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其十·武阳夜（柒）
三宝从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 身下是柔软温暖的被褥与枕头。少年猛然从床上坐起，四肢百骸中却传来了剧烈的酸痛：“唔！”
“别剧烈动作。”
一个熟悉而低柔的声音自他身旁传来：“你身上有旧伤复发的征兆，再乱动钟醉又要给你做手术了。”
三宝一怔, 转过头去，喃喃道：“师尊……”
坐在他床边看书的银发男子慢慢抬起墨色的眼眸, 与三宝平静地对视着。在橘黄色的烛光照映下, 对方立体而俊美的面容半明半暗, 叫人看不真切。
昏迷之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三宝的脸色倏然惨白。他猛地掀被下床，对着左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师尊！我……我没有修魔！我没有修魔！”
“诶？诶诶诶！你这倒霉孩子咋回事啊！”左慈被三宝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想把人拉起来：“跪什么跪！起来！”
“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乌尹是我的不对！但当时我的神志不清醒！师尊！”三宝却躲开左慈的手，死活不肯起来。他语无伦次道：“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那魔气是哪里来的！我……”
“龙三宝！”
左慈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别吵吵了！我知道你没有修魔！”
少年顿时愣在了原地。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知道那魔气不是你有意而为之的。”左慈叹了口气, 再次向三宝伸出手, 语气放柔：“你起来，坐在床上, 我会好好和你说明情况的。”
“……”
这回三宝不再试着说些什么了。他沉默着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慢慢在床上坐下, 双手放在大腿上，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左慈。
看着还挺乖。
左慈没忍住, 伸出手揉了揉三宝的发顶, 低声骂道：“臭小子, 真不让人省心。 ”
三宝抬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左慈慢慢收回手，墨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少年，表情晦涩而复杂。
半晌，男人轻声道：“一个月前, 钟醉开始制定关于你的治疗方案。”
“你身上的伤口，骨折，器官出血的问题都十分严重，但是这些都比不上逆行诀对你身体经脉的破坏。”左慈垂下眼眸：“你之前在与血魔尊的对决中不慎吸收了他的魔气，因此体内的灵魔两气冲突，导致我们无法对你输入灵力治疗。”
“钟醉被世人成为巫医，原因是他不仅仅救治修真者，也救治魔修。所以论治疗魔气入体，钟醉是这个领域的第一人。”左慈轻声道：“所以……只有他有可能救你。”
“但是钟醉以前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修行逆行诀的患者，所以他在你身上做出的所有手术和治疗都是未知的冒险。”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在几天的思考后，钟醉最后提交给我的方案是，将逆行诀暂时还原到初始状态。”
三宝一怔。
“你自己也清楚，逆行诀的激活需要符文吟诵，以及与灵气或者魔气来源的贴身接触。”左慈慢慢与他对上眼神：“这个过程需要持续的时间，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多赘述。”
“简而言之，钟醉的计划就是将你体内的逆行诀还原为刚刚触发的状态，随后抽干你体内的一切灵气魔气，再进行手术。”
三宝听着左慈看似平静的叙述，墨色的眼眸一点一点地缩小。
“还原逆行诀……”他低声重复道：“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
“至少钟醉确实成功了。”左慈叹了口气：“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天才。”
“可是……”三宝犹疑道：“若是我体内的逆行诀已经还原为了初始状态，那为什么我还需要戴着过滤灵气的渡灵锁？我应该无法吸收灵气才对啊？”
左慈沉默了片刻，随后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渡灵锁，”他慢慢道：“不仅仅是为了控制你的灵气吸收，也是为了帮我……控制你。”
这一点左慈的服用真言丹的那个晚上就已经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三宝。三宝没出声，只是静默地看着对方。
感受到少年的视线，左慈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这么做，是因为你……体内的逆行诀虽然被还原了，但那不是永久的还原。”
“在你醒过来后，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逆行诀会慢慢被激发，直到重回你在北梁那一晚彻底激发的状态。”左慈轻声道：“而根据钟醉的计算，这个慢慢激发的时间……是七天。”
三宝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醒来后的七天……
“七天之后，就是明天。”少年慢慢开口：“那明天，除了我会恢复逆行诀的激发状态，还会发生什么？”
左慈呼吸一滞。
“如果仅仅是恢复之前的状态，你不会让我离开师门的。”
三宝慢慢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左慈：“所以，师尊，我的身体在明天会还会发生什么变化？”
左慈的喉结鼓动一瞬，随后不可置信道：“你明天就要离开师门的事情是谁和你说的？”
“你说的。”
三宝平静道，同时向左慈重复了一遍他之前在真言丹与心魔丸作用下所说出的事情。
闻言，左慈的表情彻底僵硬了。他墨色的眼眸颤抖了几下，随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眸内已是一片肃然。
“是。”男人低声道：“我说的那句话……算不得错。”
三宝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猛地握紧。
“但三宝，”左慈缓缓道：“无论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都请你听我说完。”
少年的嘴唇颤了颤，轻声道：“弟子……洗耳恭听。”
坐在三宝对面椅子上的男人注视着他紧张的模样，叹了口气。
他缓缓站起身，重新在三宝的身边坐下，与他一起坐在了床上，同时伸出手，搂住三宝的肩膀，认真道：“之前在抽出你体内灵气魔气的过程中，有一部分的魔气我们没能抽出来。”
“……什么？”三宝倏然缩小了瞳孔。
左慈连忙解释道：“那魔气是在你手术完成之后才发现的！钟醉试着抽出那魔气，但那魔气一直盘踞在你的丹田之上不肯离去。钟醉担心会伤害到你的丹田，这才停下了对那魔气的驱逐。”
丹田……
三宝的瞳孔微微一缩。
一个身着太子华服的少年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左慈继续道：“我们本以为那一点点的魔气不应该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但谁知在你昏迷的过程中，那魔气仿佛是有着自己意识一般开始疯狂生长，居然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占据了你丹田的一半位置，与另一半的灵气平分秋色，甚至还在相互竞争领地。”
“……”
“三宝，你知道的。”左慈注视着沉默的少年，轻声道：“逆行诀可以吸收一切的气，但人体只能承受一种。所以人只能成为修真者，或者魔修，不能仙魔同修。”
……其实也不一定。
三宝突然这样想着，脑中闪过白袍人的身影。
那个貌似是血魔尊的人，就能同时使用灵力与魔力。
想归想，但三宝此时并未出声。
“我和钟醉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左慈的声音低了下来：“你脖子上的渡灵锁，虽然名字上听起来是辅助逆行诀帮你吸收灵气，但它实际上的设定是‘过滤杂气’。”
“而杂气的定义，就是你体内占比较小的那一类气。”
左慈慢慢道：“而如今你体内灵气与魔气各占据半壁江山，纠结抗争。而逆行诀也将在明日彻底激活。在逆行诀激活的那一瞬间，你的七窍将不受控制地通过渡灵锁吸收过滤之后的气，而那个气……”
“……不一定会是灵气，对吗？”
三宝轻声道。
“……”
少年自静默中慢慢抬眸看向左慈，慢慢道：“师尊，你说的这些，简而言之就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我明天，有一半的可能……会变成魔修。”
左慈淡色的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原来如此。”三宝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之前你才说六天后我可能就要离开穿越门啊。确实是可能离开，一半的概率，不是吗？”
屋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左慈才慢慢开口道：“这些事情，我本来是打算明天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你细说的。”
“我一方面是担心负面情绪会助长魔气滋生，另一方面是……我个人也不希望你在养伤期间担惊受怕。”左慈低声道：“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和乌尹居然打了起来，还动用了灵力！你这次身体里突如其来的魔气爆发，估计就是贸然动用灵力的结果。”
三宝想起自己在失控前好像确实用了灵力疗伤，于是便在左慈的臂弯里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说你！”左慈顿时有些咬牙切齿：“我明明已经帮你回绝那个少城主的切磋邀请，并且嘱咐了你和你师弟不许搞事！结果你还……”
三宝低下头，小声道：“师尊，对不起。”
“别和我说对不起！”
左慈的声调猛地提高了一瞬，随后又低了下来：“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
男人说着就用力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着，不再言语。
三宝墨色的眼眸低垂着。半晌，他轻声问道：“师尊，师门中，还有谁知道我的事情？”
“……你大师兄和你师姐。”左慈也轻声回复道：“因为担心你平时也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让他们也多看着你。至于那两个小的……”
他顿了顿，苦笑道：“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事，肯定这段时间比你还要惊慌失措。所以我便想等到一切有了结果后再告诉他们。”
“你是说，”三宝轻声道：“等确定了我最后到底是仙修还是魔修之后，再告诉他们吗？”
“……”
“嗯，挺好的。”三宝低着头，慢慢笑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
“三宝……”
“我没事，师尊，我没事。”三宝立刻道：“我能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仙修也好，魔修也好，我都可以接受。就是……”
他顿了顿，轻笑了一声，慢慢道：“如果我变成了魔修，穿越门我就……不能呆了吧？”
“等……我不是想将你逐出师门！”
左慈闻言，立刻按住三宝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焦急道：“我才不在乎你修仙还是修魔呢！只是……只是我，还有穿越门里的所有人都是修仙的，我们都不会魔修的路子！若是你修了魔，我们……我们教不了你啊！”
他看着三宝那双漆黑的眼睛，声音颤抖着：“若是你变成魔修后，我还一直将你留在穿越门……那你终其一生可能也无法问鼎大道了！我不能……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三宝怔怔地看着左慈，墨色的眼眸里隐约有流光婉转。
“但是你也别怕啊！”注意到三宝的表情，左慈立刻从脸上挤出一抹笑：“我不会把你直接丢入魔界的。我认识一位老友，也是渡劫期的修士，她那里收徒无论仙魔！到时候你拿着我给的信物去找她，她一定会把你收下的！”
“……”
然而闻言后，少年的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的放松。
半晌，三宝才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对着左慈点点头，轻声道：“弟子多谢师尊慷慨相助。”
左慈与少年目光相交片刻，随后慌乱地移开视线，尽量用轻松的声音道：“三宝啊，其实修魔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啊！那些魔修凶残的传说都是修仙者们杜……”
“师尊，”三宝突然叫住他：“我有点累了，想自己在房间里睡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左慈一顿，随后匆忙地收回了放在三宝肩膀上的手臂，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道：“那我就先回房，你……”
“嗯，师尊晚安。”三宝轻声说着，随后坐进了床铺之中，背对着左慈盖上了被子。
“……”
左慈怔怔地望着少年的后背，嘴唇颤了颤，随后慢慢垂下了眼眸。
“三宝，晚安。”
他也这样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于是屋内只剩下三宝一个人了。
少年慢慢在床上躺平了身体，漆黑的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一眨也不眨。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躺着，看着床头烛台的橘色火光一点点熄灭，看着屋内陷入一片彻底的漆黑，看着日出的光辉慢慢透过窗帘的缝隙直射在了天花板上，在一片洁白中留下一道刺目的光痕。
“哦，你师弟师妹啊？”
第二天早上，在云鲸的餐厅内听见三宝的询问后，左慈想了想，回答道：“他们昨天晚上住在了武阳城，现在应该在那里吃早饭呢，吃完饭应该就回来了。你想见他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等？”
坐在左慈对面的三宝却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去武阳城找他们。昨天我昏过去的事情，武阳城城主应该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我今早去露个面也能让对方安心。”
……顺便他还能回去观察一下乌尹的情况。
三宝在心里补充道。他昨天踢乌尹胸口的那一脚可不轻，估计把对方踢骨折了。
左慈对于三宝的提议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点头应下。三宝也不多说，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吃着碗里的鲜肉小馄饨，连馄饨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师徒两人面色如常地吃完饭后，左慈就推着重新坐上轮椅的三宝前去了空间法阵。就在他们刚刚到达了城主府的门口时，令雨霏与小师弟正好推着洛书臣的轮椅从门内走出。
三人同时一怔，随后小师弟看着三宝，发出一声惊呼：“龙傲天！！！”
——坏了。
三宝看到对方那张精致的小脸就浑身一僵：昨天他当着小师弟的面释放出魔气了。
果不其然，这小少年直接冲到了他的轮椅前，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喂！师姐说你昨天晚上的那股红气其实是激发出了上古魔神血脉的征兆！她说你彻底黑化成为了新一任的暗夜之主！这是真的吗！”
“……”
三宝和他身后的左慈齐齐地看向了从门口信步走出的白衣少女，对方注意到他们的视线，用嘴型比了一句：不用谢。
“……啊。”三宝呵呵笑着：“嗯，啊，是真的。”
“哦哦哦！”小师弟立刻激动了起来：“太尼玛帅了！你是怎么觉醒的？快和我说呜呜呜呜——”
“傲天师兄！”令雨霏一巴掌将小师弟的那张圆脸糊开，挤到三宝面前焦急道：“你没事吧？昨天晚上我后来还试着用双生镜联系你呢！结果没联系上，担心死我了！”
“抱歉。”三宝歉意道：“昨天回去醒了一会儿，但是太累了就又睡过去了。你这边后来怎么样？”
“顺利地解除婚约了哦。”
洛书臣温润的声音缓缓传来。对方自己滚着轮椅慢慢向三宝滑了过来：“我们的小师妹与乌尹沟通后，双方都同意解除了婚约。她后来还自己一个人去和武阳城城主谈过了，对方也支持她的选择。”
三宝立刻看向令雨霏：“真的吗？”
“……嗯。”令雨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我爹其实也大概猜到了我和乌尹的矛盾，他也支持我的决定。不过他昨天也告诉我了，他选乌尹作为少城主根本也不是因为我和他结婚，而是乌尹本身足够优秀才让我爹决定选他作为了继任者。”
“原来如此。”三宝的表情放松了下来：“那太好了。”
“是呀。”令雨霏高兴地原地跳了跳：“后来我们把乌尹送去医师那里后，他又清醒了一段时间，我们郑重地相互道了歉，现在已经答应彼此继续当好朋友了！”
“哦？”站在三宝后面的左慈一挑眉，有些揶揄道：“他真的能只把你当做好朋友吗？”
“呃……咳！”令雨霏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小声道：“虽然乌尹确实说了，他还会继续追求我的……但是他发誓在得到我的正式回复之前绝对不会动手动脚了。”
女孩说着又咳了一声，补充道：“毕竟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那一纸婚约，当然要保持适当的男女距离啦！”
“没错哦，你们已经不是未婚夫妻了。”
坐在轮椅上的洛书臣一边点头附和着，一边伸出一只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握住令雨霏的，然后抬脸对她深情款款道：“现在的小师妹是已经可以和我结婚的自由身了。”
“好啦，每日一调戏的任务完成，大师兄你可以滚了哦！”令雨霏声音笑嘻嘻地堵住洛书臣的嘴，将其轮椅一巴掌猛地推开了老远。
“啊！我又被推开了……”
洛书臣一边拖着长调故作伤心地喊着，一边任由自己的轮椅向前滚去。
——直到轮子被一只白靴所抵住。
青年一顿，慢慢起头，看向眼前逆着阳光的长发男子，瞬间缩小了墨色的瞳孔。
“啊，许久不见了……”
来人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大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三宝：进入非酋赌博阶段，50的获胜概率，哈哈。
大师兄：……我这边则是有讨厌鬼过来凑热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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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三宝最后到底是仙修呢，还是魔修呢？
大家可以在本章评论区买定离手啊，大概两三章后就开盘了！
仙or魔？你的pick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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