按道理,镇北侯府的门第是配得上昭王府的……
就算魏国公和英国公家都有待嫁之龄的女郎,但她婳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就算挤不上正室的位置,做个贵妾还是没问题的。
保不齐最后就是昭王继承大统,那从王府带进宫的妻妾至少也得封个妃位吧!
婳珠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远了,听着皇四子楚欢的传说长到这么大,连他的衣角都没见过,却眼睁睁目睹了昭王府待沈婳音那乡巴佬敬重有加,真比生嚼了苍蝇还恶心。
前厅的沈婳音可没有这般胡思乱想的闲空,陆家宰好说歹说劝服了沈婳音把东西收下,又道:“殿下特地吩咐了,让老奴一定要请阿音姑娘明日到府上吃顿便饭,到时派人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