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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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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军法藩帅斩至亲

    呈密信太尉示忠心

    次日刘仁瞻和周廷构、孙羽等人登上城楼,对着紫金山方向极目眺望。紫金山距离寿州城莫约二十来里,如此之远,绝非目力所能及。刘仁瞻问道:“紫金山上的援军用烽火传递过几次讯息?”周廷构道:“拂晓时分,援军又传来讯息,说是今天就动工修筑长城。”孙羽叹道:“但愿他们早一日筑好长城,阖城军马就早一日得救。”周廷构道:“谁说不是。”刘仁瞻默然不语,非但没有喜悦之情,反而面色凝重,原来他想的是周军绝不会坐视不理,必然百般阻扰。这个解围的办法万一行不通,究竟是出城决战还是坐以待毙?

    打探军情的军士快步走进军帐,道:“禀告太尉,紫金山上的南唐军搬运石块,看上去是在修筑城墙。”李重进心中大奇,环望众将,道:“他们不想办法解寿州之围,却筑起了城墙,究竟意欲何为?”韩令坤道:“去看看就知道了。”李重进道:“备马。”出了军帐,众人上马,十余骑驰向紫金山。距离紫金山尚有四五里的时候,韩令坤道:“太尉,快到紫金山了,不能再往前走了。”那军士道:“是啊,紫金山周围数里都有巡逻的南唐军,不能再往前走了。”李重进天不怕地不怕,丝毫不把南唐军放在眼里,道:“南唐军都贪生怕死,如果果真遇上巡逻的南唐军,正好抓几个问问。”

    又行一阵,只见十余骑疾驰而来。深入紫金山周围,除了南唐军,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李重进道:“抓几个活口,仔细盘问清楚。”高怀德高举银枪,一马当先,飓风一般冲了出去。对面为首的南唐骑兵大声道:“你们是甚么人?”刀还没有来得及拔出鞘,就被银枪刺中胸膛。却听得高怀德大喝一声,将其挑落在地。枪法丝毫没有停顿,银枪划成一片银光,须臾之间,又两名南唐军中枪。韩令坤等人知道他枪法举世无双,并不上阵厮杀,而是各自拿着兵刃戒备,一旦遇险或者落了下风,便即上前助战。

    眼见眨眼的工夫三名南唐骑兵丧命于银枪之下,其余众骑兵自知不是高怀德的对手,再说对方诸人皆按兵不动,再厮杀下去只怕要悉数殒命。好在营寨距此不远,回去搬救兵还来的及。众南唐骑兵都是这般心思,于是争先恐后逃向紫金山。高怀德喝道:“往哪里逃?”银枪横扫,打中最后一名南唐骑兵的背脊。他应声栽落于地,定睛看时,银光闪闪的枪尖指着自己的咽喉。只要再往前数寸,就能刺穿要咽喉了。高怀德大声道:“你想死想活?”那骑兵已然吓得尿了裤子,满脸恐惧,呆了一会,道:“想活,求你饶我一命。”高怀德道:“我问你话,你一五一十回答,我便饶你一命,倘若有一句假话,看到我的银枪没有?”那骑兵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道:“不敢撒谎,不敢撒谎。”

    高怀德问道:“你们为甚么要修筑城墙?”那骑兵都:“寿州城里没有粮食了,快要饿死人了。许将军、边将军和朱将军急中生智,于是决定效仿长城,往寿州修筑一道城墙,为的是运送粮食。一旦城墙连接了寿州和紫金山,不但能救寿州军民,还能伺机反攻。”高怀德知道他没有说谎,不再追问,驰马回行。那骑兵见他一诺千金,当真捡回了性命,慌忙而去。行到李重进跟前,高怀德道:“太尉,末将问清楚了,南唐军往寿州修筑城墙,为的是往寿州运送粮食。”李重进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轻蔑鄙夷之意,道:“看来许文稹他们真的是无计可施了,竟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我早就说过,南唐无人可用,许文稹、边镐、朱元三人也不过如此。”袁彦问道:“高将军,你怎么放走了那个南唐骑兵?”李继勋被解除兵权之后,袁彦接任了步军都指挥使。高怀德道:“我答应过他,只要说实话,便放他一条生路,总不能出尔反尔罢。”韩令坤道:“太尉,敌军的追兵很快就会到了,咱们回去罢。”李重进毛茸茸的大手一挥,众人当即驰马离去。

    回到营寨,走进军帐。高怀德道:“太尉,一旦连接寿州和紫金山的长城筑成,不但寿州之围可解,而且进可攻退可守,咱们绝不能让南唐军得逞,下令出击罢。”众将纷纷请战。李重进沉吟片刻,道:“当然不能让南唐军得逞,当然更要出击,但是还不到时候。”众将相顾愕然,按说李重进性情急躁,若在从前,早就下令出战,打得紫金山上的南唐军措手不及了。今天何以漫不经心,好整以暇,好生叫人琢磨不透。难道是战事久拖不决,身心俱已疲惫了,斗志也消磨殆尽了?众将不知道李重进葫芦里装的甚么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高怀德问道:“不知太尉有何打算?”

    李重进不答反问,道:“河中之战,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参与过?”韩令坤第一个答道:“末将参与过。”众将回答,竟然有一半人参与河中之战。李重进道:“当年李守贞高竖叛旗,自称甚么秦王,太祖领兵出战。河中城墙高耸坚厚,强攻硬打虽然最后能够获胜,但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并不划算。太祖思来想去,决计围而不攻,并且在河中城外修盖房屋的办法,以此消磨叛军士气。只要城外的房屋建的差不多了,叛军就杀出来毁坏。可是毁坏之后,太祖又下令重新修筑。这样你来我往,叛军越来越少,士气也越来越低落。最后太祖一鼓作气,一举攻破河中城。”顿了一顿,又道:“现在许文稹他们仿佛当年的太祖,而本太尉绝不能重蹈李守贞的覆辙。紫金山距离寿州二十多里,时间还早,等到他们所谓的长城快接近寿州的时候,再出其不意,突然袭击,一举拆毁他们辛辛苦苦筑好的长城,我要让刘仁瞻和许文稹他们尝尝真正绝望的滋味。”众将听完这段话,无不如梦初醒,纷纷赞叹李重进深谋远虑。李重进道:“密切查探紫金山上南唐军的动向,若有变化,随时向本太尉禀告。”众将齐声唱喏。

    紫金山上的南唐军既要修筑长城,又要防备周军,起初还有些担心。可是周军始终没有动静,甚至小打小闹都没有,似乎瞎了一样,没有看到在修筑长城。许文稹、边镐、朱元三人大喜过望,觉得李重进不过如此,之所以赖在淮南不走,无非仗着人多罢了。论说文韬武略,连边也摸不着。于是不断加派人手,昼夜不停筑城,只盼能再点解寿州之围。南唐军民干得热火朝天,长城也一寸一寸向寿州推进。

    这天刘仁瞻、周廷构、孙羽等人登上城楼,其实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伫立城楼,目力所及,能够看到极远。紫金山虽然距离寿州二十来里,但是修筑的长城已经长达十数里,仿佛一条长龙一般,凝目眺望,竟然清晰可见。周廷构抬手而指,道:“藩帅请看,长城距离寿州已经不远了,目力所测,大约还有十里左右了。照这样下去,快则十五日,慢则二十日,长城就能抵达寿州,咱们就有救了。”刘仁瞻脸上殊无一丝喜悦之情,反而忧心忡忡,摇头道:“不对,不对。”孙羽问道:“有甚么地方不对?”刘仁瞻道:“按照常理来说,李重进绝不会袖手旁观,可是长城已经筑到一半了,还是没有动静,这不合常理。”

    周廷构笑道:“或许周军没有察觉,不知道在修筑长城。”刘仁瞻正色道:“这么大的动静,李重进既不瞎更不傻,怎么会看不见?”顿了一顿,又道:“换成是你们,会怎么样?”孙羽道:“当然不能让长城筑成,必须千方百计毁坏。”刘仁瞻颔首道:“这就是了,你能这样想,李重进也一定这样想,时至今日,他还是按兵不动,一定是在等待时机。到了半夜用烽火向紫金山传递讯号,就说李重进必有阴谋诡计,一定要提防他偷袭。”顿了一顿,又道:“还要告诉紫金山,修筑长城不易,现在不妨慢一些,做好迎击敌军偷袭的准备。”周廷构等人面面相觑,均想都快要饿死人了,阖城军民翘首以盼,无不盼望长城早点修到城下。这个时候不催促早点筑成长城,反而要慢点,简直荒谬绝伦。刘仁瞻见众人默认不语,知道他们心中在想甚么,道:“城里粮食竭绝,身为主帅,我比诸位都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不能先乱了阵脚。李重进悍勇绝伦,一定会有阴招,不得不防。”闻得此言,众人这才应允说是。

    这天正午,韩令坤走进军帐,道:“禀告太尉,长城距离寿州莫约只有十里了,是不是该出击了?”李重进嘿嘿一笑,道:“大家都摩拳擦掌,等不及了吗?”韩令坤颔首道:“是啊,就等太尉一声令下了。”李重进道:“闲了这么多天,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传本太尉军令,今夜向紫金山开拔,明晨突袭南唐军,拆毁他们筑成的长城。”韩令坤答应一声,当即出帐传令。

    入夜之后,三万周军在夜色掩护之下向紫金山进发。次日凌晨,周军发动突袭,直如神兵天将一般冲向长城。南唐军只顾着夜以继日的筑城,疏于防范,被杀得措手不及。不但辛辛苦苦筑成的长城被毁,而且伤亡多达五千之众,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之极。经此一战,南唐将士终于见识到了李重进的兵法,士气低落到了极处,再也无力驰援寿州了。

    寿州军民左等右盼,等到的却是援军战败,长城毁于一旦的消息,有人扼腕叹息,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大骂周军恶毒,不留一条活路。刘仁瞻知道这是许文稹、边镐、朱元诸将轻敌的结果,没有责怪抱怨,心想援军指望不上了,而城里的粮食竭绝,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决意与李重进殊死一战,以解寿州之厄。于是写了封信,信中请求齐王李景达,说道如果战败阵亡,就让边镐代替自己镇守寿州。将密信封好之后,传来信使,让他悄然出城,将密信交给李景达。

    援军战败,长城被毁。寿州解围,成了梦幻泡影。刘崇谏已然彻底绝望了,他自幼就没有吃过甚么苦,可不想活活饿死,逃出城去的念头再次浮现于脑海之中。这夜他趁家人们熟睡之际,偷偷摸摸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没走多远,忽然转过身去,对着府邸跪下,道:“阿爹阿娘,孩儿不想饿死,孩儿要走了,你们保重。”他以刘仁瞻儿子的身份欺骗守城士兵打开城门,出城而去。来到淮河边,寻找舟船的时候却被巡夜的南唐水军发现。南唐水军见他鬼鬼祟祟,行迹十分可疑,怀疑是周军的奸细,于是连夜审问。南唐水军原本要严刑逼问,但是刘崇谏生性懦弱,没有动手就已经实话实说了。不仅如此,还央求给点吃的。

    次日刘仁瞻来到官署,过了一会,一名军吏道:“禀告藩帅,来了三名水军,要求见藩帅。”刘仁瞻道:“请他们进来。”那军吏走出官署,领了四人进来。刘仁瞻见刘崇谏五花大绑,心中大奇,道:“谏儿,怎么是你?”自寿州被围困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有时军情紧急的时候就在官署里打个盹。拂晓出门的时候,还以为刘崇谏尚在熟睡,那知竟然给水军绑了起来,自是大惑不解。刘崇谏鼻子一酸,哭道:“阿爹,快救孩儿。”刘仁瞻询问那水军校官,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水军军校道:“昨晚在淮河边巡夜的时候,发现了他,他说是藩帅的儿子,虞候不知真假,命末将领到藩帅面前辨别真伪。既然是藩帅之子,这件事就水落石出了。军情错综复杂,误捉了小郎君,请藩帅见谅。”转身又道:“赶快松绑。”那两名水军士卒急忙解开绳索,刘崇谏揉着臂膀,皱眉道:“我说我不是假的,你们偏偏不信,现在相信了罢。”那水军军校陪笑道:“两军对峙,咱们怕有奸细混了进来,不得不小心行事,还请小郎君海涵。”又对刘仁瞻道:“末将告辞。”刘仁瞻道:“转告虞候,周军大举偷袭,紫金山的唐军大败,死伤不计其数,说不定周军还会故技重施,一定要小心防范。”那水军军校答应一声,带领两名士卒离去。

    刘崇谏道:“他们差点就要用刑,幸亏孩儿机灵,说出了阿爹的名号。虽然没有用刑,但是”刘仁瞻一声断喝,打断他说话,质问道:“你昨夜没有在家里睡觉吗?甚么时候出城的?偷偷出城,想做甚么?想向周军投降吗?”刘崇谏见父亲的脸色铁青,语气越来越是严厉,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原来刘仁瞻治家如同治军,家规极其严厉,三个儿子但有过错,轻则训斥,重则鞭笞,绝不姑息。刘仁瞻厉声道:“快说。”刘崇谏道:“阿爹,孩儿饿了,想出去找点吃的。”刘仁瞻不禁痛心疾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这般没有骨气,怒道:“还要狡辩,你偷偷出城,分明是要向敌军投降。”刘崇谏见父亲识破了自己,连忙央求道:“父亲息怒,孩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刘仁瞻道:“本帅早就有令在先,出城投降者腰斩。来人,将他拖出去,就在官署外处斩。”

    周廷构和孙羽见他公事公办,要大义灭亲,腰斩亲生儿子,当即劝解。周廷构道:“藩帅息怒,他还是个孩子,已经知道错了,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孙羽道:“是啊,小孩子一时糊涂,总算没有大的失误,看在咱们面上,随便打几军棍,让他长个记性。”知道刘仁瞻刚正不阿,言出必行,一边说一边向刘崇谏使眼色,示意他快逃。刘崇谏倒是想逃,可是终究不敢。刘仁瞻正色道:“他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本帅的军令一视同仁,绝不会因人而异。身为我的儿子,触犯军令,比起常人更加罪加一等。本帅今天若放过了他,就是徇私枉法,何以服众?都怪本帅平日忙于公务,疏于管教,没有把他教好。”说到最后,悔恨之情,形于辞色。

    刘崇谏痛哭流涕,央求道:“阿爹,孩儿知道错了,孩儿一定痛改前非,求你饶了孩儿。”刘仁瞻摇头道:“投降敌军不是小错,而是罪无可恕。”接着大声道:“来人,将他拖出去。”周廷构见他心意决绝,不禁心急如焚,低声道:“我去请刘夫人,你一定要拖住藩帅。”孙羽点了点头,催道:“快去,快去。”周廷构知道救人要紧,毫不迟疑,快步而去。刘崇谏被两名刀手拖出官署,他知道父亲治军严厉,军法如山,早已吓得魂魄出窍,如同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军民们得知刘仁瞻要腰斩刘崇谏,纷纷到官署外围观,不一多时,官署外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刘仁瞻大义灭亲,有的说怎么会忍心腰斩自己的儿子,吓唬一番,最后还是会开脱其罪。

    刘仁瞻朗声道:“本帅早就传下了军令,坚守城池,出城投降敌军者论罪当斩。大家看看,跪着的这人是我不争气的儿子,他昨夜偷偷出城,想要投降敌军,苟且偷生。本帅有令在先,纵然是亲生儿子也不能徇私。己身不正,焉能正人?不杀了他,不足已振军威士气。”断喝一声,又道:“行刑。”孙羽对着刀手连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行刑,劝道:“藩帅,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要三思啊。”围观军民眼见孙羽求情,又议论开来,这个道:“瞧见没有,营田副使出面求情了,刘藩帅多半再装模作样大骂几句就放人了。”那个道:“甚么军法如山,那是吓唬咱们这些人的,我就不信刘藩帅真能狠下心来处斩自己的儿子。”大半人不信刘仁瞻真的会处斩刘崇谏,有的嗤之以鼻,有的不以为然。

    刘崇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阿爹,孩儿不过是出城找口吃的,罪不至死,求阿爹网开一面。”刘仁瞻怒道:“给水军的人捉住了,还有脸狡辩吗?我没有你这般没有骨气的儿子。”刘崇谏眼见父亲绝情如斯,也豁出去了,道:“你要做忠臣,可是也不能拿我当垫脚石,活活饿死我啊。”刘仁瞻见他犹是执迷不悟,不但不认错,还说出这般忤逆不孝的话,骂了一声‘孽畜’,命令刀手行刑。孙羽见刘夫人迟迟不来,急得头上冒汗,道:“且慢,藩帅请听我一言。”刘仁瞻面色铁青,并不答话。孙羽素知他人品正直,再怎么求情也无济于事。急中生智,想到一个迂回之法,道:“藩帅军令如山,要处斩他自是没有错。可是你平心静气再想想,寿州在敌军重重围困之下,这么做只会助长敌军嚣张气焰。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先窝里斗起来,只会让敌军看咱们的笑话。为了寿州,为了阖城军民,请藩帅从长计议。”刘仁瞻正色道:“若不杀他,就是徇私枉法。”顿了一顿,又道:“正是我的儿子,你才求情,若是换成旁人,你还会不会求情?”又大声催促刀手行刑。刀手看看刘仁瞻,又看看孙羽,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廷构一口气本到刘府,气喘吁吁道:“刘夫人不好了,快去救救崇谏罢。”刘夫人见他满头大汗,又语焉不详,问道:“崇谏怎么了?”周廷构道:“昨夜崇谏偷偷出城,在淮河边给水军的人抓住了,刚才押送到了节度使官署,藩帅要行军法,处斩崇谏。你是知道藩帅秉性的,说一不二,除了你就没有人能够救他了,快去官署,迟了就来不及了。”刘崇谅惊道:“难怪起床之后没有看到崇谏,原来他竟偷偷出城了。”刘崇赞道:“阿娘,快去救救三弟罢。”周廷构急得跳脚,道:“刘夫人,不要迟疑,赶快走罢。”刘夫人虽然心如刀绞,但是深明大义,摇头道:“崇谏是我最小的儿子,也是最疼爱的儿子,都怪我没有教他好好做人。”顿了一顿,又道:“事到如今,我这做娘的就送他最后一程。”言罢起身出了府邸。

    刘崇谏见母亲走来,以为是来救自己的,当即跪行的母亲面前,抱着她的双腿,道:“阿娘,阿爹要杀孩儿,救救孩儿。”刘夫人抚摸他的头顶,摇头道:“孩子,是娘没有教你怎么好好做人,你怪娘吗?”刘崇谏摇头道:“我不怪娘。”刘夫人又道:“没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可是你爹是赤胆忠心的忠臣,如果徇私放了你,就会污了名节,何以面对阖城军民?”又对刘仁瞻道:“官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罢。”刘崇谏急道:“阿娘,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要救我。”刘夫人转过身去,并不答话。刘仁瞻大声道:“行刑。”刀手知道不能再拖了,否则就是违抗军令,于是举刀行刑。刘夫人心如刀绞,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阖城军民亲眼目睹了刘仁瞻大义灭亲,腰斩了亲生儿子,无不为之落泪。

    刘仁瞻大声道:“敌人围困寿州,就是掠夺我们的土地财物,杀害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能不能答应?”军民们大声道:“不能,不能。”刘仁瞻见军民们众志成城,又道:“大家知道敌人为甚么围而不打吗?皆因知道无法攻破城池,而且忌惮紫金山上枕戈待旦的五万援军。敌人黔驴技穷,没有甚么可怕的。现在城里虽然没有了粮食,但是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咱们上下一心,挨过这最难的时刻,内外夹攻,大破敌人,指日可待。”军民们大受激励鼓舞,振臂高呼道:“坚守城池,绝不投降。坚守城池,绝不投降。”

    这日柴荣在别殿赐宴,诸王公大臣应召赴宴,张永德和赵匡胤也在其中。众臣举杯谢恩,君臣对饮。柴荣道:“朕每每思之,身为君王,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钟鸣鼎食,而能做的又是甚么?一则使天下富足,百姓安康。二则开疆拓土,削平天下。要做的到这两条,不能仅凭嘴巴说说,因此丝毫不敢懈怠国事。”王溥站起身来,道:“看到陛下宵衣旰食,勤政不倦,臣等心中有愧。”柴荣微微一笑,道:“朕亲力亲为惯了,一天不理政就浑身难受。”王溥又道:“听说陛下抱恙,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保重龙体。”柴荣笑道:“朕年富力强,不过偶然染恙,没有甚么大碍。”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之宴,不但是宴请大家,也是为驸马及殿前军送行。原本说好了的,入冬之后,朕要再次御驾亲征,可是近日身体有些不适,御医们再三恳求,不让我出征,让我在京师调养。虽然我是天子,可是御医们的话还是要听。现在朕不便离京,驸马、赵匡胤,你们准备准备,克日出征。”张永德和赵匡胤站起身来,领命唱诺。柴荣又道:“侍卫亲军在淮南军纪败坏,很不得民心。朕出兵南唐,是为了解救南唐百姓。侍卫亲军这么一弄,南唐军民还以为朕是强盗。朕已经写信责备李重进了,他说已经整饬了军纪。”摇了摇头,又道:“他远在淮南,说的话未必可信。朕要嘱咐你们的正是严明军纪,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奸淫掳掠,无论何人,只要触犯军规,目无军纪,虽然过往有功,概不赦免。”‘概不赦免’四字说的极慢极重,张永德和赵匡胤肃然答允。

    次日殿前诸军奇聚军营,诸将校兵卒数万人个个面无表情,手按兵器,纹丝不动,站的笔直。每个人都默然不语,偌大的军营里,除了旗帜迎风招展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这时张永德和赵匡胤走来,张永德登上高台,大声道:“陛下有令,殿前军克日出征,大家都好好准备准备。”殿前诸军齐声说是。赵匡胤在高台下大声道:“出征之前,本殿帅再次重审军纪军规。临阵退缩者,杀。贪生怕死者,杀。滥杀无辜者,杀。奸淫掳掠者,杀。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谁敢蔑视国法军规,无论驸马还是本殿帅都不会姑息纵容。”

    把守淮河的南唐军做梦也不会想到,周军竟然乘坐战船渡过淮河。原来水军兵进神速,竟然比马步军先期渡过淮河。单单一个李重进就让南唐寝食不安,再加上张永德,淮南更是岌岌可危。殿前军渡过淮河不久,李璟便遣使面见李重进,并交给他一封密信。信中诬蔑柴荣不信任他,言辞之中及尽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能事。还恭维他深谋远虑,神勇无双,乃是第一盖世英雄。最后力劝他拥兵自立,并信誓旦旦,许下诺言,只要他自立为王,就与之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之邦。李重进虽然凶残嗜血、矜骄自大,毛病多得一个箩筐都装不下,但是却有一个十分难能可贵的长处,就是忠心。当年没有确立皇储之前,他尚有与柴荣一争高下之心,并且志在必得。正因为如此,郭威不得不命他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对着柴荣跪拜,行君臣之礼,郑重其事的确立君臣的名分。从确立君臣名分到柴荣登基即位,再到现在。柴荣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从来没有过叛逆的念头。看完了密信,犹是怒不可遏,拔出宝剑,咬牙切齿道:“你来之前,就没有想过我会宰了你吗?”

    剑光阴森寒冷,夺人心魄,信使吓得头皮发麻,两腿发软,急道:“大王息怒。”李重进肤色黝黑,而且杀人如麻,南唐人给他起了个‘黑大王’的外号。只要有人说黑大王来了,南唐军必然不战而溃。信使也是情急之下,慌不择口,以‘大王’相称。李重进怒道:“你还有甚么遗言?”信使道:“请大王放下宝剑,听我慢慢道来。”李重进却不放下宝剑,厉声道:“快说。”信使道:“其实吾皇力劝大王自立,是为了大王好。”李重进重重‘呸’了一口,骂道:“放屁,这分明是李璟的挑拨离间之计,以为我瞎了,看不出来吗?”信使装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大王误会吾皇了,大王能征善战,运筹帷幄,吾皇每每言及都赞不绝口,恨不能与你义结金兰。只是天水相隔,始终未能晤面,常常引以为憾。”李重进哈哈大笑,道:“李璟很快就会见到我了。”信使既惊且喜,问道:“大王若要面见吾皇,在下立刻回去复命。”李重进嘿嘿冷笑,道:“他日渡过长江,兵临金陵城下,李璟是不是很快就会见到我了?”

    信使尴尬一笑,道:“大王说笑了,大王与驸马张永德分掌禁军,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大王处境岌岌可危,吾皇十分替大王担忧。”李重进嗤之以鼻,道:“李璟自己的皇位都不稳当了,还是让他多替自己担忧罢。这般操心我的事,是杞人忧天,还是太悠闲了?”信使道:“大王怎么还不明白?周天子这是在利用你制衡张永德,也是在利用张永德制衡你,他坐镇中央,看着你们龙争虎斗,自己坐收渔人之利,此即所谓的帝王之术。在别人眼里,你是皇亲国戚,执掌兵权,好不威风八面。然则在周天子眼里,你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有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没有用的时候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既然深受猜疑,还不如自立为王。大王是当世英雄豪杰,仿佛霸王复生,何必屈居人下?”李重进怒道:“住嘴。”信使打了个激灵,暗中察言观色,又缓缓道:“金玉良言,望大王仔细斟酌。”李重进大声道:“李璟的挑拨离间之计,找错人了,看剑。”信使忙道:“大王且慢,古语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请大王手下留情。”李重进冷冷道:“你这家伙巧言令色,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的宝剑不杀无能鼠辈,滚罢。”吩咐军士连拽带推,把信使轰出军帐。

    李重进沉吟片刻,传来崔守珣,把密信交给他,道:“这是李璟派遣信使送来的密信,你看看。”崔守珣受了赵匡胤指派,潜伏在李重进身边刺探机密。他虽然才智平庸,胆小谨慎,但是做事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出过甚么错,因此渐渐成为了李重进的亲信心腹。崔守珣看完密信,吓得四肢颤抖,密信差点拿不住了,道:“太尉,天子如果看到了这封信,就是谋逆大罪啊。”嗓音发颤,可见心中惊恐万分。李重进皱眉道:“你甚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这点小事,何至于吓成这样?”崔守珣道:“天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太尉应该比下官更清楚。”李重进点了点头,问道:“依你看来,这封信该如何处置?”崔守珣斩钉截铁道:“立刻烧了,一了百了,就当甚么也没有发生。”顿了一顿,又问道:“太尉,那个信使呢?”李重进道:“我命人轰出来了。”崔守珣叹息一声,道:“这人是个祸根,决计不能让他活着,该当杀人灭口。”说着做了个杀人的手势。李重进道:“我也想杀人灭口,但是他搬出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话,我就给放了。”崔守珣交还密信,道:“请太尉烧了密信,免得横生枝节。”李重进咬牙道:“只怕信使请脚进了我的地盘,后脚张永德就知道了,烧了密信,反而说不清楚了。我是清白的,惧怕甚么?你藏好密信,回去京师,把信交给陛下。陛下问话,你知道该怎么回答吗?”崔守珣道:“太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回话。”李重进道:“立刻动身。”

    崔守珣毫不迟疑,即刻动身,却不是径直赶往京师,而是先找到了赵匡胤。赵匡胤知道他的来意之后,立刻带领他面见张永德。张永德看了密信,如获至宝,喜上眉梢,连声说好,道:“好啊,这就是李重进谋反的证据,你得到密信,立了一件大功。”崔守珣道:“李太尉命下官拿着密信,回京师交给天子。”张永德心中大奇,问道:“他为甚么不烧了密信,反而要你交给天子?”崔守珣道:“李太尉说他是清白的,如果烧了密信,天子一旦问起。反而说不清楚,因此要下官交给陛下。”张永德沉吟片刻,问道:“他甚么时候变聪明了,还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崔守珣道:“李太尉言道,只怕李璟派遣的信使前脚与他见面,驸马后脚就知道了,与其藏藏掖掖,不如索性正大光明一些,这样造谣中伤的人就抓不到把柄了。”

    纵然李重进做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张永德却不愿意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大做文章,喃喃自语道:“李重进啊,李重进,你以为把密信交给天子,我就没有办法了吗?”顿了一顿,又道:“李重进要你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你不妨走慢一些。等我的人先见过天子之后,你再觐见。”崔守珣面有难色,可是又不敢反驳。赵匡胤笑道:“这却不难,不过迟一二天的事,李太尉问起,你就说路上生了病或者军马受了伤。”崔守珣只得颔首答应,赵匡胤又道:“你先在这里住下,驸马要你甚么时候走,你再动身。”崔守珣点了点头,道:“殿帅可否移一步说话。”赵匡胤见他有话要说,道:“去我的军帐。”

    来到军帐,赵匡胤还没有开口,崔守珣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赵匡胤从军以来,历经无数大小战事,杀过的人自己都数不清,从来都是镇定如恒,面不改色。可是崔守珣忽然下跪,大出意料之外,不禁神色惊讶。不过久经战阵,见多了大风大浪,惊讶之色稍纵即逝,丝毫不留痕迹,当下道:“你这是做甚么?”崔守珣道:“李太尉似乎察觉到身边有奸细了,如果我给他抓住,只怕死无全尸,死得极惨。求殿帅开恩,放过我罢。”乞求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崔守珣现在求情,简直是幼稚的可笑。他杀人无数,绝非心慈手软之人,当下正色道:“这是条不归之路,既然上了路,就算前面荆棘密布,也要义无反顾走下去。”崔守珣心中不禁泣血,心想这可都是你们逼的,否则怎会充当奸细?心中虽然这般想法,却不敢喧之于喙,只得道:“李太尉的手段,殿帅应该有所耳闻,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赵匡胤微微一笑,道:“你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李太尉要你送信,那是非常信任你。你仔细想想,这么大的事,不是心腹亲信,何以胜任?”崔守珣还要再说,赵匡胤抢先道:“你整天提心吊胆,驸马深知你的难处,绝不会亏待你的。出征之前,驸马命本帅去了你家一趟。”崔守珣忙道:“我的家人怎样?”赵匡胤道:“你的阿娘、妻子、孩子都好,临走的时候,本帅留了五贯铜钱,还嘱咐她们,若有甚么难处,就去本帅的府邸述说,一定会有人帮她们的。”这段话情真意切,直如朋友交心一般。然则崔守珣听来却是心如刀剜,他知道赵匡胤不是甚么善男信女,这是在拿家人威胁自己。正自彷徨之际,赵匡胤道:“起来罢,这么跪着,给人看见,像甚么样子?”待崔守珣起身之后,赵匡胤又道:“李重进既然起了疑心,以后更要加倍谨慎小心一些,不要给他瞧出了破绽。”崔守珣见他毫无怜悯之心,真是悔不当初,心想要不是当初鬼迷了心窍,贪图小恩小惠,何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其实他哪里知道,为了收买人心,赵匡胤可谓是处心积虑。就算是有所提防,赵匡胤也有一百种办法引诱上钩,何况是毫无防备?

    这日崔守珣觐见柴荣,并呈上密信。柴荣看了一遍,问道:“李重进如何处置李璟的信使?是杀了还是放了?”崔守珣道:“那信使妖言惑众,离间陛下与李太尉,李太尉自是怒不可遏,原本要杀了他。可是他却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李太尉怕玷污了宝剑,因此轰了出去。”柴荣点了点头,又道:“你们侍卫亲军平日与殿前军相处的是否融洽?”崔守珣猜不透他何以有此一问,心念电转,忖思如何回答。柴荣见他迟疑不答,沉声道:“其实朕甚么都知道,说实话,不要欺瞒朕。”崔守珣不敢隐瞒,道:“因为李太尉与驸马明争暗斗的缘故,部将们都各自拥立自己的主帅,不算太融洽。从前都是老朋友老熟人,现在相见,有的连话都懒得说了。”柴荣拍案而起,怒道:“淮南战事紧急,他们居然还有闲心窝里斗,太不识大体了。”崔守珣第一次见识到了天子之怒,吓得跪了下去,心中砰砰乱跳。

    原来就在昨天,张永德的信使已经觐见了柴荣,并呈上密信,密信中说李重进居心叵测,深有歹心,提醒柴荣要多加防范。虽然口口声声指责李重进心怀叵测,可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颇多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之辞。这种散布谣言的小把戏,柴荣自是不屑一顾,没有写回信,就打发信使走了。而今天李重进的信使就到了,柴荣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不是巧合。他沉吟片刻,道:“回去告诉李重进,他是朕的堂兄,朕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他是朕的左膀,张永德是朕的右臂,掌心掌背都是肉,朕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他既是兄长,就要有兄长的胸怀格局,不要与张永德斤斤计较。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平定淮南,要把心思放在战事上,不要为别的分了心。朕就说这些了,你一字不漏的转告他罢。”崔守珣应声说是。

    柴荣拿出张永德的密信,心想张永德与李重进明争暗斗,固然有助于皇权稳固,可是必须斗而不破,一切竟在掌控之中,绝不能两败俱伤,否则损耗国力。他以雄主自居,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不惧怕张永德和李重进勾心斗角,只要不剑拔弩张,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他们斗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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