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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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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眼是一群花里胡哨的年轻女郎,一多半都是生面孔,楚欢瞬间有些烦躁。

    才一迈步,他就险些被长裙绊个跟头,还好大姑娘们都走在前面,只有小婳棠和几个婢女看见。

    婳珠在前说着:“我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多些,瞧个新奇罢了。”

    此为小偏门,入内即是日常起居之处,往前走才是槅窗紧闭的正堂,熏香的气息散不出去,弥散在精巧玲珑的闺房里,熏得楚欢呼吸不畅。

    熏香的味道,总会令他浑身生寒。

    他不怕栉风浴血,只厌香料。

    楚欢径直上前,亲自把槅窗打开,清新的微风柔柔地卷进来,吹开“她”鬓边的发丝。

    洺溪想阻止,“二姑娘吹不得风的。”

    被楚欢颇具威势的眼神一瞥,洺溪愣是站在原地没敢挪步。

    婳珠的房间永远闷得人难受,偏又爱熏香,在屋里待久了简直头昏,但谁都没有主动提出过开窗,就是为了照顾婳珠畏风。

    “沈婳音”把槅窗一开,所有人都身心为之一畅,连带着看“她”都更加顺眼起来。

    亏得楚欢还记得自己现在需要扮演沈婳音,勉强笑了笑,放轻了语气道:“暮春天气没有凉风,房中气闷更易生病,为二姑娘计,也该时常通风换气才是。”

    婳珠在屋里待了整个上午,自己也想通风换气了,但“沈婳音”既出了这个头,她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迁就了奶姐姐似的。

    楚欢才懒得理睬她的小情绪。

    婳珠见“沈婳音”的气场有些瘆人,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她”,没敢再发难,领着众人继续参观。

    主人邀请参观,主客之间有问有答气氛才好。转过大半房间,楚欢却一言不发,目光淡然地扫过随处即是的奇珍异宝,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多亏白姑娘等人在旁捧场,场子才没彻底冷下去。

    婳珠主动介绍了几件珍稀摆设,楚欢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便不好再说,再说下去就炫耀得太露骨了。

    呵,到底是民间长大的,非但不识货,连听都听不懂。

    婳珠的情绪被“沈婳音”的淡漠扫得越跌越低。

    那些所谓的宝贝在楚欢看来只分两类:一类是普通货色,不值得入眼;另一类的确有些来头,至于背后的典故轶闻,楚欢却比婳珠知道的详尽多了。

    经过卧榻时,楚欢脚步一顿,视线落在榻上搭着的薄被上。

    终于有沈婳音认得的东西了吗?

    婳珠居然生出一种枯苗望雨的感动。

    那条薄被虽不是分外稀奇之物,好歹也值小半两金呢,足够普通人家望洋兴叹了。

    “在看什么?”婳珠忍住期待故意问道。

    “没什么。”楚欢随口道,“以为是火浣四经交罗,原来只是天蚕交罗。”

    白姑娘冲口而出:“音姑娘好眼力,我一直都分不清这许多工艺。”

    柳姑娘掩口而笑,点着白姑娘的小脑瓜,“你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永远认不岔。”

    白姑娘咯咯笑着躲到郑姑娘身后。

    婳珠却笑不出来。

    什么叫“只是天蚕交罗”,什么叫“只是”?

    好大的口气,天蚕交罗她沈婳音从前用得起吗?就算是现在的千霜苑,也没使上这等昂贵料子吧?

    而自己不仅能用天蚕交罗裁夏衣,还有余料拿来缝被子,这才是真奢贵。

    乡巴佬懂什么?

    婳珠道:“阿音竟听说过火浣四经交罗?你大概不知,那是皇家御用之物,每年只产百匹,根本流通不到皇族以外的人家。”

    楚欢:“哦。”

    倒是他不食人间五谷了。

    “阿音知道得已经很多啦。”柳姑娘叹服,“阿音,你说的火什么罗那种料子,我连听都没听过,既只有皇家才得,你竟认得出吗?”

    在场多少双眼睛一齐看向“沈婳音”,都在好奇。

    “我……”

    楚欢呼吸一窒,暗骂自己竟露出了如此明显的破绽,万一又被阿音知道了,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有他好受的。

    “我……见这料子与书上的记载很像,没想到一猜就中了。”

    “原来如此。”郑姑娘笑道,“阿音很喜欢读书吗?下回有空时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三位姑娘都觉“沈婳音”见多识广,与她攀谈起来,楚欢只得应付。

    话题逐渐从布料、贡品等等扯到墙上挂着的前朝夜宴图、桌上摆着的徽州山石砚……

    “沈婳音”竟似无所不知,主人婳珠倒被晾在了一边。

    好容易找了个缝隙插进话,婳珠赶紧提议到后院赏苦湘绿樱,阻止了“沈婳音”的侃侃而谈,毕竟那棵名贵的樱树才是今日主角。

    小婳棠最先欢呼一声,兴冲冲拉着婳珠快点走。她年纪还小,听不懂大姑娘们聊的内容,只好在旁焦急等待,就盼二姐姐放出这句话呢。

    岫玉馆后院的装点不输前院,富贵中透着精巧,细腻中又有随性,俨然一座重金砸出来的小型桃源。

    苦湘绿樱被一圈扎得整齐的矮篱围着,青绿花朵层层开放,一眼望过去碧意盎然。

    姑娘们雀跃不已,纷纷提裙迈进矮篱近距离观赏,郑姑娘甚至当场吟出两联应景的诗句,随行的婢女们也都大饱眼福,叽叽喳喳交流起来。

    唯有“沈婳音”冷静地站在外围,眉眼间的淡漠是真心实意的。

    其他人或许没见过平时的沈婳音,婳珠却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温柔爱笑,这是这些天来侯府上下对沈婳音的大致印象,怎么今日她始终冷着脸,故意甩脸色吗?

    婳珠悄悄问月麟,月麟也觉奇怪,说不出所以然来。

    “阿音,你怎不去近前瞧瞧?”婳珠主动搭话,“别怕,只是一棵树而已,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看又看不坏,我又不会叫你赔。”

    楚欢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眼里写着大大的疑惑:就这,也值得看?

    婳珠读懂了“她“的潜台词,怀疑“她“真没明白这棵树意味着什么,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于是假作无心地闲话家常道:“侯爷知我喜欢绿色,便想办法弄来这株苦湘绿樱,做我十四岁生辰的礼物,还请来名匠侍弄了好些其他名贵樱树加以陪衬,毫财颇巨,弄得我都不敢轻易在侯爷面前吐露喜好了,怕他又费心弄那些难得之物讨我开心。唉,你说侯爷这是何苦呢?”

    然而楚欢关注的重点却是——

    “你家侯爷为何只弄了一棵?”

    婳珠:“嗯?”

    楚欢的话匣子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我观《易经》义理,家宅忌讳某个品种的树木只栽一株。这般秃兀地放在院里,形成一个‘困’字阵,有伤风水。”

    “……”

    婳珠用力把咬紧的牙关松开,尽量平静地道:“这可是苦湘绿樱,极难得的。”

    楚欢有些诧异地瞥了婳珠一眼,没说话,大约是不赞同“难得”之说。

    婳珠不想坏了嫡女气度,强忍了一会儿,但实在忍不了,道:“怎么,难道阿音知道苦湘绿樱在哪里易得?”

    既然被诚心诚意地问了,楚欢只好大发慈悲地告诉她,“没去过渝阳吗?悬崖边上成片生长,娄州一带也有不少。娄州虽比不得渝阳的胜景,好歹近些,闲时叫大郎君带你去,夕阳西下时风光最胜。”

    “……”

    好啊,沈婳音,算你狠。

    楚欢不再理她,耐着性子继续等其他女子赏樱。

    他在宫城那人精窝子里住过几年,沈家二姑娘这点挤兑人的伎俩才哪儿到哪儿啊?心里想的什么他扫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无非是在阿音面前卖弄财富和宠爱而已。只是他也不好对一个小女郎寸步不让,挑着说两句她不爱听的也就罢了。

    细想倒也古怪,沈侯是个线条颇粗的豁达人,从没对谁掉过脸,怎会生出如此斤斤计较的女儿?这二姑娘身为贵门嫡女,处处挤兑阿音一个养女,有什么意思?

    楚欢没当回事,婳珠却颇往心里去,越想越不是滋味,气得眼眶都红了。

    今日的一切全都事与愿违,本想借着苦湘绿樱的由头好好压制她一番的!

    沈婳音明明就没有当贵女的命,论举止论见识,为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

    婢女烟罗瞧二姑娘不大高兴的样子,不知缘由,便想哄一哄,在主子耳边夸苦湘绿樱开得好,又骄傲侯爷是如何宠爱咱们的嫡姑娘、如何带着对郑夫人的亏欠加倍补偿。

    这马屁彻底拍到了马腿上,婳珠压根就不是什么郑夫人的女儿,更不喜人说侯爷的宠爱只是冲着她“嫡姑娘”的身份。

    婳珠脸都青了,倒也不好明着骂那狗婢女,伸手指向苦湘绿樱,对掌事婢女洺溪道:“你,看着烟罗把这棵树砍了,即刻。”

    “什么?”烟罗大吃一惊。

    婳珠道:“烟罗既喜欢这棵树,本姑娘就赏给你了,赏你亲手把它砍下来,就放在你屋里,让你日日都能看到。”

    “二、二姑娘……”

    烟罗慌忙跪倒在地,想要认错,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

    众人也都不明所以,忙问为何。

    婳珠忍着不痛快,想法挤出得体的解释:“阿音教我了,院中一个品种单种一棵树风水欠佳,不吉利,得尽早砍了,否则下次怎好再邀诸位来我院中呢?”

    姑娘们面面相觑,就算真要砍,单指一个婢女去砍,哪里砍得动?得回禀过夫人请匠人来做。

    婳珠瞧见苦湘绿樱就生气,恨不得它自己长出翅膀飞得远远的,哪里肯慢慢等匠人,非要洺溪多指些婢女立刻动工。

    阿音的小胃口早就饿了,结果一直折腾到现在都没吃上饭,这会儿沈二姑娘居然闹着要砍树,怕是闹到晚上也砍不完。

    该说不愧是沈侯那好脾气惯出来的乖女儿吗?

    楚欢甩下一声“我来”,不等众人反应,纵身跃入矮篱,飞起一脚。

    绿瑛如雨飘飘洒洒,海碗粗细的树干应声裂出一道大缝。

    楚欢双掌一撑,咔嚓一声响,上半截树干便随着自身重力折倒下去。

    众人当场目瞪狗呆。

    咝……阿音的腿真没力气,踹完抽筋了。

    若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一脚就能解决问题,哪用得着伸手补刀?

    一片死寂里,唯有小婳棠拍手欢呼起来:“音姐姐真帅!音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

    真正的音姐姐在楚欢身体里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对着谢鸣那张端方刚毅的脸。

    “噗——”

    互穿得太过突然,昭王嘴里喝到一半的水直接喷到了谢鸣的脸上。

    马车轿厢里光线微暗,一晃一晃,不知正去往哪里。

    “咳咳咳咳!”沈婳音掩口猛咳。

    谢鸣顾不得抹脸,探过身子给“楚欢”拍背顺气,一面立即吼了停车。

    “殿下!没事吧!慢点,慢点,是呛到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沈婳音被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更想咳嗽了。

    她正纳闷呢,怎的谢鸣不骑马,也和伤者昭王一样坐车,原来是为了近身照料。

    昭王到底是怎么忍得了这位关怀备至的大哥的?

    谢鸣比楚欢年长近十岁,听说儿子才三岁半,正是父爱泛滥的时候,大约是父爱发泄不完,就给昭王这主子使上了,看样子平日能当半个老妈妈使,难怪昭王府里连个贴身侍婢都没有。

    平心而论,沈婳音对保家卫国的将领谢鸣很是敬重,但婆婆妈妈这一条实在忍不了,这是两码事。

    沈婳音推开谢鸣,又大咳了一阵,才将呛进气管的水全咳出来。

    马车继续行进,她掀开轿帘,只见外面日光明媚,行人如织,正是京城主街洪梧大街。

    入京一个多月来,楚欢一直闭门养伤,今日居然出门了?

    他这是去哪儿,去见什么人吗?她可是什么大官都不认识,根本无从应对。

    沈婳音的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一扭头,见谢鸣正瞧着自己,又赶紧强行把眉头松开。

    谢鸣却已看见了“楚欢”的表情,道:“殿下还在想阿音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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