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夜
沈婳音才从主院出来,就见门房的小丫头候在外面,送来一张没有任何文字的信封,既无收信人姓名,也无来处戳记。
小丫头只说,送信人点名了要将此信送到沈婳音姑娘手中。
沈婳音展开一看,内容只有短短几句,都是特殊的医学代用词,写的是昭王的近期伤情,看口吻字体应当是昭王府的府医所书,只有了解内情的医者才能看懂,就算流出去也不会泄密。
那祖宗还真肯听话,居然真将她的要求落实下来了。
是不生气了,还是不疑心了?
沈婳音细读简报,原本舒展的眉头却一点点蹙了起来。
简报上寥寥数语,写道殿下的伤口重新愈合,只是伤处附近的皮肤有些红紫,用了药也不见好转。
倘若伤口附近的皮肤一直红紫,那是毒气侵袭的表征,可是箭矢上的剧毒在北疆时就已解决,现在所用的解毒药不过是慢慢清除血液里的一点残毒而已,不该再有毒素聚集在伤口附近才对。
真是反常。
兢兢业业沈婳音绝不允许自砸招牌,一头扎回千霜苑分析症因去了,连中饭都吃得十分敷衍。
平日里,白夫人和杨姨娘在老太太跟前孝敬,孟姨娘和哥儿、姐儿们若没得老太太的令,有时就自己聚在一处用饭,有时懒怠动,就在各自院里简单吃点,乐得自在。
沈婳音埋头在千霜苑伏案,一待就是一整天,婳棠喊她玩也给拒了,列出了好几项可能的原因,又把各原因的后续发展做了详细分类,等下次去昭王府实际观察再下定论。
才撂下笔舒展了一下腰肢,沈婳音忽然意识到,下次去昭王府还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呢,人家昭王现在可是亲自去渡兰药肆换药,要多没良心就有多没良心!
沈婳音恨恨,把誊好的笔记胡乱卷巴了一通收进书架,没好气地自语:“像我这般上赶着给病人治病的大夫,不多喽——”
话音才落,沈婳音忽觉微风拂面,凉丝丝的,夹着松柏的幽幽清香。
真是晚风醉人……
……不对,好好的内室,哪儿来的晚风?
沈婳音定睛一看,自己正面对着一扇敞开的槅窗,窗外是一片练武的空地,苍苍翠柏围种一圈。
毫无预兆地,竟又穿到昭王府来了。
沈婳音额角的青筋登时鼓了鼓,昭王这祖宗真是片刻不叫她省心,什么康健的好身子,大晚上跑到窗边吹冷风。
她砰的一声关好窗子,一回身,冷不防吓了一跳——门边竟还立着个大活人。
谢鸣一脸的欲言又止。
沈婳音问:“有事?”
谢鸣鼓起勇气道:“殿下,圣人派了三波人来示恩,前两波都被殿下撅了回去,只有第三波赏赐才收了,圣人心里肯定不痛快。明日殿下可得敛着些性子,北疆的悬案还没有结果,千万别在这时候同圣人闹僵了。”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婳音只听懂了一句“只有第三波赏赐才收了”,大约是指她替昭王受礼的那次。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破事来了呢?就不能翻篇了吗?
等等!
沈婳音虎躯一震。
什么敛着些性子?什么别同圣人闹僵了?
沈婳音立刻垂下眼,用长睫遮住眸底的震惊——该不会,明早要进宫面圣吧?
她迅速扫了一眼楚欢的打扮,倒也不见多繁复夸张,只是常服而已。
哦,不对,就算要面圣,也没有前一天就打扮起来的。
“……”
谢鸣大约把沈婳音的纠结理解成了反感,赔着小心继续谏言:“殿下,属下说句僭越之辞,圣人毕竟是殿下的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殿下明日见了圣人,可千万不要……”
沈婳音原地一个趔趄。
完了!猜中了!面圣!
她自幼走南闯北,越是见过最底层的百姓如何命如蝼蚁,就越是清楚九五至尊能如何翻云覆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就是万人之上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君权。
去见生杀予夺的人间帝王,十六岁的医女沈婳音不可能当成逛街一样。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即将面临的,其实远不止面圣这般单纯。她并不是皇子楚欢啊,她是沈婳音,她是连皇城里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的沈婳音。在宫中那些人精的眼里,她的真实灵魂必定无处遁形,那么到时候……
到时候,一旦真相败露,皇帝会不会选择杀了她,以此来阻止互穿,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就在沈婳音忡然失神的时候,谢鸣已经乖乖退了出去,不敢再继续惹恼“昭王”。倒是陆家宰适时过来,亲自捧着一套宝相纹提花织锦圆领袍、嵌宝蹀躞带。
沈婳音问:“明日穿这个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陆家宰道:“圣人关心殿下的身体,不叫折腾,特地命刘公公传口谕,说明日免了仪仗,也不必着官服,只穿常服即可。”
沈婳音:“噢。”
这意思大约是,就当做寻常父子相聚呗。
陆家宰把衣裳放在案头,就像一支令箭射在脚下,掷地有声,可见面圣是板上钉钉的了。人在家中坐,大奖天上来,突然间就要见到大凉唯一的皇帝,还是不容拒绝的那种,沈婳音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陆家宰正要告退,沈婳音灵机一动,忙叫住他,让他赶紧去瑞王府送个信儿,“就说有关阿音姑娘的事叫他别忘了,就这样说,他自然明白。”
陆家宰领命去了。
接下来她能做的,就只有盼着瑞王听懂她的求救,行走在庙堂与江湖之间的人,这点敏锐该是有的。
天色已晚,沈婳音用楚欢的身体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饭,早早挥退仆从,减少穿帮风险。
细细查看完楚欢的伤情,沈婳音顺手封住右肩周围的三处穴道,使整个右半边膀子麻木起来,这样就感受不到疼了。
以前楚欢气血亏得厉害时,她没敢用这法子,这段时间恢复得还不错,这些止疼的偏门技巧也该用起来了。
进宫是要起大早的,她可不想因伤口疼而影响了睡眠。
望着楚欢那张一看就不怎么柔软的寝床,沈婳音深深感叹起自己的悲惨,尽心医治却惹了一身嫌疑不说,还得替那祖宗去见皇帝老子,上辈子欠他的!
偷偷点上一块安神香和衣躺下,沈婳音明明没做什么重活,却觉得已经身心俱疲。
祖宗的床比她的宽大,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
闭上眼,枕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极淡,甚至连香都算不上,更像是皂角的清爽气息,就是楚欢平时发间的味道。
王府调制洗发花水的手艺果然了得,幽幽冷冷,像极了楚欢本人。
合拢的帘幔里,昭王的气息缠裹而来。
沈婳音猛地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头上楚欢并未拆开的长发。
拜超绝的嗅觉所赐,她明明都已经和衣束发了,专属于昭王的气息竟还是难以忽视。
王府里过得这般精致吗?衣服要熏香,男子的头发也弄得这样好闻,何必呢?
她从四岁后一直自己睡一张床,就算年纪小时与师父同屋,也不曾同榻过,无论是在正经旅馆还是破败废庙,走到哪儿都能睡着,今晚还是头一次躺在专属于另一个人的寝床上,怎么躺都觉得怪异。
发了一会儿呆,沈婳音把帐幔拉开挂好,把枕头扶正,连同楚欢压在枕下的匕首也重新摆好,又把长榻上的榻几搬下来,抱了被子到榻上睡。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子上也有同样的冷香,沈婳音蜷在里面,感觉就像偷用了别人的贴身之物一样,这觉简直没法睡了!
就算各自用的都是对方的身体,心里的感受也终究转不过来。
昭王那边也会同她一样难受吗?
想到这个问题,一种羞恼的情绪不自觉涌上来。
那祖宗,连更衣都敢,还能指望他别碰她的被褥不成?
沈婳音无奈,只得又把被子扔回床上,去立柜里找出一床备用的。
一抖开,新被子里面飘下一张纸条。
咦?
沈婳音捡起,上面只有一行言简意赅的小字——“见谅,来日某当面赔不是。”
是昭王的行草字迹没错,墨还是新的。
没有称呼,不留痕迹,即便仆从无意间发现了,也不会明白这句话是写给谁的。
沈婳音却有一种直觉——这张纸条就是写给她的。
她又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昭王所书的确在表达歉意。
他在为何而致歉呢……
心念电闪间,沈婳音恍然懂得了。
祖宗这是……在预备着不时之需吗?
他们之间互穿的时间不定,说不准哪次就不得不在对方身体里过夜了,他料到了沈婳音会来找一床新被子,所以提前在被子里夹了字条,为自己在那头不得已的唐突而道歉。
能想到这一层的君子,又怎会轻薄女儿身体呢?
那一小块安神香快要燃尽了,沈婳音捏着纸条,一直在胸口提着的心忽然就落下去了。
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信她的吧?知道他们两人都是互穿的受害者,同病相怜,所以待她如此细心。
沈婳音将纸条点在白烛上烧了,缩进新被子里,心底已经许久不曾像此刻这般安然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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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天色尚未大亮。
一睁眼,自己仍在昭王府的正寝里,空荡幽暗,沈婳音便知难以躲过面圣一劫了。
天不亮就醒来,这是楚欢自幼晨起习武养成的习惯,就算受伤后无法舞刀弄棒,他也不曾一日晚起。
沈婳音的灵魂换到他的身体里,也被他的身体习惯带得早早醒来,心里又装着事睡不着回笼觉,只好慢腾腾起床。
谢天谢地,瑞王的领悟能力果然没叫她失望,一大早就赶来支援,已在院里等着了。
来不及在府里用早饭,两人登上马车出发,半路叫从人买来胡饼充饥。
“四哥去信把我紧急叫回京,就是为着发生意外时我能在旁帮衬,没成想,姑娘当真好运气,恰恰撞上了日子!不过啊,也不用怕,圣人心眼里是偏爱四哥的,就算上回吵成那个样子,也只是扇了四哥俩耳光而已。”
沈婳音:“……”
更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